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冬晨的心空如早春的萝卜。

每天,他都躺到天光大亮,有时要躺到午后,起炕后就跟毛蛋、余伟一起东瞅瞅,西看看,哪家有活就一起干,没活就喝酒聊天打发日子,钱都由毛蛋出。眼下蒋冬晨穿的用的跟大家没二样,但气质跟从前大不同,眼神举止都有了变化,说话少了一半还多。最重要的是,他几乎不笑。毛蛋因为在城里干过一阵快递,也由此长大许多,回乡后也在变化,尤其学会了观察。他明白,蒋冬晨不说,自己就不要问。有时,路上遇到好奇心重的乡邻比如二杏妈,跟他打听蒋冬晨怎么回村了以及啥时走等等,毛蛋就没好气地说:

“管好自己家事儿,小心你家那口子跟人跑了。”

孟宪启远远关注着外甥的沉默,关注他故意躲开的身影,琢磨着这个三十岁的大男孩缘何离开城市的柏油马路,走回乡间土道。孟宪桂告诉过他,这个春节一家子要回村过年。孟宪启琢磨着要跟姐姐姐夫聊聊蒋冬晨,在此基础上,他再跟蒋冬晨好好说会话。他不知道蒋冬晨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四年大学生涯已经空无一物,无话可说。

没什么可说的,蒋冬晨回村后几次陪毛蛋一起给丧户做白事肯定了这一点。青春啊,梦想啊,欢乐啊,情谊啊等等,都不重要,就连重要的生命也止于那一口提不上来的气。任谁都无话可说,万事不值一提。离开学校后那些个苦不堪言的日子,那些日子里的艰苦跋涉也不值一提。

什么叫惨烈?

每次他与毛蛋一起操办白事儿时的心情最为平静。哪里还有比死亡更惨烈的事情?他开始迷恋白事儿,渴望毛蛋天天有业务。只不过,他的心只有在白事儿事主家里能够获得短暂平静,在回家的路上,他又会一头扎在不堪的往事中。那些个日子,如果没有孟宪桂始终如一每月打给他的一千元钱,他不知能否挨到回村。

 

时至今天,蒋冬晨看过的所有电影加在一起也没有他的经历曲折不堪。如果匆匆离开学校前能够预见之后种种境遇,他断不会照此选择。

最初,蒋冬晨在离学校十站地之外的一个普通居民小区租了一间房,室内有简单家具,月租1000元。安顿下来后,蒋冬晨第一件事儿就是更换手机号码,之后一头扎进网络,搜索求职信息,填表投递。他要尽快从学校的阴霾里走出来,尽快独立,独立于学校之外,跟黑色的过去一刀两断,跟所有人一刀两断。人生在世,到头来,路一定要自己走,亲妈都指望不上,更不要说别人。这样想,他心里悲怆至极。

 

最先回馈信息的是一家招收文员的超市,这本是他的兜底愿望,他想都没想就去面试,并顺利入职。随即他给家里打电话,说自己已经毕业,开始工作,提醒父母每月不要再打钱来。蒋冬晨补充说明自己的工作是暂时的。是的,他并未完全离开学校,因为学校老师太依赖他,有些科研课题还需要他帮忙完成,不过不是白干,每月有两千元补贴金。蒋冬晨入职的这家超市规模很小,对新人有两个月的试用期,每月薪金两千元。所谓试用,简单说就是做搬运工,与文字以及想象中的办公室场景一概无关,每天需在固定的时间把各种货车上的东西搬到固定位置摆放。第一天下来,蒋冬晨累得腰酸腿疼,趴在出租屋里的床上一动不能动,连晚饭都没吃就昏昏睡去。他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不愿意起来,不愿意再去挨累。自己用了两年时间复习高考,又如愿考得沈州工大金融学院,到头来居然当了一名搬运工,怎么可以?忽又想到自己从今后不再是学生,生活不能再依赖父母支助,必须自力更生,于是咬牙坚持下来。

 

