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与季小麦放下宋晓要的猪肉,没有停留,前往双鹤市王吉梅教授的家,他们此行的第二站。暑假期间,王吉梅去过一次丽江,回来后对那里的客栈赞不绝口,这次特别约来季小麦聊她的设想。寒暄过后,王吉梅直入主题,询问村里农户的情况,待听说村里有多家房屋闲置,常年铁将军把门,立即让季小麦帮着联系,看看哪家肯出租,她计划到乡下生活,眼下暑假去住,退休后则全年居住。

“王教授!村里您是住不了的。”季小麦面有怪相。

“为什么?”

“条件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蚊虫吗?”

“不光蚊虫。”

“土路也没关系儿。我好好准备,鞋啊,衣服啊。没事儿的,我又不是没下乡走访过。”

“主要是厕所。”

“这倒是个问题,但是……嗯!这是个问题。”说完,王吉梅面露遗憾,“这么多年了,农村的厕所还是没有解决是不。”

“也不是都没解决,”季小麦想起幼儿园里的土厕所,“个别解决了,感觉还可以。”

“那你就帮老师寻找解决了厕所的民居好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在乡下找个地方,最好离家里也不远,来去方便的,有山有水。如果有条件,最好自己能种种菜,喂喂鸡鸭。我不喜欢肤浅的旅游,一群人到个鬼地方拍几张照片,回来一通显摆。我渴望在乡间过一种真正安静的生活,像我小时候住在姥姥家一样,到处青山绿水,然后街坊们前院后院住着,来往随便,想热闹就热闹,想清静就清静。”

“像《指环王》20里的矮人国?”

“没错,就那个意思。”

 

季小麦与赵平在王吉梅教授家聊天的时候,那凤楼去了沛白家。

昨天她夜不能寐,关于米安多与孟宪启及罗大可的关系,她没琢磨明白,连天猜想让她心情郁闷,整个人苦哈哈的,若不是她深信孟宪启的君子品行,一定会往最不堪处想,像二杏妈说的那样,三人滚大炕。饶是这样,她也还是担心孟宪启着了米安多这个坏女人的道儿,谁让她总是那样一付眼神,那样一付做派,走路那样,说话那声,男人受不了的。

比这事更要紧的是,快过年了,女儿程丽没事儿人一样,不说回沈州上班,没心没肺不提不顾的,整天哄着人家的孩子,装模作样打理着幼儿园——虽说有了些收益,可这算什么事啊?分明是跨年之灾。她那凤楼这辈子重名誉爱面子临了临了竟让女儿拖累到这步田地,天知道乡里乡亲背地里怎么说!哼!说什么也不能再将就了,她必须采取行动,第一步必不可少,要见沛白。

 

那凤楼把写有程丽与孟宪启两人生辰八字的纸递给沛白,不说名字,不说是谁,也不问事项。

沛白记忆力好,瞥了一眼,知道是程丽与孟宪启。这俩人那凤楼之前都来算过的,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关心的人,于是不说什么,微闭双眼,右手大拇指在几个指尖轻轻滑动起来。

“这一位,”半晌,沛白指着程丽的生辰八字说:“年底成婚,事业兴隆。”说完,不顾那凤楼的惊喜交加,伸手按住自己嘴唇,阻止开口,拒绝交流,然后重又闭上双眼。半晌,沛白睁开眼睛,指着孟宪启的八字说:

“命无桃花。”

 

农历腊月二十九上午,村里早早响起不安分的爆竹。孩子们的欢乐是按耐不住的。也有在城里一直忙碌而拘谨的青壮年,如今回到家乡,年的气味让他们放松、沉醉,心头串起了记忆珠链,从放鞭开始,把过往流程把玩一遍。

米安多独坐书屋,继续写作自传。爆竹声声,时间上有了对应,她不禁想起儿时春节,企盼用连日来的开心打捞些快乐上来,但天不作美,率先进入脑海的依然是父亲米守成高亢而暴戾的声音:

“都好生的别嘚瑟!今天过年,我看谁敢找不自在!”

是的,只要回望,打捞上来的就注定不是欢乐。悠悠万事,她能想起的似乎只有米守成的吼叫。此时此刻,在世界的角落桃花吐村,隔着七星山、陷马沟、安邦河,隔着几十年岁月,她清晰地看见小小的自己站在高大威武的父亲面前,本能地缩成团,手脚随即僵硬。然后,如父亲诅咒的那样,她会在饭前或饭后帮助母亲铺摆碗筷或收拾桌盘过程中打翻点什么。

总会有东西打落在地,总会有破碎的响动附和着室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声。那些不很吉祥的、让人胆颤的响动总会瞬间招来父亲等待已久的怒吼,及至巴掌。父亲巨大的面孔闪现着火焰燃烧的光芒,巨大的巴掌扇在她的小脸上,指印瞬间膨起……成年后她曾为此咨询过相关人士,包括心理学家,包括同行,所谓教育工作者,米守成的行为被一致认定为情感缺失型患者,附带词汇是自私、暴虐、自控力差。成年后许多次,米安多在回忆中痛苦到难以自持,思考自己是不是过于小心眼,为何不肯原谅?不肯宽大?不肯正视?毕竟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为何不能心甘情愿接受一切,继而去爱?每一次的思考与追问都不了了之。

