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轻松愉快。轻松的是车外一直有雪花在飘,车内一直有人说话;愉快的是季小麦一直在说话,车外的雪花轻盈而白。

季小麦讲了自己的工作,说自己是全市各家机关食堂学历最高的采买,说自己所学专业是农业,如今主要活动场所是农贸市场,全算是学有所用了。关于她与王吉梅教授儿子的缘浅无果,她忍住没说,但也许路程再长上一点点,比如再长上五分钟,她可能就会说到。这事儿她至今未曾对任何人透露半点儿。

有一点切肤体会季小麦也没说,一直以来,她每天都是一堆乱石压胸口,从早到晚透不过气,结果回乡第二天,她晨起面向七星山站了十几分钟,闭目清享山风拂面,侧耳倾听桃花坡上树吟草诵,全身立即通透了,舒畅了,随即又喝到了地下水,买到了笨猪肉,结识了眼前这个陌生而奇怪的赵平,岂止舒畅,简直开心极了。

赵平感受到了季小麦的开心,一只黄色的蝴蝶一直在耳畔扇翅,心里不觉生出许久未现的快乐。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明晚有电影放映这话肯定是说了,其他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头二十几年怎么过的。他专心听着季小麦说话,听着那只可爱的黄色蝴蝶翩跹飞舞的窸窣声。他还从未如此喜欢过蝴蝶。冬蝶,弥足珍贵。

后面驶来一辆白色速腾,超过了他们。两个人都没注意。

有几只喜鹊在路边飞过,季小麦问赵平:

“你知道喜鹊冬天吃什么吗?”

“不知道。会不会是夏天存储些食物?”

“不会。它们有什么吃什么,找到什么就吃什么,种子,垃圾什么的。它们自有办法。”

“蝴蝶就不行了。”

“冬天哪里有蝴蝶。”

“有的。我见过,黄色的,比翡翠还鲜亮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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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驶进七星乡。

望见大众舞厅的牌匾,赵平说:

“请你跳个舞怎么样?”

季小麦不自觉放慢车速,扭头看赵平,看到他真诚而不无喜色的脸。

“真的?”季小麦笑吟吟的。

“真的。”赵平挺直脊梁,目视前方。他想继续跟她待在一起,不想分开。

季小麦笑意浓郁,把车停在大众舞厅门前,停在几辆三轮车和自行车旁。她还是读高中时偷偷跟着几个女同学一起来这个舞厅玩过几次,上大学后再没来过。

赵平则是首次。

舞厅临近乡里大集,嵌在一趟普通平房中间。对开门,不很宽,半扇门板上贴着营业时间,每天下午两点至午夜十二点。一块大红牌匾上书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大众舞厅。

两人进门,不长的走廊功能齐全,有“售票处”窗口,另有两扇小门分别挂着男女卫生间的木牌。旋律清晰、节奏分明的舞曲从走廊尽头一扇关着的红门传出。

赵平站在售票处旁,神色肃穆地买了两张舞票,五元钱一张。钱是给孟宪启买猪肉所剩。他朝季小麦挥了挥拿票的手,带头走进红门舞场。季小麦脸上有奇妙的笑意,紧跟其后。

大理石铺地的舞池不算小,转灯,射灯,串灯,灯笼,五颜六色,各式各样。十几对男女在跳舞,中老年居多。舞池两侧有简易四方桌椅,供舞者休息。一个长条吧台卖着酒水饮料,兼顾衣帽存放。季小麦摘下紫色围巾,脱下黄茸茸的羽绒服,小小巧巧地站在赵平对面,笑着,重新绑定自己的丸子头。

赵平脱去羽绒衣,亮出一身迷彩劳动服,定了定神,上前拥住身穿绿色毛衣的季小麦走进舞池,踏着一曲《我是一片云》,跳起了舒缓的三步舞。

有种一见倾心的欢愉在粗糙劲猛的扩音器中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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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立宝开着白色速腾载着全家回乡过年,这个举动不寻常。

回乡过年的决心从儿子蒋冬晨回到桃花吐时就在他心里生了根,无需与人商量。蒋冬晨在蒋家的地位至高无上,一家人起根就习惯了看他脸色,围他转圈。对此,二儿媳马芳华刚嫁过来时心有不爽,蒋春晓也不解释,由她念叨。渐渐的,她也习惯了,见怪不怪。

最初听说这个春节要回乡下过,马芳华老大不愿意,拿自己正怀孕说了几嘴,话里话外表示自己要留在县城娘家。蒋春晓了解媳妇,不过说说而已,不会与父母硬抗,因此不予正面理会。马芳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儿子从小有爱感冒的底子,大冷天回乡下,冷风热炕的,一待好几天,恐难适应,一旦生病就麻烦了。蒋春晓也倔强了些,说如果担心,就把儿子留在姥姥家好了。马芳华本来不舍与儿子分开,但转念想这样也好,自己猜不透公婆会在乡下待多久,万一他们要待到十五,自己也好有借口先行一步。于是真的把儿子送回娘家,自己挺着大肚子,与丈夫随公婆回乡过年。她知道,公婆意在蒋冬晨。多日来公婆心绪不宁,家中气氛异常,她猜不透接下来如何,好在她现在二胎在肚,将养身心排在第一位,无需操心闲事,只是说走就走急了些,东西准备得凌乱。