过量的劳动折损着蒋冬晨的体力,却也保全了他的神经,他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离校前后的各种表现,大脑跳离最后时刻的疯狂以及对杜若的伤害。他成功躲进慢无边界的劳累中,每天在离开超市前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一度,他渴望生活就此下去,不再想自己是谁,做了什么,未来如何等等。然而天不作美,就在他渐渐习惯这样的活法,且实习期将满时,超市以他干活不给力、交流不顺畅为由辞退了他。令人气恼的是,他尚未离开,一个新面孔已出现在超市经理办公室。想到自己报道当天的情景,想到那天一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一路骂着离开办公室,蒋冬晨顿时明白,这家超市用人有技巧,用实习生的低价招用力工,时间刚好两月。

 

想自己一介书生,如此卖力,居然被狗一样赶出来,蒋冬晨屈辱感上头,自尊心萌发。心底未灭的倔强让他重归所学所愿。于是一天,蒋冬晨带着一身稚气与志气前往一家银行毛遂自荐。负责接待的员工面带嘲讽:

“我行从未用过毛遂自荐的人。我们都是通过社会集中考试招聘,或者领导层的推荐。眼下,你没有机会。”

“可是,你们从前聘用之人都称心吗?都胜任吗?”

蒋冬晨的问话让接待者很是感慨,拉过凳子让他坐,两人开始聊天。原来,这些问题也正是目前该银行存在的问题。两个人一个提建议,一个发牢骚,聊至佳境,热火朝天。但终归是一场聊天,接待者没有资格与权力破格接收新人。最后这个员工好意建议蒋冬晨去证券公司试试运气:

“你是学金融的,你说话的水平比我行这几年进来的水货高出三倍不止。你不干本行太亏了,简直是全省金融界的损失。”

 

蒋冬晨被打了鸡血,此番鉴定与他离开超市后快速升腾的斗志合了节奏。他开始多角度系统性在网上搜索,不放过任一个经纪人招聘网和大公司人才招聘网,一一按照要求投放简历,有的则登门面试。

算算时间,还没到学校发放毕业证的时候,不要紧,他手里有学校为了方便学生实习而统一开具的一纸证明。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蒋冬晨如愿被YHX证券公司招收入职,做了一名投资客户经理的助理,实习期三个月,月薪三千。至此,他正式电话爸妈,汇报了自己入职证券公司的情况,并把培训课上听到的职业预期年薪等情况说给爸妈。电话里,他听见了妈妈哽咽的声音。

转天,孟宪桂电话弟弟孟宪启,蒋冬晨上班了,月收入过万。孟宪桂学着蒋冬晨的语气说,用不了三年,他的月薪就能突破十万。她没跟弟弟说,虽然蒋立宝在蒋冬晨毕业后停止了每月三千元供给,自己依然每月打过去一千,这是她母子俩的特殊情感通道,是两人的小秘密。她知道蒋冬晨再也不需要爸妈的供养了,可是,自己不能停止对他的爱,只要蒋冬晨每月收钱用钱,就证明他还需要。孟宪桂的手机短信证明,蒋冬晨一直在用这笔钱。

三个月后,蒋冬晨悄然离开证券公司,原因是一名大学同学的入职,许世豪的同寝。上天怜爱,让蒋冬晨在走廊玻璃墙另一侧看到了这一幕。同学没看见他。

蒋冬晨不能让同学看到自己。他在第一分钟就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头也不回地走出公司大门。他没把这一消息告诉爸妈。

回到出租屋半晌,蒋冬晨才回过神来。

后果不堪设想。许世豪如果知道他在这里,一定会跟来,杜若随后也到。两人会携手把他告上法庭,罪名是强奸。与杜若把他告上法庭相比,蒋冬晨更不愿意看到许世豪的眼神,不屑、耻笑、歧视。在蒋冬晨深埋心底的记忆里,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里回荡着许世豪洋葱般辣气夺目的笑声,还有自己撕扯杜若衣服时她的拒绝责骂以及之后的喘息。这些声音时时惊扰他的睡眠,让他寝食不安,同时也惹他迷上自慰,疯狂迷恋,早晚不辍。

彻夜难眠在他是常态。他心惊肉跳,必须逃离。

他给上司打电话,请了两天病假,从此不归。

 

