在李家父子运筹大业憧憬未来时,蒋家正陷入僵局。

蒋家的年夜饭吃得空前沉闷,无有话题,草草收场。

饭局就是这样,快乐与否常常不是因为饭菜,一件事就变了味道,一个人就换了气氛。

孟宪启没来,让孟宪桂起根就很不开心。弟弟一个人生活,几十年都是来家里一起过年,从未有变,今年这是怎么了?虽然他的拒绝理由充分,可孟宪桂心里还是过不去。什么叫家里有客人?什么客人能比家人重要?再说这客人也太不懂事,过年不回自己家,搅和别人的团圆。话说回来,有客人一起带过来就是,大过年的,不怕人多,人多热闹啊!生分什么啊!什么叫家里桌子不够大,坐不下?炕上坐不下就坐地上,不是还有地桌吗?每样菜做两盘,炕上地下各一盘不就成了。托辞,全是托辞。孟宪桂想得窝心,若不是一大家子等着她这个家庭主妇操刀掌勺,她一定要亲自去弟弟家,生拉硬拽请到他。

 

马芳华也不爽。随同丈夫一家人到农村过年,行动坐卧都不方便,上厕所必须到户外,要蹲年久失修的大旱厕,脚下的木板吱吱嘎嘎响个不停,让人时时担心掉到下面的粪坑不说,还冻屁股,冰天雪地里要把裤子褪下,露出整个屁股和大腿,解大手一蹲十分钟,这对她这个大肚子孕妇来说,真真要了亲命。马芳华回村后首次临厕就感冒了,不敢吃药,只喝开水,连天咳嗽。不得已,蒋春晓到杂货店买来一只塑料桶给媳妇夜里用,马芳华用不惯,只在夜里解小手,解大手依然坚持到外面。年三十大清早,蒋春晓开车去七星乡百货商店买回一个座便架,总算解决了马芳华的解手问题。但可是,马芳华想儿子,她第一次跨天离开儿子,每天跟儿子电话时双方一起流泪,每次都在儿子的哭声中放下电话。

老伴的心情,儿媳的表情,蒋立宝尽收眼底。作为一家之主,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纠结与不安。他要带着大家在已显陌生的老家把这个年安安静静地度过。桃花吐离县城车程四十公里,但气温好像不在一个纬度上,要冷很多,他需要调集体内全部热量接招。许是人少,许是房子矮,许是全球温度在走极端,总之,要全力适应。

蒋立宝离开桃花吐好些年,对生养自己的村庄有了意料之外的陌生感。比如上厕所,他在城里用惯了坐便,再次使用旱厕,他明显不妥。呵呵!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年龄大了,身体久蹲不妥,绝对不是忘本。是的,他的不爽不是旱厕的问题,旱厕他可以克服,毕竟从小用之,别说只在家里待几天,就是从此不回县里,他也没问题。他的不爽尽在蒋冬晨身上。他拖家带口回到桃花吐,就是想建立一种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乎乎的场景与气氛,他希望以此气氛拥围蒋冬晨,感染蒋冬晨。

 

蒋立宝已然确定蒋冬晨出了问题。相由心生,儿子的表情、心理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无法跟过去一样与大家交流。目前看,爷俩也无沟通之可能。回乡之前,蒋立宝以为蒋冬晨仅仅是在躲避自己,许是工作不顺,或者人际问题。回乡后蒋立宝发现,蒋冬晨是在躲避所有人,是跟所有人不沟通,自绝于人群。莫非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自闭?他想把蒋冬晨拉回来,让他感受到家的热度与家人的关爱,他需要在这个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与长子好好聊聊,随便他说什么都行,随便他怎么样都成,随便他做什么,自己都接受,都同意,只要儿子好好的,只要儿子正常,自己已然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从把生下来不足一小时的蒋冬晨抱回家开始,蒋立宝想过诸多难处,设计了不下几十种蒋冬晨在成长中能够出现的问题。那时他想,待儿子过了十八岁,自己就不用操心了,自己就可以轻松地过自己的日子了,谁承想晚熟的儿子突然在二十好几时重新规划了人生,他重新学习,考取大学。作为父亲,自己唯有支持。他重新设想了未来:只要熬过四年,儿子一毕业,自己就可以松口气,或可以像城里那些父母一样放个假,或周游世界,或含饴弄孙。万没想到,最艰难的时日出现在儿子毕业之后,蒋家最严重的时刻出现在最该四平八稳的时候。人生之路当真难以把握,上天对自己的考验还没结束。

是的,全家的不爽都在蒋冬晨身上,准确地说是在蒋冬晨莫名其妙的现状和看不见亮的未来之旅上。

 

孟宪桂脑海里天天闪现着蒋冬晨第一天回家时的景况。当时孟宪桂开门到走廊里拿葱,门一推开,就见一个脸色青黑的男人站在门外,穿着脏兮兮的军大衣,头发蓬乱。

她先是一惊,脱口而出:“走开!赶紧走开!不然喊人了。”同时快速回身关门,进得屋来浑身抖成一团,庆幸自己行动快捷,否则后果难料。家里只有她跟儿媳、孙子,男人们都在工地干活。儿媳怀有身孕,在卧室休息,孙子一个人在客厅里玩。

