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回屋后仔细清理了一地碎玻璃碴，还好没伤着大黑。
几年里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习惯了忽略。
天上掉下个季小麦，这名字如今成为他最大的心事，内里再装不下别的。
孟宪启要他晚间住过去，说明天才能安玻璃。他含糊着答应一声，开始收拾柴火堆。那是他入冬后上山拾回来的枯枝废柴，加上去大地里捡回来的散落秸秆，码成在一堆，用以整个冬天他与米安多以及书屋、幼儿园烧炉子的引火。很有规模的柴火堆被他分门别类地摆放，枯枝废柴截成一尺长短，打捆码在一起，用起来方便；还有枯叶，装满各色玻璃丝袋子。雪停了，他需要把雪铲开，露出柴火，有些半截旧木方、破窗框也需要劈开，方便使用。赵平一连干了两个多小时，借着星月之光，期间没去书屋和幼儿园，也顾不上去厕所，饱饿不知的模样。
程丽过来两次。他都没停手，一脸油光光的。
程丽说：
“乡下的活是干不完的，悠着点儿。”
赵平没吱声，眼前似有蝴蝶飞舞，煞是好看。幼儿园的孩子一个个被接走。钱双月闭灯关门也回了家。程丽抱着小星星走到赵平身边，问他什么时候收工，晚饭吃点什么。赵平含糊着说了声没事儿，停下手里的活，冲孩子笑了笑。
小星星张来双臂要抱。赵平摊开双手，认真地跟孩子解释说：
“都是灰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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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校园门口的钱双月回头看过来，感觉眼前一幕分明是一家人，心里一动，想着要问问程丽将来的打算，包括幼儿园的前程。她看得出程丽喜欢赵平。按说赵平身高模样都成，干起活来不怕苦不怕累，干啥像啥，比自己老公强一百倍还多，哪里都需要这样的人，只可惜他没有身份，人也太老实了些，傻干些无偿的活，被全村人巧使唤着，程丽如果跟了他，也太难了些，大学白念了不说，那凤楼死活也不会答应。
赵平目送程丽抱着小星星走出学校大门，一腔热血依然熊熊燃，根本没法回屋，也根本不饿，索性一鼓作气挥斧劈木，一斧一斧硬是把天劈得黑透了，村里响起了噼啪的爆竹声。
那只黄色的蝴蝶始终在赵平眼前飞啊飞，驮着他的心。
一直以来，赵平以为自己的心气已经平静如海底两万里，再无波澜，没想到一只轻轻的蝴蝶就搅动了所有，魏晋全无。他对自己不满，谴责自己定力不够。是的，他不愿意这样，他不配，但他就是无法左右自己，无法摆脱那只美丽的蝴蝶，忘不掉季小麦这神奇的三个字，忘不掉大众舞厅浓浓的烟草味，还有自己曾经拥揽在手的腰肢。眼下，除了一刻不停地干活，干到浑身热汗蒸腾，赵平不知自己还能怎样。
有很大的爆竹声在村里炸开，一些人家的窗户被震动到，却没把赵平从飘渺神思中拉回岸上。
木头劈完了。赵平一身冷汗，空着肚子，挪步前往孟宪启家借宿。房门没锁，西屋炕桌上有孟宪启留的字条，让他自己煮面条吃，然后自行休息，不必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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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注定是个让人意乱心烦的下午。
赵平与季小麦走后，罗大可在罗记私房菜馆待得鸡飞狗跳，楼上楼下走了好几趟，脚步轻浮，忽而喝水，忽而翻找什么东西，期间还跟穆红搭了一句腔，待穆红跟他对白，他人又不见了。
“还真是，见到何仙姑叫舅舅，没话搭咯话。”穆红自言自语。
末了，罗大可回到自己房间打了一通电话，然后下楼到厨房准备晚餐。
“你干嘛？今晚就一份订餐，东西早就备好了。”穆红不解。此刻她正享受晚餐前短暂的休闲时光，坐在吧台磕着黑瓜子。瓜子炒得火候到位，加持着时光静好。
“晚上我请客。”罗大可手里收拾着一条猪大肠，没抬头。
