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场大雪让桃花吐村再次隐遁天地间。
一早，钱双月裹着雪后坚硬的东北风来上班，眼泡肿大，眼睛绚红。程丽抱着小星星凑近细看，询问缘由。钱双月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噼啪落在鞋面、地面。这个女人不同于其他乡下妇女，有什么事情没等人问就会哇啦哇啦尽数吐出，大多时候，她习惯含着，包括眼泪和心事。小星星的小胖手在钱双月脸上划拉着，嘤嘤说着什么，讨着要抱。程丽把小星星交给钱双月，自己出门到隔壁书屋找来米安多，回屋后接过小星星。
一见米安多，钱双月开始抽泣。
声音渐大，夹叙夹泣。
原来，她老公王三库昨天夜里酒后吐真言，把自己与二杏妈私通的事儿抖搂出来。二杏爸名叫冯志，是钱双月姑表弟，常年在外打工。
“我多傻呀！我本该知道的。有一次我去她杂货店买东西，看见柜台上扔着王三库的围巾，都戴七八年了，烟色毛线围巾。当时我就该猜到王三库正在她屋里头，就该知道这俩不要脸的有事儿。可是我傻呀！早些年那围巾是我去乡里大集买的，王三库跟冯志一人一条。我还以为那条是冯志的。你说我得多傻！就没想到冯志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好么样的围巾还能自己飞回来不成……”
听着钱双月讲述自己丈夫与外人的奸情，米安多脑海里出现了《芝加哥》109亦真亦幻的场景。她是直到看了第二遍才明白其中隐喻。
“我们开怀畅饮，恣意欢笑。突然，我们发现冰块没了，于是我去弄了一些。当我回来，打开房门，见到维罗妮卡和查理正在表演动作第十七：雄鹰展翅。”
这段台词她铭刻在骨头里了，常在夜半时分搅扰她，天亮前再无睡意。那是一部绝美而奇异的影片，绝无仅有地展示了两性各式动作，尺度超大，颇具创意。而她心底深藏的秘密，不可见到天日的东西，也挟在其中，与片中人物交融。
有些记忆，米安多愿意用折寿换遗忘。那是自己生李子夕后坐月子期间的一些细节，包括李松柏不合时宜的玩笑，包括米安妥莫名其妙的脸红。她按耐着，躲避着，却一直甩不掉，一直萦绕，随时扎心。她说服自己不去正视，不去推敲，也不去追究。自己坐月子期间，正是米安妥与丈夫闹离婚的档口，自己曾几次让李松柏前往规劝说和。虽然米安妥与丈夫最终选择和好，分居半年之久的妹夫也回到家里，再未出走，但夫妻之间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与此相辉映的是米安多与妹妹米安妥的关系，从此不远不近。
“他俩做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对得起谁？”钱双月哭泣着，眼泡注水，皮薄而透。
“二杏妈本身不检点，好像跟好几个人都有事情。”程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钱双月。
“可她跟谁也不能跟我家三库啊！她得叫姐夫的。我们两家是实在亲戚。”
“她就是那种人，不管不顾的。”
“我真不想活了。”
“因为王三库？”米安多问。
“没意思。你说我现在，辛辛苦苦为了啥？原来自己种地时我从来不比他少干。现在地包出去了，他闲着没事儿干，除了养个马车养两匹马，一天东游西逛的，不知道心疼人，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多不省心啊！”
“他现在啥意见啊？”
“今早清醒了，说对不起我。说个对不起就完事了？还有那个不要脸的破鞋，也跟没事人似的。这都还是人吗？不能就这么完了。”
“双月姐！米老师不是外人，咱们听听她的意见。”
米安多内心悲凉，有细微冷山风钻进汗毛孔。换个人，她也许会说说人性的荒诞不可测，但眼前是钱双月，一个文化不高、性情质朴的农村妇女，她会理解多少？米安多一番犹豫，解释自己并没有多少处理这类事务的经验：“这事很复杂，最终要看你还想不想过。”