之后的一段日子,蒋冬晨没再找工作,夜里蜗居在出租屋,白天则在大街小巷游荡。游荡中,他渐渐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熟悉这个已经居住四年的城市,当然也从未归属这里。站在新的视角观察沈州,他有了许多心得体会。他注意到,那些拾荒者多是乡下人,那些与毛蛋一模一样的快递小哥多是来自乡下的年轻人。

在一些高楼大厦的石头台阶上,如果有许多人乌泱乌泱站着或蹲着,其貌不扬,衣衫不整,痛苦不堪,他可以直接断定,那是医院。

他在慢慢了解这个城市,慢慢了解包括自己在内的乡下人在这个城市的位置和境遇。在此期间,他的惊恐不安渐渐变成痛苦、自责、思念、怨怼、恨……多种滋味混杂一起。

蒋冬晨搬出每月1000元的出租屋,搬进城乡结合部一间月租500元的小屋,室内只有一张床,再无其他家具。

这里有他熟悉的乡村气味。

 

他跟许多人一起蹲在路边找零活,瓦工、力工、刮大白,自食其力。一个偶然机会,他参加了一个临时搭伙的装修团队,早年跟爸爸学来的木工手艺让他有了新的身份。他以此重进沈州市区,走进一户户开工装修的人家,收入稳定。在打给爸妈的电话里,他继续报告自己在证券公司的业绩。是的,每月都在进步,收入可观而稳定,前途大好,只是忙到不行,没有时间回家看望父母,是的,是的,大节小假人人休息他不休,因为他被公司派到上海培训,这个机会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蒋冬晨告诉父母,他连参加公司组织的国外游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回家。

一切都好,一切都顺。蒋冬晨离开家装业,复读两年后参加高考,走进大学,学习四年金融经济后,重回家装业,操起了电刨、射钉枪。因为手艺不错,他在几个装修团队穿插作业,腰包终于有了存货,于是离开城乡结合部那间简易出租屋,住进市里一间月租1500元的出租屋,内有电视、洗衣机。他跟合伙干活的兄弟们说他是康谷县人,只字没提桃花吐,也从未提过那所让他痛苦不已生不如死的大学。有一次他走过沈州工大,没看校园一眼。

他跟那里不再有关系。

他已把自己洗清摘净,直到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跟着工长走进许世豪的新家。

他再一次仓惶逃走。

 

那是一座联排别墅,位于沈州西南郊,楼上三层,楼下一层。蒋冬晨与另一位木工兄弟初到时,水电活计已经完成,到了包门包窗搭棚吊顶的木工环节。

主人是位富二代,要求细致。工长反复叮嘱。

许世豪是第三天出现的。

如果当时蒋冬晨不是在给二楼窗框钉包装护板,如果蒋冬晨不是将要举枪射钉,如果许世豪不是停车后驻足环顾,那么两人必定会面对面。

蒋冬晨只一眼就看见了许世豪,身子顿时僵硬。那辆车,那个身影,那个不可一世的姿态,都是他噩梦里的影像,是他的克星,是寻迹而来的野兽。本来血管鼓胀力气十足的蒋冬晨突然胸闷气短。他冷气倒吸,浑身绷紧,随即快速移步楼下,从敞开的北窗一跃而出。原来房主是许世豪,冤家当真路窄。

逃跑途中,他微信工长,说自己闹肚子,必须去药店开药。及至晚间,他电话工长,说自己家里有事需要回去,就此无影。

 

这个城市太小,自己怎么逃也没逃出许世豪的手掌心。不,是城里人太强大,太彪悍,自己这个乡巴佬太弱太不堪,简直逃无可逃,活无可活。蒋冬晨一路慌张,退回自己的出租屋。住了一晚后,他开始后怕,担心一同干活的兄弟们跟许世豪聊到自己,聊到自己的住处,然后引领许世豪、杜若以及黑压压的警察找上门来。他越想越怕,越想心里越没底,索性退了房,拿着自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物件重新退回城乡结合部,住进一件出租屋,月租500元。

