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饭桌上热气升腾,屋子渐暖。

那凤楼真心感慨:

“立宝大哥!这几年你两口子不回来过年,我都觉得这年过得没意思了。客观地说,亲不亲,故乡人。今个儿咱可说好了,以后你在城里再忙,过年说什么也得回来。”

“可不。你们两口子不回来,还把我们孟校长也勾到城里过年,冲这就得罚酒。”季广发一席话说到那凤楼心里,她拿肩膀碰下孟宪启,随声附和,随又想起米安多,不免话里有话:

“过年就得回家过。客观地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还别说,也有人过年不回自己家的,就外面浪荡,这要么是有家难回,要么是无家可归,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我们就不知道了。”

 

话音落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蒋立宝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是多年前的冬天,一个满头卷发的姑娘痛苦而孤独地躺在废弃青年点的凉炕上,有家难回,惴惴不安地等待新生命的降生。蒋冬晨想起不久前自己在沈州烂尾楼里蜷缩的日子。孟宪启则想起赵平与米安多。

“既然知道是有家难回,就别轻易提那个‘难’字。”孟宪启知道那凤楼所指,脸色不免冷峻。

“看你!难都难了,还怕提吗?过日子哪有不难的?钱少的难,钱多的也难,不能回家的难,不能离家的也难,活着就是要走过千难万难不是?谁都难,但都不算事儿,不怕提的,不怕。”

孟宪桂嗔怪弟弟说话太直不着听,出声圆和。她与那凤楼从小是好友,长大后各自有了心思。孟宪桂爱上蒋立宝,那凤楼爱上孟宪启。孟宪桂的爱情一波三折,最后总算圆满。那凤楼却始终没得到孟宪启,心有不甘。孟宪桂眼睁睁看着一头是好友,一头是弟弟,没有办法把两个没有缘分的人硬拉到一处,每每总要扮演和事老。不过,她刚才话里另有一番意味是说给蒋冬晨听的。她笑吟吟地给那凤楼夹着菜,继续说道:

“不进城咱是不知道,进了城一看,城里人乡下人都一样,都有各种各样的难,雨天忘记带伞,冬天大雪封门,可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凤楼!你等我得空好好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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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冬晨闷头吃菜,看不出是否听懂孟宪桂话里的安慰。那凤楼反倒听得一身长毛倒竖。她想起亲闺女程丽,眼睁睁春节过去就是端午,如果那样,这丫头可就在桃花吐帮人带了一年的孩子。武娟到底因为什么回不来?自己的闺女又因为什么死活带着外人的孩子不撒手?所有的理由都说腻烦了,总有个环节是说不过去的,可到底是哪里呢?

蒋立宝心里有事儿,没注意那凤楼脸色的变化,接着老婆的话茬,说起在县里做生意的诸多不容易,后又说到县里人不如桃花吐人好相处:

“有事人家不直说,绕弯子。你说费劲不费劲!”

“再不好相处你不是也在那里买了房不是?”那凤楼直肠子。

“再买了房这不还是回来过年了吗?”

“年过去了不是还得走?”

“那是。家安在县里了,生意也在那里,孩子在那里上幼儿园,将来还要在县里上学。哪里是说回来就回来那么简单。”

“这样也好,在县里生活,回村里过年,两头跑,跟旅游差不多。总之别忘了桃花吐就成,”季广发没少喝,红着眼睛又给蒋立宝与自己倒满酒,彼此碰杯,一饮而尽。他由衷满足,自己在桃花吐当村官,在七星乡做生意,女儿在双鹤市当公务员,前途无量,将来当个科长、处长、市长伍的也未可知,“就这样也挺好,什么都不耽误。”

孟宪启没吭声,《我在伊朗长大》里怎么说来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对家的记忆永远不能忘记,不管有多艰难,不管你明不明白……”如果米安多在,他也许会背给她听,跟别人是说不上的。

他们听不懂。

 

讲真,那凤楼从未辱没过她村干部的职责,即便女儿的事情一时乱心,但听到村长季广发提到桃花吐,马上行使帮衬之职:

“我那几个时不时约着吃饭的闺蜜不是家在乡里,就是在县里,另一个在村里的还是李立国的媳妇,全县首席富婆。我敢说我们在一起约会时我吃的穿的都不比她们差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桃花吐现在吃的穿的用的都跟城里人没啥区别,生活水平绝对小康。全村除了光棍老汪头……毕竟他是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其余人家谁还没有个三万两万的存款。”

“那也饿不着老汪头的,他有低保。”季广发拿牙签在嘴里捅着,认真补充着,“要我说城里人有些地方可能还不如咱们乡下呢,就说我家小麦,她大学的导师给了任务,让她回家过年时弄点笨猪肉过去,说城里的猪肉难吃,没有肉味。小麦刚一回来就忙上了,得去大集里买肉。人家导师放下话来,如果吃好了还要,有多少要多少,给亲戚朋友们分。”