 

米安多对自己说:这是个天大的问题,需要天大的心来承受。任她主观如何想改变,如何想忘却,但儿时的一切已经融入血液,那些紧张、不适、汗流、恐惧已成生理定式,那些被屈被打后小小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孤独难耐的夜晚,那些夏日里滚滚天雷在薄薄房顶轰然炸响时的慌张无助,都已成生命态势,通常的屏保不起作用,一触即发。

巴德就是那时出现的,它是自己虚空无助时翩然而至的朋友,是少时伴侣,是依靠,是保护神。

巴德无时不在,春节,夜晚,恐惧时,孤独时,随叫随到。

 

不远处,二杏家杂货店。蒋立宝进来买烟。

他穿着一件很鲜亮的灰红相间羽绒服,下面是牛仔裤,雪地棉鞋,一眼望去典型的城里人派头。二杏妈迎上前来,热情招呼。她从来都是看重蒋立宝的,早些年自己男人也曾生念要与之争夺村长的位置,最终被两个表兄弟劝阻,原因是蒋立宝在村里极有人缘,并且赞成孟宪启的人也会投蒋立宝的票,那凤楼也会把自己以及自己能影响到的票投给他,其他人无有胜算。谁能想到,就是这个蒋立宝,放着好好的村长不干了,去县城干起了家装,听说现在当了老板,有了自己的公司。而自己男人呢,在家没当过村长,在外没当过老板,样样不如人啊!

 

蒋立宝买了够七八天吸的烟。二杏妈问东问西可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问个遍,包括一个月挣多少钱,孙子一个月多少花销,县里有什么好玩的,城里人好不好相处等等。蒋立宝问一句答一句,尽可能礼貌。二杏妈问他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过了初七恐怕就得走。好几户人家交了定金等着开工呢。”

“冬晨也跟你一起走吗?”

“一起走的。”

“可是我听说他不走。”

“咋说的呢?”

“他来买烟我问的。他说过了十五再走。”

“唉!省城人真没办法,生活习惯跟咱们完全不一样。天黑不睡觉,不过完十五不上班。”

“就是。城里人就是隔路不是。”

 

如果蒋冬晨有第六感,一定知道父亲与二杏妈正念叨自己。此时,他在远离二杏妈杂货店十多公里的邻乡,领导着毛蛋、余伟几个兄弟主持着一场声势不小的葬礼。腊月二十九,这个乡原来从事红白喜事的司仪团队早早放假,组团去三亚旅游了,说要过个温暖的春节,放松疲惫了一年的身躯。偏偏有人生年止步,除夕之前辞别人世。兄弟几个前往事主家的路上,蒋冬晨幽幽地说:

“看见没,死亡就在一瞬间,只争朝夕。”

 

去世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普通农民,两个女儿都上大学了,老公在城里打工,她常年独自在乡下务农,生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毛蛋拿来事主家写就的半页文字,准备在葬礼上念一遍。那一刻蒋冬晨不知道哪根神经犯机灵,许是想起为自己一直辛劳的养母孟宪桂,或想起从未谋面甚至从未有人提及的生母,皆未可知,忽觉得女人是个不寻常的种类,诡异,不易,温暖是她,狠辣也是她,来去无踪,可怜而古怪。这样想来,觉得葬礼不能这样随便,应该好好哀悼,于是跟逝者的两个女儿聊了几分钟,回头跟毛蛋说:

今天的悼词我来说。”

“啊!”毛蛋跟余伟都很惊讶。

“我开个头,然后让这家大闺女说几句。”

“啊!”毛蛋跟余伟更为惊讶。

“人只能死一次,告别不应该太匆忙。而且,别人来致悼词,总觉得生分,没有感情。有部电影叫《四个婚礼一个葬礼》33,里面有人死了,就是由最爱的人致悼词,感觉很不一般。”

“行。冬哥!你说咋整就咋整。”

“农村人!说你们什么好呢!不是我说咋整就咋整,是那样很感人!”

“冬哥厉害!”

“这是文化懂不懂?文化总归是要提升的懂不懂?”

“这回懂了。”

“虽然你们走路的姿势不咋样,歪歪扭扭一看就是乡下人,但你们选择的人生之路是对的。知道现在干什么最挣钱吗?一个是幼儿园,一个是殡仪馆。”

“咱们就是殡仪馆有限公司,对不?冬哥!你要不是城里有更大的事业,你来当董事长,咱们可就赚大了。”

“你这就是个葬礼司仪的差事儿,算不上殡仪馆。真正的殡仪馆需要火葬场,你们有吗?而且,你这就是乡村葬礼司仪,轮到城里人出殡,不会找你们,人家自有一套懂不懂?”

蒋冬晨这话说早了。由于这场葬礼有了新意,有了周全而细致的采访以及采访之后的部署安排,不久后名声鹊起,别说十里八村,就连双鹤市的白事也有来找毛蛋的。一来二去,他们挣的钱多出以往两倍多,蒋冬晨的地位也随之高乎其高。

即便如此,由于父母及弟弟弟媳的归来,凭空多了八双眼睛盯着自己,蒋冬晨年前的日子也不算好过,只有跟毛蛋在一起时才轻松些。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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