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凤楼家这个年过得比以往杂乱揪心,因为小星星一个顶八个,闹哄着全家。她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学着说话,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有动静,就要吃要喝要抱要玩,但凡只要吃饱睡足,她又绝不哭闹,咿咿呀呀说着人类远古时期的语言,指东指西,浑身撒发着奶香。说来奇怪,小星星最喜欢被程永福抱着,程永福的头发及五官都是小星星的绝好玩具。程永福的心每天都是软软的,没事儿就抱着小星星满地走,合不拢笑口,从不觉累。每天一早,程丽吃过饭就会把孩子抱到幼儿园,程永福做完家务,总要找机会去幼儿园坐会儿,抱着小星星走几圈。那凤楼看不上丈夫这副贱样。她知道丈夫想孩子,想跟其他同龄人一样早早当上姥爷,享受天伦。但这小星星是颗扫帚星,跟自家没有血缘,再可爱也是白扯。

“没出息那样!”那凤楼忍不住骂出声。

骂归骂,她这当妈的毕竟心疼女儿,虽然看不得女儿被闺蜜设局遭此洋罪,但也看不得女儿太过辛苦,时常忍不住手欠帮忙,帮女儿在县里乡里买来奶粉喂孩子。赶上孩子没人看守,她也会亲自照看。孩子冲她咿咿呀呀说话时,她也开心,也禁不住逗弄。

“孩子没错。错在他妈。”

 

年关将近,那凤楼茶饭不香,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程丽这是怎么了,见天里全心全意经营幼儿园,不急不火,哪里在且行且等武娟,分明是安营扎寨了,前几天居然念叨什么一年后如何计划五年后如何发展,这是要扎根桃花吐啊!思来想去,那凤楼心里逐渐透亮,没错,问题出在赵平身上。从一开始女儿看赵平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省城白领看待乡下流浪汉的眼神。这丫头喜欢上赵平了。那凤楼早就意识到这些,起初不以为然,之后是不愿承认。想想女儿的学历,想想女儿的成就,即便在全乡也是屈指可数。她是全家的希望,是桃花吐的骄傲。在那凤楼的几位闺蜜中,没有谁的孩子可以与程丽比,他们或在县里,或在乡里,混得最好的也不过在双鹤,一个小小地级市。女儿可是在省城啊!离首都北京就差一个台阶。

那凤楼心里有一本账,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下一辈一定要活出色彩来,要脱农脱乡,彻底改变身份,要像电视剧里那些人一样华服美食,再找个能挣钱的丈夫,整天鲜鲜亮亮,抱着猫狗看电视。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女儿不像我。像她爸,老实,不然能被欺负成这样吗?在家待了好几个月,都呆傻了。”年前,那凤楼到乡里见过弟弟弟妹,诉着苦。

“也是,年纪轻轻一个大姑娘,天天抱着别人家的孩子,知道的说她雷锋,不知道的指不定说什么呢!”弟妹话里有话,应了那凤楼平时听到的风言风语。

“程丽有什么打算?”那院长不动声色,到底是男人。

“她倒是说过,武娟十五前肯定把孩子接走,也答应我过完十五就走人,不管武娟接不接孩子。”

“你怎么想?”

“我先听着呗。左右也这样了,就等着十五好了,到时候武娟不回来,或者程丽不回沈州,我都报警,然后把孩子送孤儿院。说什么我也不能再将就了。县里我好朋友的亲戚在福利院当副院长,会帮我办妥这件事儿”

“我刚才一算日子,小星星在你们家待了好多个月了。”

“就说呢。时光再再啊!上周我跟几个朋友在县里聚会,她们提醒我,说小孩一晃就上学了。”

“谁这么不会说话,怪吓人的。”

“我朋友她们都见多识广。还别说,她们对我可真好,在关键时刻提醒我,说孩子妈武娟指不定在外面怎么混呢。”

“话说回来,小星星长得还真不错,模样周全。我看姐夫也真喜欢呢,不然,你就收下得了,反正程丽将来回省城上班,你俩也怪空落的,有个孩子热闹。”

“那可不行!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外人会怎么说?程丽还要不要嫁人?还有城里的工作城市的生活,那可是程丽付出多少努力换来的!那可不行。”

