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2013年年初,康谷县城集利镇是孟宪启去过的最远地界。他像条守家在地的老狗,阅读书目没超过康谷县图书馆所藏,精读作品则局限于桃花吐书屋所陈列。令米安多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孟宪启对生物多样性依然有着超出常人的认知。米安多承认,自己对于生物多样性认识的觉醒始于刘国栋的境况,远不及孟宪启深远。在不远的将来,当她彻底决定不再焗染自己的白发——已占百分之七十,当她跟所有农家妇女一样,急着在有限的春耕时节精心播种青菜,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忍终止那些在茁壮成长着的青菜叶上爬行的各色虫子的生命时,米安多对生物权利同等的问题又有了新领悟。她在《放逐》里写道:

“不止生物学家才会认识并理解生物多样性的客观存在及伟大意义,如果你在桃花吐生活过,你会明白我这句话;如果你认识孟宪启、罗大可、赵平、程丽、那凤楼、毛蛋,你就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生活充满未知,无数个未知聚集一起,就是生物多样性。比如蒋冬晨,他就是一个未知,一个乡村异类。”

万物有灵,生而平等。米安多琢磨着这句话,想着孟宪启说起“没有通用的远方”时看着自己的眼神,心里莫名对蒋冬晨有了奇怪而强烈的兴趣。

 

都说男孩子比女孩子性成熟晚,蒋冬晨恐怕是男孩子中性成熟最晚的一个。少年时期,当桃花吐乃至七星乡的女孩子们满眼含情随着他的奔跑走动挪移脚步时,他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跟毛蛋们混在一起,黑白不分地玩,那时,他的雄性荷尔蒙蛰伏着。

大学头两年,蒋冬晨张大双眼看着这美丽新鲜的世界,宽敞的阶梯教室,如画的校园,青春勃发的同学,超大的图书馆,他对自己的选择暗自点赞,全身心面向不远处等待自己的美好未来。也许因为年龄最大,也许自认丢失的时间太多,走进大学的蒋冬晨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他认真听讲每一堂课,心无旁骛,极力选修所有能够选修的课程,只要时间排得开。他是少有的从不逃课的学生,上课时始终关机,课余时间永远在图书馆。

 

有趣的是,蒋冬晨在班级里个头最高,身体也最结实,因此在第一时间被选为体育委员。但他从未有过任何系统的体育专业训练,甚至,所有城里青年多多少少都玩过的体育项目,比如篮球、足球、羽毛球,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仅是喜欢看,完全不懂游戏规则。蒋冬晨不服输,不肯辜负体育老师的信任,努力练习,虚心请教,硬是成为班里许多体育项目的主力,并昂首走进沈州工大国际经济与贸易学院金融专业篮球队。在全校运动会上,他还先后两次打破一位学哥保持了三年的5000米和一万米长跑记录。

与当体委同样让蒋冬晨醉心投入的是学校里数不清的社团组织,有的庞大,有的小巧,各有特色。他目不暇接,陆续参加了逢周末必登山的足力健团队、模拟炒股团队以及城市经济调查团队。

 

后发制胜、品学兼优的蒋冬晨连续两年被评为优秀班干部,寒暑假回到县城家里,早起帮妈妈一起做饭,跟她聊她爱听的学校里的长长短短,白天则跟爸爸、弟弟一起干家装,重温熟悉的木工、瓦工、油漆工活计。他知道全家为了自己的大学梦付出太多,他要努力贡献,全心回报。春节前夕,他也总按老规矩,比爸妈提早几天回到桃花吐,跟毛蛋哥几个一起备年货,挨家帮忙杀猪。某个凌晨时分,他还会带着几个兄弟一起拜山,登顶七星峰。

他对毛蛋说:“大家永远是兄弟!”

他还说过:“我学的是国际金融与贸易,将来若有机会做企业,一定拉着兄弟们一起发达。”

蒋冬晨专心学习,全力进步,跟在中学时一样,对异性少有兴趣。也许,他的身心还没真正成熟,也许,他给自己的定位过于严苛,每天安于从中学补习班开始的集中营般的学习状态,生物钟禁锢于此。晨起背书,晚间泛读,上课时间认真听讲记笔记,他满足于眼前一切,多次心潮澎湃地给蒋立宝和孟宪桂发去短信说:“爸爸!妈妈!我是多么感激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你们的付出为我铺平了成长之路。对我来说,学校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我的每一天都心花怒放,每一天都认真而快乐。未来,我一定会用最好的成绩回报你们的养育之恩。”

 

城关锁再紧,春风终要度。

蒋冬晨到底是惹眼的,他的身高、容貌和一头卷曲的黑发让女孩子们春心浮动。早早的,月老已将一根红线系住他的手腕。

杜若,班级学习委员,也是蒋冬晨所在模拟炒股团队的团长。几乎没人听到过她大声说话,但她有个本事,只要一开口,周围就会立即安静起来,她的声音直抵房间各个角落。这是一个举止轻柔的女生,一双如水的大眼睛转动起来缓缓的,转头看人也是缓缓的,说话从不急躁,吐字清晰,表达精准。一切已然不俗,更夺目的是她的容貌,一种精致的美丽,美出来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这让她从小学到大学都成为名副其实的校花,而那些自以为幸运的与她同班的男生,总因为对她有意无意的关注而成绩集体下降。

