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二丫名叫周小桃,是改革开放后村里第一位中专生,当年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进县技工学校学习农机专业。周家人希望她将来毕业后到乡里农技站工作,拿粮本,吃供应。哪知周小桃在学校结识了一位业余时间研究周易的老师,一时兴趣大起,萌发了跟着老师一起研究学术并一同生活的热望。老师虽有情,无奈已有家室,不忍舍弃。周小桃心明眼亮,知道指望不上老师,但自己从此也断看不上别人,差一个月就毕业时,毅然辞学回家,让父母成为当天全世界最气馁的人。

周小桃坐在炕头,气定神闲地对父母说:“你们别多想,也别多问,就目前而言,天底下任何一种农机具甭管多大多高端,都装不下你家二丫头的心了。你们但凡还要我这个丫头,就由我在家吃两年闲饭,早晚不靠你们就是,指不定将来这个家还得靠我呢。不然我头也不回地走给你们看。”

一晃两年过去,这天周小桃首次开门迎客,推算八字。她盘腿坐在父母家的南炕上,身后墙上挂着三个呀呀葫芦,都是自家院子生产,只是年代不同,因此颜色各异。平时她习惯一边研究易经,推算八字,一边盘玩葫芦。三个葫芦因不同年代赋予的不同底色而包出不同色泽的浆,一个个宝模宝样,灵气十足。炕桌上摆着两本黄册子和周小桃抄录的笔记本。黄册子是老师送的专业书籍,手工抄写,装订成册,古色古香。笔记本是周小桃几年里记载的体会心得,是她的命由,是她的性灵导航。

一块黄里透绿的老玉镇压在笔记本上,看上去分量不轻,暗藏年轮。笔记本旁边放着一台罗盘。

周小桃在后来待客的日子里并不当众翻阅笔记本,相关格式、法理、路数早已熟烂于心,张口就来。

 

那凤楼是周小桃的第一位客户,自她进屋始,周小桃更名沛白。当天,从那凤楼,到沛白,再到沛白父母,都不曾料到此后仅仅一年时间,沛白师傅就闯出名堂,十里八村总有人前来求助,首席客户那凤楼更是她家常客,一是带人问前程,二是无事常来坐。

话说那天,沛白师傅以为那凤楼是找自己批八字,便问她要生辰。

那凤楼说不是,就是想知道山里的采石场能不能停工。沛白师傅说那要看采石场主人的八字。那凤楼也不含糊,说我明天再来,说罢起身出门,直接奔了李家盖,找到一位远方亲戚——那时那凤楼还不是李立国夫人胡文秀的闺蜜——辗转三个人才打听到李立国的生辰八字,第二天拿给沛白师傅看。

沛白师傅那时年轻,二十几岁年纪,戴着黑色大框眼镜,实在不算好看,又穿了一件找人裁做的对襟夹袄,没有一丝嫁人的势头,全身心投入到运算人类前世今生的事业上。她自信地告诉那凤楼不要着急,用不了一个月,采石场就得关门。那凤楼问为啥,沛白师傅说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也别管了,等待就是。

那凤楼急着问:“是不是李立国的财运结束了?”

沛白师傅说:“似乎没有。人家的财运是越来越旺的。两库之命,钱多得花不完。只是他跟山再无缘分,到此为止了。”

那凤楼将信将疑,留下两元钱回到家里,翻看印有明星图片的大挂历,盘算着日期。沛白可是说了,若一个月内采石场没关门,她就退回两元钱。

谁承想,将过半月,乡里突然传出李立国夫人得乳腺癌的消息,紧接着采石场正式关门。在县市两级多个相关部门僵持不下的争论中,李立国主动撤了梯子,关闭采石场,让事态有了明确结果,于是市县同时下发通知:保护环境,禁止一切行为的开山采石作业。

 

