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觉把星佑师父埋在庙东百米远的老榆树下,开始了一个人独守山神庙的日子。几年前心觉登上五台山时,身上带的500元钱只花了100多,离开五台山时,师父又给拿了200元。他用这些钱请人新塑了观世音、太上老君、山神和送子娘娘塑像,正中位置新添一尊如来佛像。山神庙香客不多,各拜各的,供香放在大殿香案上,不说卖,谁用谁拿,香客随喜随缘,钞票、果蔬、粮食、草药等尽是功德,捐赠大都多过香火成本。

 

70年代,一位即将远嫁的母亲领着三个孩子来到庙里,拜过诸位大神后,跪在心觉面前,请求他收下老大陈丰库为徒,说未来的丈夫家贫,也嫌陈丰库年龄大,不情愿养,当母亲的不愿意儿子受气,怎奈自己娘家和原来婆家都无力将养儿子。

就这样,心觉自己当起了师父,为徒弟起法名乘风。

心觉把自己从五台山学到的佛理讲给乘风听,教他识字,为他讲经。师徒二人在大山里平神静气,坐禅养心。如今,心觉师傅已经投奔星佑师傅去了,剩下乘风一个人守护山神庙,每日默写心经,来往香客谁要送谁一帧,香客随缘留下钱两,有三块的,也有几十的。山神庙香火一直未断。

 

赵平已不是往日的赵平,以往孟宪启讲到哪里他都权当没听见,此时插话补充道:

“我第一次进山,就是孟校长带我去给乘风送大米。五十斤大米,还有十块豆腐。”

“那天,你们一行登顶下来,进山神庙看到了那些泥塑,有的说做工粗糙,有的说色彩过重,还有的说人物表情不细腻。我这样想,无论看什么,泥塑,还是山水,还是我这个盛菜的盘子,不要太把注意力放在器物表面,盘算它是否精美,表面要看,但更要尽可能地了解制造者的命运,了解器物的命运。它什么由来?经历了什么?有怎样的作用?是不是?应该多问几个为什么,不急着赞叹或细责。”

“原来传说都是事实。”季小麦显然听到过一些。

“你信神吗?”赵平问季小麦。

“我不信——不!不对!我好像没琢磨过这个问题。米老师!您有宗教信仰吗?”

“我说不好——我有信仰,但不是宗教信仰——孟校长!您如何理解宗教在生活中的地位?”

“爱因斯坦说过:如果你不相信任何魔法和神话的话,那你就和死人差不多了。他可是大科学家。”孟宪启说着,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耐人寻味。

“您的意思是说人活着必须有个信仰对吗?”季小麦问。

 

米安多抿嘴一笑,虽然稍迟,但终归想起孟宪启所说是《爱在日落黄昏时》82的台词,但一时想不起是男主人说的,还是女主人说的,当然也不知道孟宪启这话是回答季小麦,还是说给他自己。

“不过,”看到米安多的笑,孟宪启会心,“说到底,宗教与家庭有着一样的功能,就是提供慰藉,是心灵与现实的缓冲地带,就像桃花吐到七星山,不能一步到达,需要一个桃花坡来缓冲。在我心里,宗教与家庭,就是桃花坡,是由村里到七星山的必经之地。”

“说得好啊!果真如此,任何社会都不能单靠理性生活,习俗、宗教都在起作用啊!都在抚慰、解释,不然,社会不安全,也不圆满。”米安多感觉自己像个学生,也许就像早年的心觉以及后来的乘风,听着师父的话,眼前打开一扇门,一时间心中感动。

“理性不能解决所有,包括电影故事,还有生活兴趣,以及未来等等,因为神秘与未知十分重要。”

“说得太好了。好玩的是,人们也常常因为神秘与未知起念,扑奔那些已知的、解决了的、理性的。”

一个特殊方程式。赵平陷入沉思。

“我这样理解对不对,”季小麦语速缓慢,似边想边说,“人是感情动物,任何时候都容易有孤独感……比如,因为某件事情,某个人,或者不经意间的情绪。一些人渴望在财富和地位上超过他人,但没有正确渠道;有一些有了巨大的财富或出奇的地位,但也没有得到好的引导或梳理,都有可能出偏,毕竟人非圣贤,阴差阳错就可能走上歧路,或者产生孤独,或者出偏,做出不该做的事情,因此说……”

“因此说宗教还是重要的。”赵平说。

 

关于年三十营业与否的问题,罗氏兄弟没有认真议过,只是一天晚饭时,穆红提到有人电话订年夜饭,罗大可当即表示不成。

没人接茬。

几个月来,罗大可的心都在米安多身上,一双大脚总是不由自主地奔腾而至,加上宋晓年前的干扰,他完全忽略了罗记私房菜馆在春节期间的营业情况,待到年三十早上,他晃晃悠悠起床下楼吃饭,看见穆红正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忙活,才知道今天不仅过年,还有客人。

“不仅今晚,直到初七都有客人,到十五都有。”穆红忙碌中无比喜悦。

“我记得我说过这个不成”

“你说的并不坚决,我当是玩笑。”

“我是开玩笑的人吗?”

