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讲,蒋冬晨的生母并不是知青,而是一个女知青的表妹。那时桃花吐不叫桃花吐,叫陷马沟。表妹来过两次,前后加一起不到两年,生下蒋冬晨就走了。蒋立宝也没找过她。孟宪桂十二三岁时就喜欢蒋立宝,心思从未瞒过人,两家大人以及全村老少都知道她早晚要嫁给蒋立宝当媳妇的。知青表妹来此落脚后,第一时间就勾住了蒋立宝的眼睛和心,此后他再没看过孟宪桂一眼,全身心围绕城里来的卷发女孩,他见过的最美天仙。孟宪桂心灰意冷,知道自己无力竞争,正待要听从大人话与李家盖村一户人家的儿子相亲,卷发女子一去不回了。

 

真是心想事成。孟宪桂不顾一切地嫁给了蒋立宝,进门就当妈,从婆婆怀里接过蒋冬晨,用心用情,那份真格的不亚于亲娘,这让蒋立宝满心感动,无话可说。也搭着一直以来孟宪桂与蒋冬晨母子感情非常好,若不是听到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蒋冬晨恐怕永远也不会怀疑孟宪桂不是亲娘。饶是后来知道了内情,蒋冬晨也从未想过寻找生母。此生孟宪桂就是生妈,蒋冬晨心无旁骛。

蒋立宝很想跟儿子聊聊他的工作,聊聊他眼下的生活,这是他多日来的心事,也是他回乡的目的。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别说公司业务已经够他忙到日夜颠倒,即便闲着,对于过年也早就不上心头。蒋冬晨脸色是灰的,眼神不算正常,冷冷冰冰,间或一轮斜视。毛衣袖口明显短一截,露出黑红色的手腕。胳膊长的人冬天注定要冻手腕吗?蒋立宝有些心疼。他断定蒋冬晨的工作与生活都出了问题,几次想找个切口聊下去,无奈蒋冬晨就是不接招,仿佛没听见爸爸说话,又似乎专心想着什么心事。气氛凝固。

就在此时,门栓响起,孟宪启进了院,一手拄拐,一手拎着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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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蒋立宝急急带着一家人回桃花吐,与孟宪启的电话有关。孟宪启来电话时雪正下得大,丝啦丝啦的话筒里,孟宪启说旧学校两间住人的房玻璃被砸,估计是蒋冬晨干的。这消息有如雪中炸雷。孟宪启倒也没说出什么证据,但蒋立宝深信不疑,不得不放下手里大小工程。他太相信孟宪启所说,太清楚儿子变化莫测的种种,一切皆有可能。孟宪启电话里提到,蒋冬晨回到桃花吐后言谈做派变化之大出人意料,村民对此也有议论。

“你要说他。”蒋立宝一向信任小舅子,“你毕竟是他的老校长。”

“他根本不理会我,来往呼啦啦的一伙人,不给我机会。我感觉他不同从前。”

“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这样想。”

 

孟宪启没说自己曾经到蒋家找过蒋冬晨,看到满地的烟头酒瓶,蒋冬晨十分不堪地躺在炕上,毛蛋、余伟几个人东倒西歪地陪着,见孟宪启进屋忙都起身下地,神情慌乱。蒋冬晨却只拿惺忪的眼睛瞟了舅舅一下,没有起来,也不搭话。

“不上班了?”孟宪启心里冒烟。

“跟你一样,我退休了。”蒋冬晨冷冷答着,并不看他。

“我们聊聊。”

“你退休了,一不再是我老师,二不是我父母,我们聊什么?”

“跟我聊聊外面的世界?”

“外面?每个人眼里心里的外面不一样。据我所知,你最远只到过县城,那里是你的外面,不是我的。我们聊不到一块儿,太累。”说罢,蒋冬晨头朝里翻过身去,再没吱声。

被蒋冬晨如此奚落,出乎孟宪启意料,他一时语塞,转头走人。他给姐姐打过电话,说了蒋冬晨的事情。晚上蒋立宝收工回家,知道情况后,又把电话反打过来,询问蒋冬晨的事情。

“他怎么了?”

“不清楚。不太对劲儿。”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应该是。你是没看见他看我的眼神,不屑里面有一种陌生的东西,我想了半天,才认定那是恨。我敢肯定,他现在看谁眼睛里都有恨。”

“他变了,是不?”

“跟从前不一样了。你该回来看看。”

“我倒是想啊!只是现在活太多,有三家工地同时开工,都等着一过正月就搬新家,工期太紧!”

