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际昏暗,霞光未现。

太阳正在另一方挥洒着落山前的万丈光芒。

桃花吐再怎样喜欢早起的人若没有天大的事情,这个时辰也不会起床。一年里最冷的季节就是此时,一天里最难熬的就是这个当口,总要酝酿些情绪,积攒些力气,搜索些目标,方能掀被而起,方能在暖意全无温度呈个位数的房间里丝丝哈哈穿上冰凉的衣服,嘴里吐出的白雾让人觉得自己是山中羸弱而侥幸的兽。勤劳的鸡开始鸣叫,声声呼唤太阳,期待着新一天的吃食。鸡们的主人大都两顿饭,他们躺在硬实的炕上听着鸡叫,消磨着被褥间残存的温暖。

夜里栖息在村头老榆树上的乌鸦早已不见踪影。它们醒得比鸡早,已经进山。

 

乌鸦影音全无后,在约定的时间里,进山小分队成员陆续赶到约定地点,桃花吐旧学校门口。人数比昨晚多出一位,是孟宪启。昨晚睡前他临时决定与大家一起进山。生命有限,爬山要趁早。

如孟宪启所料,当他把想法告诉罗大可时,罗大可不觉意外,没有阻拦,仿佛早就约定。千载难遇的朋友,也就这样了。夜里睡得不错,几次下榻,让罗大可习惯了孟宪启家的土炕,倒下不久就响起鼾声。

孟宪启觉轻,早早起来,在灶屋小心翼翼切了酸菜,和着一大勺荤油、一捧葱花与姜丝炝炒几分钟,做了三人份儿的荤汤挂面,然后叫醒罗家叔侄二人。三个大男人在一起吃早饭堪称壮举,都不言语,专心吸食面条,声音不小。房角墙缝里多爪、软体、甲壳等各色生物肯定感受到了这一点,集体安静着,倾听着。酸菜的气味,面条的气味,三个男人的联合体味丰富着这个简单的农舍,气氛不同寻常。

桃花吐,七星山脚下这个鲜为人知的角落正在启动一场未经觉察的震荡。

 

往常,孟宪启早起做饭,会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看见潮虫一类生物。今天,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在设想米安多那双谜一样的眼睛看见自己出现在进山队伍里会是怎样一种神色。他也不看罗大可,想想就好笑,相识多年,罗大可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还从未见过。孟宪启不知道,此时罗大可与他想着同样的问题:孟校长居然会对一个女人春情萌动,堪称史无前例,居然不顾自己的腿脚了,爱情的力量果真无人能敌。两人知己知彼,同时中意一个外来女,同样的日思夜想,不同的是,其中一位,男女常识全在书本上获得,经验为零,另一位则是大众情人。

罗大可头不抬眼不睁,几口吃光自己那份面条,暗自遗憾:碗里若有几段肥肠就完美了。

三个男人出发时,随身都带了一瓶酒。这是孟宪启的主意,说这个在必要时既可以取暖,也可以解渴,还可以壮胆。他把自己那瓶揣进棉大衣兜里,又多拿几瓶交给罗大可和罗然,说:

“拿好!一会分给大家。”

 

小分队聚齐时,孟宪启果然众目所归。季小麦和程丽询问孟校长的腿脚是否真的可以爬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赵平没说什么,心里清楚,一旦孟宪启走不动,或出了什么状况,他就第一时间背上他。米安多有些小吃惊,但及时管住了自己的嘴,没吭声。上天赋予女人以直觉,她清楚孟宪启为啥而来,心有感激。罗然安慰季小麦和程丽说:

“《指环王》20电影有个甘道夫,是领导远征小分队的人。孟校长就是甘道夫,我们就是远征小分队。”季小麦与程丽欣然接受这个比喻。

“你就是归来王者。”程丽对季小麦说。

“啊!不是吧,我是女生。”

“女王归来!”孟宪启认真地说。

“甘道夫总是对的。”罗大可兴致勃勃。

“我想我只能走一半,不能爬顶。我会在山神庙里等你们下山。”行至桃花坡,孟宪启对不离左右的赵平说。此时东方吐白,夜色渐消,白雪覆盖下的桃花坡深浅难断,大家走得不易,时有趔趄。孟宪启尤为艰难。

 

米安多走在小分队中间。她听说过七星山里有座山神庙,里面有位和尚。以孟宪启的腿脚和身体情况,有赵平、罗然几个青年相助,他走到庙里该没有问题。想着昨夜罗家叔侄在孟宪启家火炕上借宿的情景,米安多心潮起伏,一种混合着幸福与不安的心情像盛夏沈河岸边的雨一样来去不定。昨晚临睡前,她打开笔记本,在QQ信箱给女儿留言说:

“今天傍晚,太阳落山前,桃花吐的天空是粉色的,青石,松树,白雪,各色颜色,层次分明,这样的景色只有桃花吐才有。女儿!时至今日,我真心觉得,人生岁月中,直线最短,却也最无聊。太多人选择让儿女在起跑线上直奔主题,实为现实,为捷径,为不想输。比较而言,曲线路途要长,机会也未必有,甚至可能会绕大大的弯子,可能完全无用,可是孩子你一定要记住,这里有意外发现,比如一生的兴趣所在,比如无与伦比的美,比如死而无憾的挚爱。”

另一段话米安多没写给女儿,记在自传里:

“好电影就跟好男人一样,不是一眼能望到头的,需要慢慢品,慢慢懂,慢慢领会,逐渐走近。时间推移,你对他的了解在加深,也许突然一天,心跳加快;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你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对方,新天地豁然出现,清风拂面,全世界的鸟儿齐声欢唱。从此,你夜里再也不清净了,梦里全是他,不是失眠的感觉,而是满心欢喜。是的,就是他了。”