“谁知道啊!不过你是大厨。人家可都是冲你来的。”

“冲我来的?瞎了他们的心!他们要过年,我不也得过年吗?”

“我是跟他们这样说的。我说我们过年期间要休业,可他们不听,软硬兼施,都是熟客,你说咋整?”

“你没提价吓死他们仨俩的?”

“提价了。比平时高了一倍。”

“够狠!”

“一盘秘制肥肠要了189元,可是人家认啊!所以呢……”

“怎样?”

“你啥主意也别打,好生在家里干活。”

 

罗大可咬碎牙咽进肚子。他本来计划过午就去桃花吐,去孟宪启家做一道精美的秘制肥肠,料都备齐了。忠孝难两全啊!看来只好应对完穆红的客人再去桃花吐。但无论如何,这个年三十,他必须去桃花吐,必须与米安多一起过,该说的话,今天都要讲出来,必要时动手,先小人后君子。

 

在爱情这个问题上,罗大可有生以来从未主动过,也从未如此揪心。每每看到米安多的眼神,他分明能感觉出她对自己的关注和用心,那还等什么,这就是爱情,绝不是意淫,更不是单相思。至于孟宪启,对不起了,别的能让,爱情这件事没有可能,刀脊已经验证,相信各路神仙也都支持。

 

一段时间以来,罗大可对自己很是不满,觉得自己太过卑微胆怯,天天虚度,不像个男人。你怎么知道米安多不是在等你?一个女孩子,你要人家咋样?半夜拦车劫了你不成?必须行动了,不能蹉跎这个年三十,上天会生气的。

然而五分钟过后,罗大可的情绪又跌至谷底,他到底没控制住思绪,使其远离米安多注视孟宪启的眼神。那眼神跟看自己不一样,是一种汇集了千言万语无需多说的眼神,里面容量超大,海底样深不可测。要命的是,孟宪启看向米安多的眼神也分明跟他看所有人所有物事不一样,里面温情见所未见,有着这个老男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捧出的所有热情。对了,还有口才,有谁听说过孟宪启有口才?妙语连珠?哪里是传说中的惜字如金啊三缄其口啊什么什么的。三个人在一起时,孟宪启哪次少说一句话?哪次不是侃侃而谈,句句生风?

 

谁知道,也许他跟孟宪启两人得了同一种病,治愈的药方只有一个:米安多。罗大可郁闷已极,叼着烟呆呆坐在吧台前,盯着那幅让宋晓动容的画。

上天知道,我迟迟不动,迟迟等待,就是等着你俩赶紧行动。过分不你俩,如果彼此有意,就赶紧行动。放心,我受得了。我罗大可如今还有啥受不了的?如果你们无心,可就别怪我了。亲爱的孟校长!后悔是来不及的,街里药店虽多,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而我一旦行动,就会勇往无前,无人能挡——你孟校长也不行。我既不是《布达佩斯之恋》30那位钢琴家,也不是餐馆老板,我就是我,霸道的罗大可,且我也绝不允许米安多是伊洛娜。命里注定,我罗大可这辈子是她米安多的,她米安多也铁定是我自己的。

 

穆红早就看出来了,小叔子罗大可自从认识了桃花吐那个女人,心就乱了,眼神里就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忧郁。离婚,辞职,图书馆被炸,他都没有如此忧郁过。这个男人被生擒活捉了。每次罗大可丢下菜馆生意前往桃花吐,去时都是心花怒放,回来总是心事沉沉,或者刚好相反。这个一向敢说敢干,雷厉风行的大男人稳不住架了。穆红对此又是心疼又是恨:

“喝开水就雪糕,图得哪一口呢?由敏和徐勤勤,多好的两个女子!”

活了一把年纪,又开了雅俗共赏的私家菜馆,穆红算得上经过世面的。她知道肥肠可以烧成美味佳肴,物质可以寻机转化,人可以面目全非。曾做过三年中学物理老师的穆红深切意识到,需要一种特殊的方程式来解构或描述罗大可这一物质的成分,必要时需要请教伟大的牛顿,或爱因斯坦,不过,两位伟人想要解决问题,则需要优先描述罗大可这个物质在即将到来的这个除夕的物理移动方式。他们一个生活在17世纪,一个生活在20世纪,了不起的他们没有预见到多年以后的今天,会有罗大可这样的物质出现,更不会知道接下来,这个男人会与桃花吐那个女子有着怎样的组装合成。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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