“这样吧,”见姐姐并未有别的打算,那院长反倒有了主意,“你先到乡里备案,十五过后你就把孩子送过来,一切交政府解决。严格说这是遗弃,她武娟犯了遗弃罪,你们不应该替她承担,对不对?到时候我跟乡长说清楚,之前他也知道一些。”

“乡长肯定知道。咱们乡所有村干部的家庭情况,乡长都门清。”

 

要过年了,户户点灯。

此时,如有神仙嘴叼烟袋,脚踏祥云,俯瞰整个康谷县,定会发现李立国家的灯火比周围所有人家都辉煌。遗憾的是灯亮人不旺,儿媳带着孙子依然滞留娘家,不肯回来,眼睁睁一年一度的盛大春节来临,李家却人丁寂寥,偌大的家业难以擎起儿子的婚姻,足见人生失败。夫人胡文秀唉声叹气,自知不足。早几年乳腺癌手术以后,她性格已然大变,知道天道有常,凡人无力,不再如以往那般满腹骄傲不可一世,到如今甚至不如常人,内心憋闷,灰头土脸,路遇熟人不肯言深,诸多繁细心头话只肯与闺蜜那凤楼诉说,语气也不如往日顺滑。

那凤楼听后心里痛快多了,女儿程丽替武娟带孩子的事情突然不那么沉重了。天大地大问题大,她家的问题比我大。两位七星乡众人瞩目的成功女性专心聊天,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

 

此时,在李立国办公室,一场从未有过的父子畅聊正在进行。

过年的问题,过年期间媳妇与儿子回不回来的问题,小家面临分崩的问题等等,统统不在话下。春节年年有,芳草满世界,男子汉大丈夫,事业有成,则一切成。李洋胸怀未来,信心满满,以从未有过的姿态与语气长篇大论,给父亲描绘了一幅李家事业未来发展的绚丽蓝图。

李立国怀揣十分钟耐心,结果认真听了足足二十几分钟,听得两眼发直,一时间忘却回了娘家的儿媳与孙子,忘却步入焦灼境地的生猪产业,忘却夫人胡文秀紧锁的眉头,内心喜悦拥堵,无法言说。原来一个新项目早就立在眼前,一块藏金宝地早就存于身边,一项蔚为壮观的事业竟然触手可得。当然,当然,比这些更让人兴奋的是儿子的成熟。他如自己所愿,懂得思考了。

李家大业有望。

李洋讲完了,激情澎湃,身心愉悦。映着满室明亮的灯光,他脸色红里透明,如初升的朝霞。他的讲述,调门比平时高八度,通体燃烧的激情令他全程站立。此时如果有配乐,如果有激情昂扬的交响乐,他一准能跳到桌子上。言罢,他依然站立,如自知成功的表演者在等待掌声。后脑有汗流下,湿透衬衣。

室内寂静。

片刻,李立国幽幽地问:

“开发墓地?”

“对。”

轮到李立国站起来,绕着巨大的写字台踱步。李洋的想法跳出常理,完全出乎意料,又直击心脏。天地间隐约回荡欢乐颂的乐章。他,县乡首富,双鹤市著名企业家,虽然在生猪饲养上取得了瞩目成绩,在方圆百公里创出了自己的名号,过上了之前开山采石时做梦也梦不到的日子,可是最近几年,企业的发展极其被动,主要受控于生猪市场几年一个循环周期的莫测变化,好歹难料。

 

一个时期以来,他夜夜难眠,大把吃安眠药,数不清吃了多少种。大前年猪市低迷,他跟全国养猪业者一样集体惨遭滑铁卢,去年年底才缓过气来,面上看是挣了一笔好钱,实则仅是抵补了之前亏空。眼下行情尚可,利润比去年增加了2成多,看似生猪周期景气在上升途中。可他是过来人,一个吃亏吃出了思想的过来人,虽然媒体一直在说中国是个吃猪肉的大国,人均吃猪肉的数量持续增加中,又说中国这个吃猪肉大国虽然人均吃猪肉的数量逐年增加,可一直没赶上欧洲。他看过一篇报道,说中国年人均吃猪肉只有40千克,欧洲是60千克——人家主吃牛羊肉,这意味着生猪的市场空间还是很大的,并且最近几年国家开始限制江南等地散户的生猪养殖,鼓励北方的规模饲养,可谓天时地利都齐活了。可是,作为个体而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早年的采石经历就是一个教训,不能等到走进死胡同再回头,不能走到无路可走再另选,必须居安思危。

李立国亟待开发新领域,从房产想到采矿,又想到拍电视剧,他快疯了。

 

一度,李立国心情焦躁,迁怒于儿子的不作为不争气不成熟,把事业的危机感与儿子的家庭纠纷混在一起说事儿,停掉儿子的月度花销,整日不给好脸色。而今天,他不得不佩服儿子的思路,胆子是大了些,不过,很新鲜,很刺激。

“考虑过难处吗?”