他用了很长时间平静自己,整日躺在屋里,不饿不起来,饿了就去街头巷尾小饭店吃点什么。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是安全的。

许世豪与杜若找不到这里。

 

蒋冬晨的心气突然没了,再没干过装修,也没动念干过其他什么。秋天雾霾重,只一天放晴,2012年10月17日那天,阳光露出了笑脸,蒋冬晨走到通往市区的大马路上站了片刻,在秋日阳光下伸了伸有些萎缩的四肢。他想不起来在学校都做过哪些运动,心绪懒懒的,干皱的皮肤在阳光下获得了些许清爽和温暖。没一会儿,他转身回走。

路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月结那天,蒋冬晨退了出租屋,背着铺盖卷去了一座他观察已久的城边烂尾楼,成为传说中的烂尾楼难民。没人说得清,堂而皇之的二线城市沈州到底有多少座烂尾楼,自然也没人说得清烂尾楼里到底住着多少“蒋冬晨”。途中,一只蜻蜓出现在蒋冬晨的视线里,飞得还算轻松,孑然一身,没有同伴。

凛冬将至,它寿数无多。

蒋冬晨迈着死沉的腿爬上半截水泥楼梯,在三楼寻了个干爽之地,安顿下来。他再没走进沈州,再没力气挣扎。他住在烂尾楼里,尽量少花钱,不花钱,之前干装修挣的钱所剩无几。这样也好,无牵无挂,无人知晓,每天除了吃饭,皆以睡觉打发时光,任头发长脸色黄,任青春远逝……

 

怕冷之人冬来早。十一月下旬,蒋冬晨蜷缩在烂尾楼里,卷缩在单薄的行李中,时而感谢烂尾楼的存在,让他得以免费居住;时而痛恨自己生不逢时,幼年既无生母,后以高龄之身考入大学,屡被人欺。

他多次希望自己从未出生过,人间诸多不值。

连天降温冻得他连天睡不着觉。他知道自己的生活进入了万事倒霉的程序,岁月在别人眼里如歌,在他,就是一坨屎。

 

冷风不经意吹进烂尾楼,从七星山一路吹来的冷风,略过桃花坡后吹到这里,有股子野草味。蒋冬晨清楚一件事,最冷的日子,零下二十几度的日子随时到来,他从街头货摊买来的被褥无论如何顶不住的。入夜,冷风从四面八方不管不顾地扑打过来,吹翻了那只单薄的蜡烛。有几个早晨他昏昏醒来,都需要一些时间努力振作,才能意识到自己又挺过一个漫长暗夜,还没冻死。每个晚间,他蜷缩在冰凉的被窝里,对第二天能否醒来不去多想,也不恐惧,不太在意。

 

一天早晨,他从梦见许世豪的噩魇里醒来,一切亦真亦幻,半晌,意识放空,仿佛身在云端,随即感觉到一种空前的冷。

上大冻了。

蒋冬晨把自己蜷缩成团,脑海里,恍惚出现一部电影的场景……小朋友穿着单衣在雪地上走……是在学校参加观影团活动时与许世豪、杜若一起观看的日本影片《无人知晓》112。迷蒙中,耳畔有个声音对他说,其实他无论现在怎样,都比《无人知晓》里的孩子们强,因为他是成年人,可以干活养活自己,可以继续干木工,继续一个月挣上大几千,生活就够了。

声音模糊,有点像舅舅。顺着舅舅的声音,蒋冬晨看到几百公里外的乡下,看到了桃花坡,看到了七星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舅舅上课时说过:“无论你多高的地位,多么有钱,冬天来了,所需不过是白天的一件棉袄,夜里的一床棉被。”

 

蒋冬晨没有意识到,他恍惚中思考的是人生关键问题:如何面对现实?如何在不堪中找回自己?

寒冷包裹着他。生死一口气,无人知晓。

残生里一切都无所谓了,都抵不过此时的冷。

原来放下如此简单,只需向空中划上一个小句号。

 

注释:

112、《无人知晓》—2004年日本电影,导演:是枝裕和,演员:柳乐优弥、北浦爱、木村飞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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