可是,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不用问,一定是那个流浪汉。正当孟宪桂犹豫要不要给在外干活的蒋立宝爷俩打电话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妈!是我。开门。”

一个无需多猜的结果摆在一家人面前:蒋冬晨毕业后没有成功就业,甚至可能一直失业,生活无着,性格大变。这意味着家人要操心了,要盘算他的生计、出路。

 

蒋冬晨的何去何从,左右着一家人的心境,乃至日后的生活全景。虽然,目前,蒋冬晨并未跟家里索求什么,貌似自立,但是这种情形不能长久,而且他看人看世界的眼神不比从前,比死鱼眼睛还不如,令人揪心。如果蒋冬晨就此立足桃花吐,回归农民身份,不仅书白念了,钱白花了,一家人的颜面丢尽不说,一座大山就此压在背上,也是不得活。一家人的田亩都已转租李立国,上打租的钱都已花光用尽,作为农民,没有土地,就是没有生活来源,就无法在农村立足。

眼前路只一条,让蒋冬晨重操旧业,与父兄一起回县城,干装修。去年夏天,蒋立宝被大雨浇过一次,正值一家客户急着入住,工程催得紧,本就着凉的蒋立宝又连续干了几天活,工程倒是如期交付了,自己却累得大病一场,连续七天高烧不退。病中,他无力喘息着,时断时续跟围在身边的家人说,待病好后,要寻空变更公司法人,自己退下来,由蒋春晓扛起公司大梁。此事仅提一次,再无声息。

 

前些天,蒋立宝没头没脑突然对蒋春晓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将来你们哥俩要绑在一起干,咱家的公司肯定能上一个新台阶。蒋春晓是个厚道人,听后没有反应,媳妇马芳华可就不舒服了。

“咱爸这是啥意思?难不成让大哥回来接班,当公司法人?”

“怎么可能。大哥是在省城读了大学的人,怎么能回到县里干这种家装小公司。”

“你最好别大意。大哥好长时间没回家,毕业后更是没个准信,到底干着啥工作谁知道。”

“你忙你的,别瞎操心。”

“我就是提醒你,咱爸咱妈最近心情相当一般,全没有大哥毕业前的那种兴奋。你没发现他俩有事瞒着咱们吗?”

“你是说大哥出事了?”

“我可听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不容易,有的好几年还漂着,全指望家里老人养呢。”

“又没花你钱,别没事自寻烦恼。”

“哼!就你心大。大哥如果没工作,回来后这个公司可就是他的了。咱爸以前说过要把法人换成你,现在也不提了。”

“我家谁干都一样,咱俩够吃够花就成……再说我哥的确比我能干。”

“那可不成。这些年你跟爸辛辛苦苦拼命干,还不是为了供他读书,供完他还要把公司送他?那可不成。他的贡献能跟你比吗?告诉你,我不答应。他一个人怎么都成,咱俩马上就有二宝了,吃穿用度都比不了过去。”

“得!我家的事你别乱操心。该想的爸妈都能替咱们想到。”

“你爸妈?哼!不是我说,他俩的心都在大哥身上,能给你五分之一就不错了。”

 

小两口对话的内容,几次出现在老两口的对话中,所不同的是他俩没有分歧,就是要跟蒋冬晨聊聊,让他回来接老爸的班,领着弟弟,把蒋家公司做大做强。唯一的分歧出现在何时谈。

孟宪桂觉得大过年的,最好不谈国事,就是吃吃喝喝看春晚。

“冬晨心情不爽,咱们别扰他。”

“三十不谈,初一能谈吗?什么时候谈?哪天不重要?咱们在家就这几天,哪天谈都不一定能谈妥呢!再说他一个大男人,三十来岁了,什么话都得听着,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方便痛快留给他?左右他都得受着。不能像个孬种!”

孟宪桂觉得丈夫说得对,没再吱声。但她决定自己先跟儿子谈。她担心蒋立宝不好好说话,没等谈出个数,两人已经掰了。

 

遗憾的是,孟宪桂也没谈成。年夜饭后蒋冬晨就不见了。他没在东屋,也没在院子里抽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村东,有人性急放起鞭炮,声音很大,震耳欲聋。此时,大多人家正吃年夜饭,或吃完忙着收拾碗筷,等着看春晚。

大规模的爆竹声要在午夜响起,提前放鞭炮的都是少小孩童。

 

性急的鞭炮炸响时,蒋冬晨独自一人走在桃花吐红光一片的村子里,不记得刚刚的年三十大餐吃过了什么,亦不知何往。大年三十的桃花吐,家家户户的房门前都挂起了一对红灯笼,有的人家还会在窗户上扯起彩色串儿灯,五颜六色。更讲究些的人家还要在院门上挂起一对更大的红灯笼,增添喜庆气氛。

蒋冬晨最初想去毛蛋家。目前看没有比毛蛋家更让他舒服的地方了,那里没人死死盯着他,没人背着他小声嘀咕,没人对他欲言又止。在毛蛋家里,要么大家简单说说天气,或者邻里八卦,要么闭嘴,嗑着瓜子看电视。但咋起的鞭炮声让蒋冬晨的双脚改了方向,经过毛蛋家却没有停下,继续走,不紧不慢,莫名向前,一来二去走出了村子,又走了一段,就看见了横在村南的陷马沟。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十九节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