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冬晨不知道的是,自己不好过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摆脱不掉的旧日噩梦与新的噩梦勾连一起,他吃定了霉运。

这天傍晚,孟宪桂让蒋冬晨去孟宪启家里转达全家人的邀请,请他年三十来吃年夜饭。跟许多城里家庭一样,桃花吐的年夜饭总是吃得很早,要赶在央视春晚之前吃完,午夜再吃饺子,算是一天三顿。蒋立宝一家在县里过春节已经好几年,总是蒋春晓提前一天回村接舅舅到县里。这次省事儿,一家人在桃花吐团圆了。

 

蒋冬晨到孟宪启家的时候,见米安多也在。这女人奇怪的眼神看过来,让蒋冬晨不是很愉快。他把父母的意思转达完毕,想走未走时,听到大门有响动,随即房门被推开,季小麦与赵平一前一后走进来,都兴高采烈的模样,脸儿都红扑扑的,难说兴奋的,还是被冻的。赵平看了蒋冬晨一眼,把手里拎着的一兜青菜放在屋地一角,然后脱去羽绒服,转身去灶房忙活。

“冬哥过年好!”季小麦弯腰给蒋冬晨鞠了个躬,“祝冬哥新年新气象,事事如意,大吉大利。”她明显兴奋状态,像急着过年收红包的孩子。

 

本来蒋冬晨看见米安多坐在舅舅家炕上就不爽,再看到赵平来舅舅家如在自家一样随便自如,而季小麦又与赵平双双驾到,心情突然降到深谷之底,在大学里日夜与许世豪战斗的情绪翻涌上来,肾上腺素激涨。赵平进来拿菜,脊背挺直,无视蒋冬晨,此乃再熟悉不过的城里人做派,与许世豪一模一样的德行……他们在乡下人面前永远这副德行,莫名骄傲,从许世豪,到杜若……别看赵平在桃花吐被叫做哑巴、傻子,蒋冬晨认定他是城里人的坯子。呵呵!看来,打碎的玻璃窗根本没有对这两个人起作用,他们脚上有吸盘,吸牢桃花吐了,完全占领的架势,没准哪天还要把我们赶走呢。呵呵!还有那个杜若,躺在他身下时,丝毫没有被作践的屈辱感,全是愤怒,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愤怒。乡下人干了城里女人算是侵犯,犯上;城里人干了乡下女人算是给脸,降身份——账是这样算的吗?

那天,若不是他身大力大,还真制服不了她。

 

这画面他每日用力逃避,今日翻涌而出。

 

刚才赵平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厨房,就那两步走,就那个步伐,在桃花吐绝无仅有,必须铲除。蒋冬晨咬紧后槽牙。

孟宪启说这个年三十就不去家里了,初一再去:

“你看,我这也一队人马呢。米老师,还有赵平,他们要在我这里过三十。”说完,他邀请季小麦跟蒋冬晨今晚留下吃饭,说大家来个大年夜预演,酒已经烫好。季小麦想都没想,一口答应,脱鞋上了炕,坐到米安多身边:

“好呀!孟校长!一会儿您给我们讲讲乘风师傅的故事。”

蒋冬晨推辞说妈妈在等自己吃饭。其实他之前已经跟妈妈说好晚间不回家吃。他感觉自己是个外人,感觉屋子里的其他人已融为一团,惟独自己悬在外面。这种感觉他在学校时就有。

许世豪到校后他就有了这种不很舒服的感觉。

说来,他只有在毛蛋几个兄弟面前,才能自如地做回自己。

他要去毛蛋家,他需要制定个计划。

 

作为语文老师,孟宪启的口音基本标准,只有比他更标准的米安多,才会听出一丝隐隐的桃花吐土味,尾音处,闪烁着这个地区特有的降调。

阴历腊月二十九,孟宪启酒喝得顺气,菜吃得舒心,坐在自家炕头,给几位对了心思的人讲过去的事情。

一幅年代久远的青绿山水画在米安多、赵平、季小麦面前徐徐展开。

 

七星山上那座不起眼的山神庙光芒耀眼。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七星山里活跃着一支成分复杂的抗日队伍,土匪、强盗、关里来的逃荒客都在其中。后来队伍发展壮大,最多时竟有五百多人,在远近有了名号,成为日本侵略者的眼中钉。期间,中国共产党接收了这支队伍,派来政治委员,并在山里林密处建起一座兵工厂,生产土枪土炮。为了保护兵工厂,这支抗日队伍在三处紧要关隘建立了哨所,其中一处在刀脊,它位置奇巧,是座天然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队伍就地取材,在刀脊尽头盖了三间石头哨所,中间大,两边小,茅草打顶。政治委员找来工匠,雕塑了包括山神在内的几尊泥塑,又指派王福星、张老三以出家人的身份进庙住持,就此,山神庙开门迎接香客。王福星是队伍里一个小队长的亲侄子,为人机智而忠厚,抗日坚决,经过血与火的考验,是领导层信得过的人。张老三与王福星关系不错,又有把子力气,是个帮手。

王福星本无任何宗教信仰,进庙后给自己起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叫星佑。两个人在庙门前后树石间隙开荒种菜,接待寥寥无几的香客,也为那些常年在山里游走的猎户提供住宿,最主要的任务则是为山里的兵工厂守望南面门户,严防鬼子进山。