“年前还有大集吗?”孟宪桂问。

“一直有。”孟宪启答。

“人家导师说了,不急,年前买不上,十五前能吃到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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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终于转到小麦这里了。季广发一脸骄傲,如数家珍地介绍季小麦从大学开始的顺心如意,说女儿如今在双鹤市市直机关做着重要的工作,前途可期云云。

蒋冬晨合上两耳,专心吃菜,仿佛自己在另一个界面,在云端。他走神了,他想起杜若。毕业快两年了,她该在一个比季小麦牛逼的地方工作吧。这是好几个月里蒋冬晨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想起杜若,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她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如哪个公众人物,或远远一个普通女孩,既不是眼神犀利心理强大的敌人,也不是被他压在身底下欺凌的弱女子。

他在比较季小麦与杜若两个女子,一个是噼啪盛开的春花,一个如冰似雾。

那凤楼原来是有些骄傲的,虽然季小麦在市政府工作,但自己女儿也不差,在省城,在大酒店工作,还是部门领导。省城比地级市不知要高出多少呢。可是如今女儿掉进闺蜜挖的陷阱里拔不出腿,诸多解释好说不好听,想着,脸上忧愁渐起,有些走神。孟宪桂偏就问了起来:

“听说程丽开了幼儿园,是真的吗?”

“暂时的,总不能一直在家闲待吧。要不说交友要慎重呢,你说她傻不傻,一不小心被坑了。”

“应该报警。”

“我就说要报警。我乡里的朋友也说要报警。我有个朋友在县法院上班,人家有经验,该怎么办都告诉我了。可是程丽死活不同意,说朋友被男友甩了,已经够可怜,不能一条活路不给留。孟校长也劝我尊重程丽的意见。唉!要不是程丽她们大酒店要装修一年,她也不等着上班,你以为她能开上幼儿园?你以为我不报警?”

“也是。”孟宪桂善解人意地点着头,心里琢磨着开幼儿园与报警的关系。

“好在程丽她们大酒店过了正月就试营业了,她已经把这话微信给武娟。她武娟平时躲着程丽不开机,但我不信她看不到信息。总之是快了,过了正月十五,程丽就把幼儿园关门大吉,回城上班。”

担心孟宪桂多问,那凤楼一口气没喘匀,就把话题转到蒋冬晨身上:

“冬晨!我听人说你是在省城证券公司上班,不少挣钱的。”

一桌人心里都是一惊,刷地看向蒋冬晨。蒋冬晨横了那凤楼一眼,没吭声。

“大哥!回头我也想开个户,炒炒股。年后上班时你帮帮我。”一直没吭声的蒋春晓借机插话。这是孟宪桂提前安排的,让他找机会以此探寻蒋冬晨的情况。遗憾的是蒋春晓久经考虑的话头并未着陆。蒋冬晨冷冷地白了蒋春晓一眼,嗯了一声,放下碗筷,起身下炕出门,扔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那凤楼感觉自己有些话多,但一时不知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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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冬晨站在院子里点上一根烟,远远望向七星山。夜幕下七星山黑压压一片,气氛隐秘,明显另一个世界。远处传来斧头剁木头的声音。他一时分不清声音从哪里来,闭上眼睛用力分辨,斧头声却消失了,耳边是窸窸窣窣一片细碎嘈杂,是他熟悉的背景声音,说不好具体是什么声音,细密琐碎,太多层次,多有掺杂。随即,一片爆竹炸开,紧接着就此起彼伏了。

不远处有几只乌鸦低空飞过,在星月无光的天幕下。

蒋冬晨喜欢这鸟,也喜欢渐渐弥漫周遭的硫磺味道。从小年开始,村里村外不时会响起爆竹声,唤回他少小记忆。

从前,桃花吐过小年的第一响常常是毛蛋的杰作。他已经好几年不放鞭炮了,自从蒋冬晨离开桃花吐,他做什么都没有劲头,放鞭炮差不多忌了。早些年间,蒋冬晨在的时候,大都是桃花吐这头先放出动静,李家盖那头接着,而且几乎总是比着来,你若先放我在后,我的动静就要比你大,反之亦然。蒋冬晨不在的几年里,总是李家盖在放,声音从东边来,西边并无应有的响应,都是一些孩子们瞎闹而已,不成气候。今年不同了,冬哥回来了。毛蛋早早备足了货,大炮小鞭,质优量大,该是桃花吐扬眉吐气的时候了,有冬哥在,啥也不差。

蒋冬晨知道毛蛋对自己的忠诚,知道他的动力与劲头,只是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任什么也引不起兴趣,更谈不上跟谁比较长短。

听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蒋冬晨的心越来越空,像爆竹炸开后的一道烟,转瞬即逝。在沈州的最后一年,在那些惴惴不安的日夜,他心里已经夯实自己是七星山的子弟,是桃花坡的儿女,没想到回来后,他竟然感觉自己的身心都是飘着的,既不属于桃花吐,也不属于沈州,二级小风就能把他吹起来,无序,凌乱,无处落脚。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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