“怎么讲？”
“如果还想过下去，就要顾忌你丈夫的脸面；另外也要考虑二杏一家，考虑他们两口是不是要继续过下去。”
“你都不知道我弟冯志有多好。”
“是啊！这么好的人，我们还要不要顾忌他的感受？你都需要想想。”
“那就这么饶过奸夫淫妇？”
米安多长叹一声：
“人这种动物一直在进化中，一直没进化到完美，也可能跟所有动物一样，永远不会完美。这是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终于明白的道理。明白这个道理后，我发现我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可以说，许多事情我突然不指望明白了。人生苦短，太多的事情根本想不明白，那就放下，这样简单些，轻快些。缺点，缺陷，欲望，自私，冲动，等等，每个人身上都有，男人的动物性比女人更强烈些。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我们不是神仙，那么所有人都会犯错。谁如果说自己永远正确，啥错都没犯过，那就是最傻最可笑的撒谎，一个人也骗不过的。要不要饶过奸夫淫妇是你需要自己考虑的事情，别人帮不了太多，我跟程丽也只能陪陪你，劝你想开些，叮嘱你注意身体，更多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想明白。你想的时候需要注意几点，你丈夫与二杏妈是来真的，还是偶犯？如果他俩来真的，你有什么打算？能不能一个人过下去？如果是偶犯，你丈夫有没有悔意？会不会有第二次？如果是偶犯，你将来能不能不咎既往，在未来的日子里容下他，不天天念叨？如果你容不下他，你需要思考细节，比如房子的问题，还有地，如何分？”
“米老师的意思是，你还能不能想不想跟王三库过下去？如果想过下去，要考虑他会不会再犯？如果他再犯，你该如何打算？”程丽帮着解释。
“程丽！换你，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按说如果好，就是两个人，容不下第三者；可是，有时候，如果真爱一个人，又是什么都能容下的。”
米安多看着程丽，心疼这个女子年纪轻轻已经开始思辨，说不准这是勇敢，还是成熟，抑或是妥协。
“是的，主要还是看你自己怎么想。听从自己的心就是了。”米安多点头。
“我……其实，我是过不下去了，我想跟他离婚。这么大岁数了，跟他操得起心，却丢不起人。我姑娘人家在市里过得可好了，已经怀孕了，我就等着她生了孩子去帮她带呢。你说这快当姥爷的人了，还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将来亲家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们一家？怎么看我姑娘？”
“你家是你家，你姑娘是你姑娘。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急着跟你丈夫说什么分开啊离婚啊，需要谈谈。”
“跟谁谈？”
“跟你丈夫啊！还有二杏妈，都需要谈。”
“他们都干出那么缺德的事情，跟他们谈就是给他们脸了。”
“不是，跟他们谈，是给自己时间，然后想想未来，想好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想想自己可不可以没有对方。当然，也是给对方时间，让他们想想，是来真的，还是就此收手。”
“谈不好呢？”
“谈不好就再说。现在不忙着做决定，需要谈。”
“再说是啥意思？”
“生活太复杂，比生活更复杂的是人心。太多事情不能马上决断，只能再说。”
……
晚上，米安多迟迟未睡，几次哑然暗笑。一个生活无路说什么也走不下去的人有什么资格指导别人如何过日子？一个自己在情路上屡屡失败家将不家的人居然厚着脸皮指导别人的婚恋！一个害苦学生的人居然跑到幼儿园当老师！