“请谁啊？”
“由敏和徐勤勤。”
“啊！”穆红一愣，忙吞下半嘴浓香，“你这是抽的哪股疯啊？这两个祖宗，要请也得单请啊！你不是两个都要收了吧？”
“说啥呢！”罗大可横看嫂子一眼，“够意思就帮忙备菜。今天我要快刀斩乱麻。”
“乱麻？”见小叔子一脸严肃，穆红起身收拾瓜子盘碟，心中乱麻丛生。
曾经，穆红与丈夫罗大力就由敏与徐勤勤两个女子谁更有优势以及罗大可最应该娶谁的问题辩论不止一次，皆无果而终。两女子各有所长，一个温柔，一个爽快，一个通达，一个机灵，对罗大可都一门心思。两个人也不掩饰，总跟对方说自己与罗大可睡过。罗大可对此不予解释。
一直以来，由敏与徐勤勤这两个多情的姑娘都是主动出击，从未得到过罗大可的主动邀请，突然而至的电话让隆冬腊月分分钟变成最美最玄幻的春天，电话里那个音色厚重散发着浓郁荷尔蒙况味的男人诚意邀请共进晚餐，还表示要亲自下厨。这消息让两个女子头晕目眩，即刻放下手中活计，梳洗打扮，把衣橱里的衣服翻个底朝上，逐个试穿，反复搭配，但随即又都惴惴不安起来。两个姑娘都是机灵人物，先后凭空捕捉到一种不祥气息。没错，奇事突然到，未必好兆头。
俩女子回眸来时路径，自觉不算幸运一族，于是越发焦虑，坐上了从喜悦出发抵达不安的过山车，五脏六腑即刻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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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罗记私房菜馆仅有两桌客人，一桌预订客人在唯一的包房，约有六七个人，关门喝酒说话；另一桌在大厅，仅有三人，罗大可，由敏，徐勤勤。三个人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有时两个女子不约而同过来帮厨，忙过后就跟罗家人一起吃工作餐，桌上说东说西，自然而然。县城圈子小，城东城西绕来绕去谁跟谁都能联系到一处。
今天晚餐与往日不同，主题太过清晰。三人脸色深沉，都没亮色。罗大可是个直肠子，喜欢简单处理各色问题，不喜绕弯。当初他跟老婆结婚，全家最初都不同意，因为对方是回民，宗教不一样，生活起来多有不便，但罗大可觉得既然已经跟人家有了实质上的关系，对方又漂亮，没有理由说不，不由分说就跟姑娘领了证，随意而痛快。离职也是，突然起意，说什么也不伺候了，说什么也不能再与苟且之人为伍了，瞬间断舍离。
O型血，白羊座，你奈他何？
“二位大姐！义务帮工，到此为止，以后不能再来了。今天这，算是咱仨的散伙饭，也算我代表哥嫂答谢。”罗大可言罢，逐一敬酒，一人一杯，之后，幽幽点着一根烟，等着两个女子说话。
“为啥？”由敏的眼睛像初秋的蚊子，盯死罗大可
“是啊！为啥？”徐勤勤放下筷子，表情凝重。
“不想耽误你俩。”罗大可一手夹烟，一手端起酒杯朝两人晃了晃，一饮而尽。
“说明白。”由敏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后靠牢椅背。
“明白人不说暗话。”徐勤勤一条腿有节奏地抖着，眼珠在罗大可的五官上来回游走。
“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你俩都老大不小了，转眼又长一岁，不能再耽搁。”
“耽搁什么？”由敏问。
“就是，怎么了？是你有啥情况了还是怎么了？直说。”徐勤勤补充。
“过几天你俩就又长一岁。女孩子大了最怕过生日不是吗？我就不同，我怎么都能熬，我随随便便还能熬二十年，直到一睡不起。你俩行吗？”
“直说。”
“别绕。”
“我不能跟你俩任何一位在一起。现在不行，将来也不行。我是独行兽知道吗？所以，希望你俩悬崖勒马。”
“你是不是有人了？”
“我就感觉你最近不对劲儿。”
“有没有人都不会跟你俩，知道不？傻姑娘。”
“看来是真有人了。”
“谁呀？吐露下。”
“你俩没必要知道，也别一天老惦记我。人生不抗惦记知道吗！转眼过年了，我不愿意你俩辛辛苦苦又一年。”
“从前的情分呢？”