据说,在太空观看地球,不过是个轻飘飘毫无声息的小乒乓,不见风动水流,不见神仙猛兽,更不要说城墙国界。从太空回望,方圆几十公里的七星山脉许是不存在的,或像人们手背上的细菌一般渺小。传说山里依然有东北虎和灰熊活动,全部山脉为两个省的三个县共有,海拔872米的最高峰七星峰就是三县界峰。三县县志都把七星峰揽为己有。三县民众但凡有机会都会骄傲无比地声称自己生活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山当然就是七星山,而水则是七星山脚下大大小小的自然水流,包括桃花吐与李家盖两村之间的陷马沟,包括桃花坡西面的西大甸。陷马沟一年三季不急不缓地流淌,在桃花吐与李家盖两村民众的眼皮底下流过,流经七星乡,流进西大甸,流进康谷县城集利镇的安邦河,然后流进沈河,归于大海。冬季,无论陷马沟、西大甸,还是安邦河,都结冰成镜。赵平第一次登上七星峰时,看见东南方向有一条光亮亮的所在,在阳光下芒刺耀眼,当时觉得神奇,回来经孟宪启点拨,知道那就是安邦河,是沈河最大的一条支流。

沈河越走越宽,把来自七星山所有的水流都收了,一股脑送进海里。

为诸多水沟水流提供了丰厚水源的七星山对此并不在意,全然自然而然,兀自按照亿万年的约定傲立,松柏成林是它,杂木遍野也是它,怎么看都不算有章法,堪称混不吝。它从诞生那天开始,就由着各色高矮不一的树木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造化生长,从不限制。

米安多落居桃花吐村后,每天站在旧学校南趟房北门观摩七星山,层层叠叠的山峦总因气象的不同云朵的行走而变幻姿态,心想若不是眼前有着一大块疤瘌样的青白山体横空出世,硬生生闯入眼帘,七星山真真可谓模样俊美,气质婀娜啊!

 

疤瘌是早些年景开山取石的结果,若不是孟宪启等人拼力阻止,那样的进度与贪求,要不了多久,恐会把七星山削为平地。

七星山南麓的居民,最初盖房码墙用石都从山脚取,在桃花吐村北,走过一大片玉米地就到了,那里遍地石头。也有从桃花吐村西的桃花坡取石,那是个缓坡,坡上大小石头不等,菜板大小,一米见方,三米五米不等,足够远近村民居家所用。进入九十年代,康谷县和双鹤市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发展,建筑市场对石材的需求量剧增,七星山特有的青石因为坚实耐用且纹理细腻得到建筑商的青睐,原始的、普遍采用的民间取石方法供不上趟,于是,就在一个平凡日子里,一个采石场开张了,放了许多鞭炮,硫磺弥漫。采石场老板是李家盖村的李立国,采石场的牌子就立在李家盖村北的七星山脚下。从此,不定时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爆炸的威力排山倒海,大小运载车天天来往奔腾。渐渐的,从李家盖到桃花吐,向阳一侧山体被掏心挖肉,残缺不堪,面目狰狞。走过亿万年不止的七星山露出了尖厉的石砬子。石砬子下面,石屑沉积而厚。

 

在未来多年享誉乡野光耀祖宗的企业家李立国跟随他开采的青石进入人们视线。他的有勇有谋在采石过程中得到充分印证,为康谷县和双鹤市的城市建设做出了沉甸甸的贡献,一跃成为县市经济建设的标兵,频频出现在各级重要会议场所和社交场合。

多年后那凤楼几次跟孟宪启念叨,说桃花吐人早些阻止就好了,就能早些救了七星山,山疤瘌就会小些不说,重要的是能救下心觉师傅。

孟宪启说过去的事情无法回头。

乘风说得别有意味:“佛祖在召唤心觉师傅也说不定。”


那年桃花开时,颜色不是粉白,而是灰白,采石场的石灰降临桃花吐家家户户的前后院,降落在嫩嫩的桃花蕊上。孟宪启一夜没睡,早起去了乡里,找到乡领导,要求关闭采石场,保护七星山,保护山脚下生活的村民。他说了桃花泛灰的事情,说孩子们的课桌上也都是一层石灰,说上课时每每有爆炸,讲课就得中断。

第二天放学后他又去了,这次不是一个人,同去的还有蒋立宝、那凤楼,脚跟脚去的是半个村子的人,李家盖也有人跟了去。

这头抗议着,那头石头继续开采,直到采石场的炸药炸塌了山里山神庙的一侧院墙,墙内一棵千年老榆树被炸翻。心觉师傅一气之下跳进炸药坑,头重重地摔在一块纹理异常细腻的青石上,霎时断气。采石作业这才停下。心觉师傅的去世惊动了双鹤市政协和市宗教事务管理处。李立国知道情况不妙,开始找人做工作,上下协调,消灾灭难。

事情严重,但县乡两级主管经济的头头都为李立国撑腰,几个相关部门几番讨论,各持己见,没有结果。

 

说来也巧,有天傍晚,那凤楼从孟宪启那里得知采石场十有八九会在一周后重新开张,登时心灰意冷,往自家走时一路唉声叹气,无意间抬头,看见周家门口贴出一张告示,内容是周家二丫会批八字,算命运,批算一次两元,不准不要钱。俗话说倒霉上卦摊,那凤楼心情霉透了,想碰碰运气,于是推门而入,成为周家二丫营业后的第一位客户。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十一节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