世道果真无理。
如果有一天桃花吐的村民知道了自己的详情，不知该乐，还是该呸。
几天后，钱双月跟王三库谈妥。王三库道歉加许诺收到效果，两口子与从前一样过上了太平日子。米安多暗暗惊讶自己的说服能力：“怎么忽然就成了婚恋专家？”
转天，程丽找到米安多，再次谈起赵平，请她帮自己传情。米安多感觉自己婚恋专家的身份算是坐实了，心里不免惶恐。
“我感觉缘分就像天上的鸟儿，无影无声，突然飞到眼前，直奔我飞来。”
“你觉得他爱你吗？”
“他对我好，对小星星更好。”
“但是程丽，赵平对别人也都好呀。”
“那是！”
“我觉得，你要看出他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的好才算好。”
“我感觉他对我格外好。”
“你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觉得需要他多些，比如他会对小星星好？”
“喜欢他多。”
“那你还犹豫什么？直接找他就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是害怕。他太严肃，我怕他一旦拒绝，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那怎么办？”
“米老师!你替我问问可好？看看他的想法？”
“这个，我恐怕做不来。”
“为什么？”
“我不太会掂量男女双方的缘分指数，而且，也天生没有做媒婆的口才。”
米安多心里最想说的其实是：你知道赵平的来历吗？
有这样一种人，无论遭遇了什么，穿着如何不堪，身上自带的光环都不会暗淡，走到任一个旮旯胡同都注定要被关注，四周永远不乏好奇的眼神。赵平就是这样的人。2013年年初，在大雪覆盖的桃花吐村，好奇赵平来历的人远不止米安多、程丽、那凤楼、二杏，另有刚刚回村的蒋冬晨以及起大早前来敲门的李洋。
蒋冬晨回到桃花吐，并在第一时间率领小伙伴打了赵平的消息在桃花吐、李家盖乃至七星乡传得沸沸扬扬，李洋为此兴奋。他比蒋冬晨小三岁，从小第一个崇拜的人就是蒋冬晨，觉得他是全世界最高大最帅气最有范儿的榜样。眼见着敬爱的冬哥中学一毕业就离开桃花吐，进了县城，先是跟着父亲做生意，然后考上大学，一年前又听说他进了一家证券公司，月收入可观，心里越发敬重。即便这些年自家发达了，成了全县首富，李洋对蒋冬晨的原始崇拜依然还在。他急着见见蒋冬晨，一来要与他联手对付赵平，尽快把赵平赶出桃花吐，乃至康谷县；二来践行父亲李立国的教诲：自古人以类聚，成功人士就是要相互搭桥，互助互利。李洋知道父亲一直在考验自己的能力，如果冬哥能指导自己开创股票投资业务，赚得大钱，不愁父亲不把家业交给自己打理，甚至，如果自己的股票生意做得好，如江湖上各种兴隆的传说，自己还要不要接手安邦星业还真真难说呢。
李洋开着宝马车绕道七星乡，经桃花桥来到桃花吐。村里的土路被冰雪覆盖，村民房前屋后的院墙参差不齐，个别人家的沤粪池、柴禾垛又支出院墙，车行不易。李洋好不容易把车停在蒋冬晨家门前，下得车来，整理衣帽，锁车，转身，才发现院门挂着锁头。李洋很是泄气，许多念想算是放空了，难不成自己与桃花吐村真的犯冲？想来也是如此，但凡与桃花吐沾边，遇事儿事儿不顺，遇人人无缘。这样想着，他决定去程丽那里验证一番自己的运气，顺便等待蒋冬晨。幼儿园开园后，李洋送过来几样礼物，包括冰箱，一切不仅无果，他还分明捕捉到程丽对赵平很不一般的态度。
说来凑巧，这天来桃花吐看蒋冬晨的不止李洋，还有罗然。他在县一中与复读的蒋冬晨一起学习了两年，后又与蒋冬晨一起帮着罗大可夜入康谷县图书馆转移过画作，对蒋冬晨复读时的努力、高考的成绩以及那天夜里的偷画行动力与身手统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来，那天晚上，罗大可仅是个指引方向的领袖，具体细节的操作、落实全赖蒋冬晨。蒋冬晨说：