 

在一次全校男生偷偷开展的一场“最该迎娶回家的女孩”网络评选中,杜若名列第一。说来可笑,蒋冬晨这才开始关注她。

 

那是一个夏天,许是成熟的季节来到了,许是捕获到杜若如水的目光,总之,蒋冬晨的身心有了异样的感觉,每根汗毛孔都张着。随即,老大不小的他开始频繁自慰,早起时,临睡前,某个莫名午后,坐在树下读书时……拨弄自己时,他心里浮现的永远是杜若的身影。

他日夜渴望她的体温。

有一次社团活动,杜若讲话时,轻柔的声音突然让蒋冬晨的下体石头样硬起来。他坚持着,但只一会,就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忙起身去了男厕所……回来时,浑身瘫软无力,再不敢看杜若。

他感觉自己是只可恶的苍蝇,龌龊,肮脏。但同时,拥抱杜若的渴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他渴望有个温暖安静的夜晚,让他能够尽情拥吻杜若,一夜不眠。

云朵有多种颜色,普通人只会看到白色。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44 里的少女不是普通人,她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颜色。杜若也不是普通人。在蒋冬晨情有所钟时,杜若正聚精会神地关注他。杜若看到了蒋冬晨朴实后面的丰富,专注后面的生动,平静后面的激扬。

 

两人初见时,杜若18岁,蒋冬晨25岁。浓重的西部县乡口音,带有裤线的牛仔裤,一双骨骼粗硬的大手透着明显重体力劳动的痕迹。最初,蒋冬晨身上的这些符号让杜若好奇。每每听他说话,杜若总强忍笑意。不知不觉中,杜若的关注转为好感。这位大龄青年眉目清秀,身材高大,做事专注,走路时跨步高远,既不像爸爸杜长生那样老气,也不像表哥赵冬平那样顽劣,更不像发小许世豪那样张扬。这是个自然而然的男人,浑身散发着陌生的远方的味道。

蒋冬晨每天起早贪晚,用心读书,杜若对此感动而心疼,她还从没见过这样拼命的人。学校里流传着这个人的一些故事,诸如他来学校前有过的社会经历,做过农活,干过装修等等。杜若把这些归纳为生命厚度,相比之下,自己熟悉的那些男孩子显然肤浅。

杜若揣摩着蒋冬晨对自己的态度,无奈这个大龄青年面色沉稳平静,看不出来什么。她需要一个机会,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她渴望走近他。

 

但命运弄人。

班长徐宏先行一步,而且是大踏步。几乎突然间,徐宏开始在学习、生活等诸多方面对杜若表达关心与帮助,其目光里的热度和行动上的主动从不避人,不容怀疑。蒋冬晨迅速回收刚刚萌发的爱念。他与徐宏关系不错,都是班委,又一个房间住着。天下万物,友情最重。蒋冬晨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行动,险些弄出笑话,丢了哥们。

夜深人静时,蒋冬晨试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自己跟徐宏较量起来会是什么结果?这个问题存在不到一分钟就被灭掉。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另一个结果?徐宏是沈州人,爸爸是沈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著名外科大夫。徐宏始进校园,就是有车一族,开着一辆暴风银色本田雅阁八代。再说,杜若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表示,甚至不曾多看过自己一眼。她本来话就不多,对自己似乎更少。甚至,蒋冬晨细细想来,感觉杜若看自己的眼光过于严肃,这也许就是传说中大城市女孩的傲慢与挑剔。家世,背景,钱包,自己方方面面都没优势。除了对课业的忠诚及对未来的向往,自己堪称一无所有。

唉!待毕业后再说吧,就让自己神鬼不知地退去吧,世上好姑娘多的是。

 

这边厢蒋冬晨在暗自说服自己,平复那颗刚刚启动的爱慕之心,那边厢徐宏发起的攻势越来越猛,不由分说,其自信与独断让杜若哭笑不得。他感觉特别好,把杜若的沉静想象成对他的接受,把杜若的委婉拒绝想象成欲擒故纵,谁让他家境优越呢,自然爱上谁就是谁。杜若见他不罢不休,甚至在全班同学面前武断表达,很不明智,只好挑明自己心境:无缘结伴,各自安好。

杜若平时话不多,但关键时刻,话说得出口,脸色也挂得住,说完既走人,不肯多解释。

这之后徐宏与她渐行渐远。

生活中有些男女的缘分就是这样,本可以在正常轨道上好好发展,却随随便便就被第三者搅翻了;或者,本来看似情浅缘薄的男女,突然来了第三者搅局,硬生生把两人搅到一处,成就一份姻缘。那时,无论蒋冬晨,徐宏,还是杜若,谁也不知道自己未来情定与谁,缘归何处。

 

而就在三个人的关系进入微妙的真空时刻,许世豪出现了。

就此,蒋冬晨的生活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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