七星山从此恢复平静。之后,李立国带着夫人去省城沈州大医院做了乳腺切除手术。医生说幸好是早期,一切都在掌控中。李立国暗自庆幸,深感觉此乃上天给自己家门留情,再不敢做违背乡民意愿的事情,落得个一家发财千家怨,重怨堆积成咒。如此一来,可就把自家的养猪事业做大了,大到出乎自己所料,出乎所有人意料,结结实实验证了那句“大财靠运气,小财靠勤奋”的俗谚。李立国到此终于明白,上天决意帮自己发财,走哪条路都奔着金山呢。如今十几年过去,他夫人与常人一样健康,生意也做得如日中天,稳坐县乡两级首富。每当冬季来临,一家三口每人一件貂皮大衣,走在李家盖通往乡里、乡里通往县里及至县里通往双鹤市等等宽窄不一的马路上,迎接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赞许+羡慕,真真心旷神怡。

 

也由此,年轻的沛白师傅有了口碑信誉,登门拜访的人开始多起来,看山说地批八字,八九不离十的准头。她依然生活在父母家里,但身价地位今非昔比,十足父母的骄傲,家里盖了二层小楼,父母住楼下,沛白住楼上,整个人从容自信,收费已经从两元涨到五十元,客户遍布周围市县。

“结婚与否不过是一种生活状态,只要是自选,就一切都好。”沛白跟谁也没说过自己当年放弃跻身乡农机推广站的机会中途辞学到底中了哪门子邪,但只见米安多第一面就倾吐了自己的心事。沛白说自己当年的恩师给她表姐批的八字让她惊悚,一来说中了表姐的隐秘,二来表姐的婚姻状况启发了她的未来之路。表姐结婚半年就离婚了,原因是姐夫智商太低,情商有限,但离婚后不到半月表姐发现自己已然怀孕,盘算了一周,又决定与丈夫复婚。表姐离过婚这事儿被沛白的恩师推八卦识破。

沛白去问表姐,把表姐问得心惊肉跳,说这事儿除了我们两口子,只有天知地知,属于国家级机密,如今你老师也知道了,莫非他是个仙儿?

表姐当初跟沛白聊天是在一个只有三张小桌的冷面店。表姐要了一盘炝肚丝,一盘狗宝咸菜,两碗朝鲜大冷面,统统被两人吃光。

老板看两人说得投机,各种表情丰富,音效也到位,很性情地给加了一小碟辣酱,一小碟油炸花生,这让姐俩又多坐两个小时,之后把冷面店当成聚会点。表姐说:“我跟你姐夫复婚,一方面是考虑到怀了孩子,一方面在离婚后短短几日,我冷静思考了什么是婚姻以及男人女人在婚姻中能够得到什么的大问题。在我同学中,就没有所谓上等婚姻。有个姐妹模样不错,身材也好,可是结婚后遭遇严重家暴,冬天不知,夏天穿短袖时,你常能看见她手臂上的青紫,后背也常有淤青,就这样也死活不肯离婚,就图老公有钱。另有个同事,貌似嫁了个人五人六拿得出手的老公,却十几二十年忍受老公另有所爱,忍受老公两头生活两头跑,差不多两女共侍一夫……哪有完美婚姻?哪有不错的夫君?我复婚,跟一个弱智生活在一起,最起码我是自由的,我可以掌控我的生活,我将来过得好与坏其实跟谁都没关系,跟与谁结婚也没有太大关系,只与我自己的生活能力有关,与我的内心感受有关。好吧,那我就努力生活。丈夫不可心,好比我身上有块疤瘌,那我就带疤生活好了……”

 

隆冬季节的七星山白雪覆盖。些许松柏在风的抚慰下抖落身上积雪,间或泛起绿意,气质不凡。昔日采石场留下的疮疤在黎明时分混沌幽暗,石砬子也不似白日尖厉。起初,桃花吐、李家盖村民进山皆从那里开始。采石场开业后,连天爆炸炸毁了原来的进山路。人们再进山,改走桃花坡西。