“对敌人最大的报复，就是成全罗馆长。”
他在一份废弃的高考模拟卷纸上勾勒出侦查与试探程序，用一根三色圆珠笔部署了三条撤退路线，最值得称道的是，他还拟定了预案，不亚于美国大片《11罗汉》110，或者《幸运数字斯莱文》111，只可惜一切太过顺利，他们没有阻碍，在月黑风高之夜得手，伟大而细腻的多重设计均没用上。
两人同一年考学，一个如愿进了省城，一个将将巴巴去了双鹤市。就像无数在现实生活中渐行渐远的玩伴一样，最初两年，他们假期里还在一起喝酒一起玩，之后就自然失联了。许多男孩在成长的岁月里常会同时拥有个远方的偶像与近处的领袖，罗然心里远方的偶像不停更换，从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到高晓松，到郭德纲，近处的领袖级人物始终是叔叔罗大可与蒋兄冬晨，所以一听说蒋冬晨回来了，也不管罗大可如何说蒋冬晨的野蛮无理，立即赶奔过来，荒了一天业务，结果与李洋一样遭遇铁将军。没见到蒋冬晨，罗然拐到幼儿园看望程丽——这是他在桃花吐的永恒念想，去程丽那里等待蒋冬晨，美丽又科学。
罗然进屋时，李洋正与抱着小星星的程丽聊天。两个男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不愿意读到的内容：对方喜欢程丽。雄性的激情常常始于对异性的争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一概如此，于是，一场针锋相对从尬聊开始，等待蒋冬晨这事儿渐渐淡化无痕。
李洋聊他的宝马及家业，罗然聊健康。李洋劝罗然小心二手车，说他有朋友在县交通部门，说二手城市多功能与商务车孽债最多，尤其那些里程很短就翻卖的车，肯定有不祥案底，最该警惕。罗然则说吃啥补啥不对，应该是吃啥是啥，为啥西方人喜吃牛肉，不喜猪肉？就是这个原因。关于猪肉市场会越来越小的问题，罗然不厌其烦，强调了五次，最后提醒程丽，要给小星星多吃牛羊肉，脂肪少不说，还不脏。
程丽听了暗笑。
被李洋与罗然同时惦记的蒋冬晨一大早出殡去了，这是他回桃花吐后唯一喜欢参加的集体活动。
毛蛋从蒋冬晨回到桃花吐后再没离开过他。从光腚时起，毛蛋的生活就是这样，只要蒋冬晨在，他就瞬间失去自我。蒋冬晨回村的当天，毛蛋从家里抱来一套干净被褥，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车烧柴，有木板，有玉米秸秆。蒋立宝一家离开桃花吐后，只在最初几年回村过春节，其余时间都在县城，平时大人孩子来回走动串亲戚，也都是当天来当天走。蒋立宝的装修公司越干越好，时间不归自己所有，钱倒是挣着一点儿，可是没了自由。这次蒋冬晨回村，孟宪桂很想跟来帮他料理一番衣食住用，怎奈自己又要帮蒋春晓带孩子，又要担负一家人的吃饭穿衣，抽不开身。蒋春晓在毛蛋的微信里看到他在照顾大哥，告诉了妈妈，孟宪桂这才放下心来。一次晚饭时间，孟宪桂提出“回桃花吐过春节”的建议，得到蒋春晓的赞成。
蒋春晓说：“行啊！我一直想让我儿子感受一下农村年节的气氛，这有利他健康成长。”蒋立宝没说同意，可也没说反对，只顾低头吃饭。转天，孟宪桂就给蒋冬晨打了电话，要他收拾房间，晾晒被褥，一家人过了小年就要找时间回村。她没听见答应，但也没听见拒绝。放下电话，孟宪桂心里嘀咕，真是亲爷俩，性情都像。
注释：
109、《芝加哥》—2002年美国电影,导演:罗伯.马歇尔,主演: 蕾妮.齐薇格、凯瑟琳.泽塔-琼斯、理查.基尔，
110、《11罗汉》—2001年美国电影，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主演：乔治.克鲁尼、布拉德.皮特、马特.达蒙
111、《幸运数字斯莱文》—2006年美国电影，导演：保罗.麦奎根，主演：乔什.哈奈特、布鲁斯.威利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