“考虑过。有几样,不过事在人为,就凭老爸您的人脉,拿下不成问题。”

“嗯!”李立国不知如何接话。他有些讶异。原来儿子还是很敬重自己的。这是个新发现,李立国很开心:养猪人如果不能赢得自家人的尊敬,谈何外人。

“是这样,”李立国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冷茶,让自己冷却了一下,“你刚才说了一大堆,申请报告啊,税务工商消防环保什么什么的,知道最重要的环节是什么么?”

“土地。”

“对,”李立国满意儿子的回答,看来的确做了不少功课,配置的手机、电脑看来不仅用在上网聊天打游戏,还用作查阅资料,自己以往的叮嘱是有结果的。

“土地最为关键。你要在人家桃花坡开发墓地,就需要有那块地的租赁权或使用权。这是个难题。我需要想想。”

“找乡里帮忙,让政府出面,拿下那块地。”

“不那么简单。我需要想想。你先别急。”

 

当李立国几天后出现在乡长家的客厅时,他与儿子李洋一样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眼也红着。那是初一上午,李立国三十晚间一夜没睡——与过年无关。他把儿子的设想横七竖八盘算了十几遍,结论是可行。他开始兴奋,如当年追求孟宪桂一样兴奋,如现代化养猪场正式投入生产一样兴奋,如自己被评为康谷县创业带头人一样兴奋。儿媳到底没回来过春节,到底没让自己在这个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中见到孙子。不要紧的,等到安邦星业集团的另一番事业红透七星大地的时候,儿媳去留自便,孙子却必须是自己的。嘿嘿!到时候,自己说不定还不止这一个孙子呢。好一个儿子,好一个李洋,竟以这样一个充满活力和想象的设计为自己的春节献上了一份大礼,不愧是自己的血脉,天之骄子。

“那块地属于桃花吐啊!”乡长轻轻摇头。

“所以,我今天特别来跟您商量此事。我是不能直接拿地的,但是乡里可以拿,乡里要开发,要建设,桃花吐还能说不?”

“乡里开发?乡里哪有那能力?”

“不是让乡里开发,是以乡里的名义开发拿地。内里我出资,我来做,但也不让乡里白白挂名,回头我给乡里一成股份。”

“就一成?”

“就一成。修建陵园,投入不小,我算了一下,起步就得800万。”

“怎么说一成也太少了些。乡里有公益墓地,你这头要建商业墓地,我需要费多少口舌?乡里提成少,我不好办。”

“乡长!公益墓地是公益墓地,我也不多说了,那块地是个废弃河套地,风水一般。别的地方咱不知道,就我们李家盖,大多人家办白事,临了还是把人埋在自家田间地头,还是没解决散埋乱葬的问题。”

“李立国,我问你,你要搞这个墓地,难道就是为了解决散埋乱葬?我咋那么不信呢。”

“那是。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是要做商业墓地,盈利肯定是首要目的。但是乡长,我可是牢牢记着您年初在乡经济工作会议上的发言呢,一定要广开思路,开发新项目,让全乡的经济建设在新的一年再上台阶。我开发墓地,在咱们乡就是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台阶。桃花吐坡是块风水宝地,背靠七星山,前迎桃花水——就是陷马沟,最适合修建现代化墓地。咱就是要靠这个把康谷县甚至双鹤市乃至省城的人们吸引过来,帮他们解决后事,掏他们的腰包,赚他们的钱。”

“哦!我给你吆喝,我给你扛旗,回头你一人赚钱?”

“哪能呢,这个问题我想好了。你看这样成不成:给乡里一成股份除外,乡里所有班子成员,如用墓地,一概五折。你和书记,我额外留赠一块墓地,天知地知。成不?这个呢,是我们安邦星业集团的一点心意,感谢乡长一直以来的理解与扶持。”说完,李立国把一个布包放在乡长前面的桌子上。

乡长瞄了一眼,陷入沉思。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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