“我记心里呀！忘不掉你俩大恩，下辈子报答就是。”
“操！说呀，是谁？”
“你俩不认识。”
“你确定我俩没见过？”
“也许，见过吧。”
“得！别说了，我准知道是谁。”
“是不是那个斜眼老女人？”
“没错，准是她。”
“大哥！你也太Low了吧！”
“大哥你不要我俩，行！咱们缘薄，那你也得找个比我俩年轻漂亮的是不？”
“她哪里比我俩好？”
“不一定比你俩好。”
“是不是因为无法在我俩中选择一个，你才误入歧途？如果是这样，我宁愿退出，也不愿意你白瞎了自己。”
“别这样说。你俩都是好姑娘。她也不是斜眼儿老女人。你俩不了解她。”
“你了解她吗？”
“也不算了解。但是我想娶她。我将来想跟她一起生活。”
“你俩上床了？”
“还没有。但迟早要上的。”
“她答应你了？你俩确定关系了？”
“也没有。”
“就是说，我俩当中的一个还有希望？”
“没有。你俩都不合适。如你俩所知，我是个浪荡货，你俩谁跟了我都没好果子吃，我不忍心害你俩。我希望你俩都有好结局。来！敬你俩，真心祝福。我们做一世的好友吧。”
徐勤勤眼睛里盈出一汪水，转眼把酒杯里的酒泼到罗大可身上，起身走人，没再回头。比较而言，由敏更有韧性和耐心，也更执着，徐勤勤走后，她又待了一个多小时。只要罗大可还没定下来，她就自认有希望。她也深信罗大可喜欢自己，深信自己与罗大可天生一对。她不信别的女人能如自己一样给予这个男人更多。
只是她最后还是走了，因为罗大可一直没吐口。临了，她放下一句话：
“你早晚是我的。”
“嗯！”罗大可送由敏到大门口时，心里也重复一句“你早晚是我的”，只是这话不是说给由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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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赵平与季小麦来寄快递，谈到米安多这个春节不回沈州，要在桃花吐过。这个消息让罗大可心潮澎湃，多日来的艰苦思念终于有了回报，多日里压抑的激情瞬间倾泻而出。此时，他深信命运之神眷顾着自己。什么这个那个，什么应不应该，他终是要表达的，他必须对自己的内心负责。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再有几年自己就老了。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米安多是天上掉下来的，难说自己的离职离婚不是上天提前安排。
缘分在此，未知处处，自己必须抓紧当下。
他爱米安多，一见钟情，死心塌地了。
夜里，罗大可梦遗了，一床悲催。大清早，他心心念念米安多，禁不住又自慰一番。幸福既如此，未来既如此，这个女人必须是他的。《蒂凡尼的早餐》116怎么说的来着：“人们相爱，互相属于对方，因为这是获得真正快乐的唯一机会。”
罗大可离婚后曾与哥哥罗大力检讨过自己的婚姻，说自己婚姻的失败源于最初荷尔蒙的冲动。此时他想的是，如果没有兴致勃勃的荷尔蒙，幸福的两性关系又如何谈起。
“这是个辩证问题，需要人们用一生探求，而每一次探求，全凭天意。”罗大可起床后一边洗浴，一边浮想联翩，不禁心花怒放，成竹在胸。他想起孟宪启说过的一句话：“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啧！啧！这个独身男人对爱情竟有如此参悟，这话也权当对他一生未婚的解释。一生满腹真情意，可惜未遇可心人！罗大可为朋友深深叹息，思绪纷乱着在孟宪启与米安多之间游走，渐渐的，心思定格在孟宪启直视米安多的目光中，那不是通常的目光，充盈着温暖与爱慕。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七节
注释：
116、《蒂凡尼的早餐》—1961年美国电影，导演：布莱克.爱德华兹，主演：奥黛丽.赫本、乔治.佩帕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