王福星进得庙门便心无旁骛地扎下根来。张老三却耐不住山野孤寂,没几个月便辞别下山,也没回部队,说是回了关里老家。

 

命运蛇行,七拐八绕。话说这支抗日武装在抗战期间转战七星山各个山头,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渐渐被打散,其中一部分穿过大兴安岭,越过黑龙江,去了苏联。另一部分流落密林深处,或回头继续当土匪,或潜村入户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兵工厂几度易主,最后落到国民党手中。

五十年代末,有一位年事已高曾在省里当了大领导的前抗联战士突然怀起旧来,想起了那山那庙那个人,于是在老部下陪同下,在一个阳光秀丽四野无风的日子里突然莅临双鹤市,然后在省市领导陪同下来到康谷县,又在省市县三级领导陪同下来到七星乡,最后在省市县乡四级领导陪同下来到当年的陷马沟村。一群人簇拥着老首长走进七星山,走过刀脊,走进山神庙,见到了星佑。

两位老友抱头痛哭,鼻涕眼泪全蹭到对方脸上。星佑也才知道,自己的亲叔叔已经牺牲在抗日战场。

事情应该有个美好而感人的结局,陪同的省市县乡各级领导心里都有预判,各有不俗设计,所有设计都围绕大力宣传星佑这位被人遗忘的英雄。一众人纷纷邀请星佑到自己地面落户,一并解决他的城市户口和工作待遇。

但是,一位省厅级随从诚恳地谈了一个细节:星佑的叔叔去世前参加了国民党队伍,在国民党接收兵工厂的关键时刻起到关键作用,并且,他最后是死在国民党与日本人的作战中,而不是牺牲在共产党抗日的战场上。厅级领导一番推理后的结论是:星佑一直守候的山神庙最后应该是国民党兵工厂的哨所。

这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

大领导年事已高,政治觉悟与年龄一样高。他坐在星佑的庙里,看着自己当年亲自搭建的青石房子,想了又想,留下五百元钱走人了,再没回来。


那时,星佑收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徒弟,山东口音,没人知道其来处,星佑也不说。大领导走后,星佑拿着五百元钱给徒弟,说:

“你跟我好几年了,也没学到什么本事,每天就是种地干活。师傅我没有文化,教不了你什么。你心诚,既然有心修行,不如出去见见世面。来咱们庙上香的,总有人跟我提到五台山和武当山,沈州南边还有个娘娘观。这回咱们有钱了,你拿上这钱,出去学习,学好本事,回来讲给我听。”

小徒弟问去哪个山学习,星佑说看你喜欢,据说武当山在南,五台山在西,一道一佛。娘娘观咋回事我就不知道了。你要自己决定,我没什么本事给你,就望你无论去哪个山头,一路上都要夹紧尾巴做人,别惹祸端,凡事少说多想。与人方便就是积德,不出恶言就是修行。

小徒弟拿着五百元钱,告别师父星佑,下了山,一走六年。山神庙有几位固定的香客,每年几次来庙里上香,给星佑带些吃的用的,其中有人说小徒弟不会回来了。星佑对此话题不接不应。

 

一个冬天的傍晚,陷马沟村家家户户的煤油灯都亮起来的时候,感冒连躺三天没起炕的星佑听到院中有脚步声,随后房门被拉开,徒弟学成归来。他跪在星佑的病床前,道了一声:“师父!我回来了。”

星佑半晌说不出话,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到硬邦邦的枕头上。

“师父!五台山的师父给我取了新名字,叫心觉。”

心觉这年二十大几,眼见星佑瘦弱不堪,躺在冰凉的炕上奄奄一息,来不及多说,含泪侍奉,煮粥熬药,一忙就是半个月,硬是把星佑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他心中感谢佛祖庇佑,让自己及时回来孝敬师父,每日越发殷勤礼佛参禅,待师父病情转缓,可以倚墙拥被而坐,这才把自己一路经历讲出来。

 

话说六年前,心觉辞别星佑,便一路向西,去了五台山。对此他并没有多思多想,全凭佛祖指引,下意识而为。在五台山,他随缘进庙挂单,主持师父没问他来龙去脉,却留他一住经年。心觉潜心学习,识了很多字,看了很多书,研读了很多经文。他所在的寺庙规模不大,地势高险,因此香火不算旺盛。主持师父专心礼佛,不问俗世,心觉方方面面得其亲传,收益良多。

心觉把所见所学所感一一讲给星佑,自己也在讲解中复习所得。星佑在听闻中开阔了眼界,提高了觉悟,心静神怡。

起初,山神庙应周遭百姓的希望,供奉着观世音、太上老君、山神和送子娘娘几路神仙。在心觉的引领下,星佑虽然每日依然为各路神仙敬香,但心却离佛日近。师徒二人日出而起,日落而眠,真可谓理得心安。

只可惜那场重感冒让星佑的肺部落下病根儿,整日咳嗽不止,常有低烧,再没彻底好起来。心觉着急,要下山为师父寻医讨药,星佑拦住他说:

“但求圆寂,以除欲染。”

又活了半年多,星佑就在心觉的怀里圆寂了,呼吸停止那一刻面容安详。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十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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