桃花坡,位于桃花吐村西,地势由低向高,直达七星山。夏天还好,一入冬,桃花坡不招待见,除了羊倌赶着羊群天天光顾,不见他人。今天,这块无人之地突然热闹起来,一行年龄不一形色不齐的男女,世人眼中的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从四面聚拢过来,踏破荒芜,走向冷峻的大山。他们欢腾的内心分洒着欢腾。古老的七星山感受到了这个季节从未有过的喧腾。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份喧腾,不分季节,再难间断。

与所有人一样,米安多一路上感受着不凡日子里的不凡晨曦,四方天际放射着清明祥和之光,仿佛宇宙即将诞生,奇异生命正在萌动,隐约似有呐喊。众人纷纷意识到,这是他们的重要时刻,注定一生都要烙在骨头里。

 

在桃花坡深处,一棵矮墩墩的树吸引了米安多的注意。

秋白桃一类的树,比普通灌木有些理想,有着略显粗壮的主干,棕色的树枝从树腰开始丛生,想象得出夏日的蓬勃。最奇的是每根枝条上都生出了新鲜的芽孢,感觉将要迸发。米安多伸手抚摸,觉出了柔软,掐下一个芽孢掰开看,里面果真是绿色。虽然气温反常,接近零度,但马上就要过春节,正值隆冬。逆天了!她惊讶地看着树,回头寻找孟宪启。孟宪启注意到米安多的惊讶,与众人一起围过来。

“是发芽了吗?”米安多问。

“差不多,”孟宪启肯定地说,“植物对于气温的变动比人类敏感,才不管现在是不是腊月,是不是凛冬,但凡暖上两天,它们就有变化。它们总是要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伸展生命。万一这就是春天了呢?”

桃花坡,南低北高,一路向山,丘陵地貌,坡上生长着各色杂树,灌木,乔木,半灌半乔,参差不齐,疏密无序。一些地方坐落着巨大的青石。杂树在石间生长,彼此成全。

“孟校长!这坡上的树您都认识吗?”米安多。

“不全认识。主要是它们不需要我认识。”

“但我信这坡上的树都认识孟校长。”罗大可神情严肃,不像在说笑。

“想认识树,春夏季节该比较合适。”米安多一路数来,发现自己认识的树不过五六种,榆树、杨树、松树等。

“也不尽然。想认识树,尤其认识树的本质,一定要在冬天。当树去掉树叶的遮掩,露出枝干,那才是它的真实面目。干裂的、掉茬的树皮,那才是它本来的样子。它们一生都在抗拒土地的局限,努力向上,挣扎着,始终向上,向着阳光,挣脱其他树木枝杈的纠缠,伸展自己。”

哇呜!所有人都被这番见解惊到。

 

米安多反复琢磨其中深意,想到自己的来时路,想到人类的生命之旅,想到眼前所有人已知与未知的过往,努力默记,不肯落下一字。也许,自己的散文体自传因为记载了孟校长的这番见解而有了前所未有的深意呢。

半晌,人们才因罗然的感慨而引发另外一番议论:

“地上白雪盖,树上发新枝,这是要成精啊!”

“时间不到,也许不是真的发芽,而是一次演习。”

“我同意孟校长所说。时间是人类命名的,各类生命应该都有自己的生长季节,比如植物,人家才不管人类的季节月份呢。”

“但人类的季节月份却是根据生物尤其是植物的生长变化制定的。”

“但人类不是万能的,大自然才是万能的。人类总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什么都能解释明白,其实未必。只要你不是神仙,你就不可能解释一切。”

“就连人类这种自以为是的物种,自以为全世界最有思想的生灵都不能解释一切,你就不能要求植物与人类一个节拍。各有各活法不是吗?”

“植物生命的深度与广度一定超过人类的想象。不去算计具体时间,只去抓住一切生的机会与可能。”

……

大家议论热烈,争先恐后,随机改变观点,不觉中穿过桃花坡,把满坡怪石杂树甩到身后。

但许多念想就此扎根。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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