一家人拎着大包小裹走下单元楼时,巧遇楼下居住的嘴碎邻居,一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以城里人的不屑目光屈尊俯视蒋家的中年大妈。一番招呼后,女邻居啧啧砸吧一张阔嘴,说还是乡下过年热闹,能过出个年样来,又是秧歌又是鞭炮的,吃的也好,鸡鸭鱼肉都是新鲜的,虽然没有柏油马路,雨天两脚泥晴天一身土的,也没个像样厕所,大老远能闻到尿臊味,苍蝇蚊子漫天,但毕竟原生态,说到底空气是好的,附近如果没有污染源,水也应该是好的……女邻居不喘气嘚吧嘚倾倒一筐见解,转眼又抱怨自己没个乡下亲戚,借不上光,说自己娘家婆家都起根儿是城里人,虽说经得多见得广文明程度高素养搁哪儿哪儿发光,终归不够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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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邻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说着,听得蒋家几口人心里七上八下,刚刚觉得对方是在羡慕自己,转瞬又听到挤兑之意。一家人依次进车上路,不久,些许亮晶晶的小骄傲就像锅里渐开的水,滋滋有了响声。

一度,蒋立宝的骄傲达到沸点。他开着去年才买的速腾,带着老婆儿子儿媳回家过年,完全城里人身份,不比嘴碎女邻居差出多少。

过往已然如烟。

几年前,他辞去村长职务,带着一家人到县城谋生,心里暗暗背负着蒋冬晨的未来。当时,他耳边幻听样每天轰鸣着村里人的指责与念叨。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蒋氏家装公司的成立、蒋冬晨的升学、县城购房以及蒋春晓的结婚生子,蒋立宝与桃花吐的联系渐渐稀薄,如果没有妻弟孟宪启这根线,怕是早就断了。可谁又能料到,分明已在省城毕业并且就业的蒋冬晨意外归来,行动坐卧完全不同以往,惊得一家人不知所措,各种怀疑猜测弥漫心头。蒋立宝不得不伸出一双饱经磨砺布满茧疤的老手,牵起那根与桃花吐之间险些扯断的连线。

也许这就是命,蒋立宝对此无言,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爷俩的是什么。

想到此,蒋立宝骄傲退却,惆怅填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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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坦的柏油马路截止在桃花桥头,接下来的村路虽然也铺了柏油,但质量明显缩水,时有坑洼。马芳华很是不爽,小心翼翼地抱着肚子,在后座上懒懒地把头靠在蒋春晓肩上。蒋春晓安慰着妻子,低声抱怨汽车的减震系统差节气。

此刻雪停,四野寂静,天色暗淡,不远处的七星山威严肃穆。

村里有人家早早亮灯。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感觉,除了马芳华,一家人各自感动。多年过去,傍晚的桃花吐还是这个样子,家的样子。及至家门口,看见熟悉的院落、大门,难以掩饰的乡土情怀完全淹没了老两口,孟宪桂眼里盈泪。

蒋冬晨从黑黑的屋里走出来,神情冷冷地看着父母一行走进小院,一言不发。

 

蒋立宝打开每个房间的灯,就连高高吊在院子东侧的玉米楼子上的灯也昏然亮起,屋里屋外有了生气。孟宪桂一进屋就忙着打扫房间,原以为蒋冬晨已经回来住了些天,不用大扫除,没想到从厨房到东西屋,乱成一片。灶屋也只有锅台被清理过,放在锅台上的几只盆碗意味着这里存有人迹。

西屋只有炕头可以用,其余地上、炕梢、衣柜内外到处堆着东西物件,光棍老汪的家里也不过如此。东屋更不用说,几乎难以下脚,明显一直没人进来过。孟宪桂心里又气又不安,气的是蒋冬晨不立事儿,家里乱成这个样子也不收拾,怎么看得下去;不安的也是如此,她了解蒋冬晨,从前可不是这么不长心。

马芳华是个勤快女子,本要帮着一起收拾房间,被孟宪桂及时制止,说:

“你给我好好歇歇吧,挺着个肚子,别碰着,再说这一屋子的灰,躲远些,小心生病。”

蒋春晓也过来拦住媳妇,说自己会帮妈妈一起干,不用她。他们第二个孩子再有三个月就要出生了,这期间要重点保护。

“我做晚饭吧。”马芳华像婆婆,一会儿也闲不住。

“我来帮你吧。”蒋春晓暖暖地说。

 

屋里几位忙乱时,蒋冬晨跟爸爸蒋立宝一起站在院子里抽烟。两个男人身材差不多一样高大,眉眼像极,大双眼皮好几层,羡煞一干单眼皮,鼻子一样的高阔挺直,下巴都是方的,不同的是,蒋立宝身躯不直,有些塌腰,这是经年劳累的后遗症。蒋冬晨正当年,像山上的松树一样直立着。他们的头发也不一样,蒋立宝的头发黑且直,蒋冬晨则遗传了生母的一头卷发。全村人都知道,蒋冬晨的生母不是孟宪桂,而是早年在桃花吐待过一段时间的知青,一头长发自然卷曲,编着两条黑粗的辫子,辫梢永远翻卷上翘。卷发女子生完孩子就走掉了,再不见踪影。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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