“哪事大哪事儿小你要掂量。”

“客户钱都交了。”

“钱没有够用的时候。你们掂量吧。”

“你不在城里,不在商场上拼搏,你不知道家装行业的竞争有多残酷。有时候,服务好一个客户,就能带来十个客户。”

“我不经商我不懂。我也没当过爸爸,许多事情更搞不明白。当然蒋冬晨也不是你客户,不用你服务,但他一旦走了神定了型,我怕你再无宁日,多一百个客户又能怎样?你仔细掂量吧。”说完,孟宪启撂下电话。

不管怎么说,蒋立宝这次到底回来了,没再犹豫。跟儿子的身心比起来,所有的客户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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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研时,季小麦在桃花吐做过一次社会调查,回学校后写了调查报告。导师王吉梅看过她的报告给予高度评价,说这是一篇严肃的社会学论文,其内容与论点已经超过简单意义的农业与农村。季小麦在文章中总结到,桃花吐村民对于人类历史最伟大的三项发明有如下认知:火、化肥和孟宪启。

孟宪启对于桃花吐对于蒋家对于许多人家的意义在于他敏锐的洞察力、义无反顾的坚持以及诸多事情上言简意赅清晰无误的见解。他面肃心深,是个灵魂样的存在。蒋立宝带着全家速回桃花吐这事证明了季小麦论文的准确性,证明了孟宪启的力量,当然也证明了蒋冬晨对于蒋立宝与孟宪桂夫妇俩的重要性。

看见孟宪启拎着酒瓶进院,蒋立宝喜出望外,忙把小舅子迎进门里,对正在灶前忙活的蒋春晓小两口说:

“你舅来了,加俩菜。”

马芳华答应一声,从带回来的年货包里拿东西。她要切两根县里的老字号“安邦”香肠,再发点木耳凉拌。凉水发木耳最好不过,可是客人已经到了,凉水发恐来不及,马芳华调兑了刚刚烧好的开水,搅了搅浇上去。

蒋冬晨没跟进屋,一个人在院子里抽烟。他没想好一会是进屋听大人们聊天,还是去毛蛋家里过夜。

 

孟宪桂有大半年没见着弟弟了。作为姐姐,她不自觉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一边把弟弟让到西屋炕里,一边上下打量弟弟,两只手不自觉地在孟宪启身上摸了两把,检查这个冬天弟弟穿的够不够暖。一直以来,弟弟的四季穿着都是由她打理。

关于蒋立宝与孟宪启的关系,桃花吐人有鲜明的两种观点,彼此相对,无法调和。一种认为他俩是好朋友,一种认为他俩是敌人。双方都能举出至少三个例子。说他俩是敌人的如果举例,多会提到多年前他俩有过很长时间不说话的经历,因为一个女人;说他俩是好朋友的如果举例,多会提到孟宪启视蒋冬晨如己出,关心他的学习、成长,细致入微,不知疲倦。

饭菜做得,孟宪桂把炕桌摆好、擦净,喊大家过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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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门栓再次响起,进来的是村长季广发。他在家里坐定刚要吃饭,有邻居过来说看见蒋立宝一家回来了,他当即放下饭碗,下地穿鞋,急赶过来。蒋立宝当村长的时候,季广发任会计。如果蒋立宝不进城,他恐怕永远接不上村长这个茬口。虽然蒋立宝不是有意让位,但季广发是个聪明人,始终当恩典记着,心里也暗暗祈祷蒋立宝生意发达,永远别回来。事情明摆着,若蒋立宝回来,凭他的能力及人缘,自己早晚得把位置让出来。

几个人简单寒暄,彼此直勾勾地互相瞅着,说说胖瘦气色一类,又问问年货的准备情况,然后一起脱鞋上炕吃饭,蒋冬晨也被孟宪桂喊进屋里上了炕。一口菜下肚,季广发赞叹好吃。孟宪桂夸是儿媳的手艺。季广发说这菜我一吃,就知道是城里人做的,人家就是比咱们乡下人会吃。

 

大门门栓第三次响起,夹杂着那凤楼的大嗓门:

“立宝大哥回来了。我过来看看你。”

孟宪桂心里笑说县里的邻居说得不错,还是乡下人过年热闹,这刚刚到家,屁股还没坐热乎,乡亲们就上门了,换是县里都是各过各的,没有这么不见外的。想着笑着,把那凤楼迎进屋,往炕里让。那凤楼也不客气,一边说着自己吃过了,一边上炕挨着孟宪启坐下,把撅起的肚子、乳房一齐放腿上。一屋子人说的说吃的吃气氛欣然,都是村里的重量级人物,又是一起长大的发小。

 

桃花吐的年基本上这就开始了。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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