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罗大可都是康谷县城头号文艺男,大才子,大帅哥,大众情人,说话办事常一路绿灯。为了大龄青年蒋冬晨的就学问题,罗大可硬着发麻的头皮,找到康谷县第一中学校长白田田,自己早年众多追求者之一。当初面对白田田的表白,他一句“咱俩不合适”让两人从此陌路。白田田身材骄人,家庭事业顺风顺水,都在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长久以来心里唯一的梗就是青年时对罗大可的爱而不得,闲时偶尔想起,仍然怨怅交织。如今见罗大可找到自己,心头半喜半嗔,弹指间就把社会上称之为高难之事处理了。

“没问题。罗馆长亲自来说,我必须办。”

罗大可抱拳而谢的动作让白田田觉得他依然是地球上最帅的男人,比自己的正科级丈夫帅出二里地。她心生骄傲,暗暗给自己点了一万多个赞。不成亲眷,成为朋友也算美缘,总好过陌路,好过多年来的避而不见、绕路而行。谁又知道上天将来如何安排呢?他的相求,自己的表现,抚平了深埋心底的情怨,没辜负社会主义新时代,也配得上康谷县教育女王的称号。

 

什么叫女王,就是情深意长,心胸宽广。

白田田横跨世纪超越凡俗的感情终于平歇下来,她目光宁静,心平气和。

“罗馆长!我可以排除万难,打破我自己制定的纪律,把你的人收下来,但破格费一分不能少。”

罗大可知道,彼此已经从仇人变成朋友

“就等你这句话呢,该交多少就多少,你说个数。”

“一年五万。”

“没问题。”

“罗馆长介绍来的考生已经社会多年,经验告诉我,他上来就插班到毕业班十有八九考不上,白白浪费钱财。我建议从高二插班学习。这样胜算大,但学费总共十万元。你需要回去商量下。”

“没问题。”

 

其实有问题。

当时,蒋立宝拖家带口在县城租房子干装修,一次性拿不出十万元,并且,蒋冬晨若最终考上大学,每年的学费生活费也是未知数。不过蒋立宝决心已下,一不做二不休,为达成儿子心愿不惜代价。此后的一天,孟宪桂回到乡下,去李家盖村找到李立国,与他做了一笔交易,把自家二十亩地以每亩每年四百元的价钱转包给李立国二十年,一次性拿到十万元预支款,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身为近亲的孟宪启对眼前一切表示遗憾,却也没太过参与。他远远关注着,由着大家各自忙乱。一切都是上天的意愿,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就这样,蒋冬晨如愿进入康谷县一中高二年级插班学习,成为学校史上最高龄的考生。两年后,当他以25岁高龄考上那所名列211的沈州工业大学时,全乡为之震动。他是恢复高考后全乡考试成绩最高考取学校最好的考生。蒋冬晨考上大学那年,孟宪启的另外两个学生都在大学就读,一个是22岁的程丽,在刚刚由沈州商校升级的沈州商学院读大三;一个是20岁的季小麦,在双鹤农大读大二。

 

五年后的这一天。30岁高龄的蒋冬晨意外回到桃花吐,身后跟着他离乡前一直统领的伙伴,一脚踢向他亲手带大的大黑狗,晃瞎所有人眼睛。当天,27岁的程丽目睹了整个过程,25岁的赵平第一时间参与了肉搏。

当天,25岁的季小麦站在双鹤市的大马路上,仰望灰色的天际,连声叹息。

 

蒋冬晨一行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书屋。

大黑喉咙里咕哝着,跟了两步,停在门口,委屈地回望赵平。

孟宪启眉头紧锁。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哪根筋出了问题?”罗大可跟孟宪启要答案。

“不知道。我跟他爸妈一样,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面有风霜。”

“没有通用的远方。”孟宪启说着,看了一眼米安多。这是米安多说到刘国栋的时候用过的一句话。罗大可瞬间明白了孟宪启的意思,心底一沉:莫非,早年那个五官标志、气质出众的大男孩成了刘国栋第二?

 

赵平面有刀剑之色,带着一瘸一拐的大黑回了南趟房。程丽跟在后面,一起走进房间。赵平查看了大黑的伤腿,然后开窗,从外窗台一个泡沫箱里拿了一根骨头给大黑。

“怎么样?”

“还行。”赵平擦着自己鼻子上的血渍。

“你别往心里去。我听我妈说过,大黑原来就是冬哥的——他叫蒋冬晨——后来送给孟校长。你来后孟校长又把大黑送给了你。冬哥是孟校长的外甥。”

“哦!”

“大黑今天受委屈了。”程丽说着,蹲下身子抚弄大黑的长毛,心里真正心疼的却是赵平。眼前这个男人,好不说,坏不说,一切都吞进肚里,沉甸甸的,跟大黑一样,默默受着委屈。

“没事儿,”赵平说,“大黑的腿用不了三五天,就没事了。”好听的播音腔。

程丽上大学以后,才知道自己的桃花吐口音不算好听。她是一点一点改过来的,为此没少听收音机。后来到酒店工作,一些客人居然听不出她是哪里人,有人甚至说她有北京腔。

“冬哥是匹野马,从小就不服管教,都是他爸妈惯的。你别在意就好。不过他心不坏,人也聪明,二十多了才想要考大学,复习了两年就考上了重点大学,比在校生们考得还好,一毕业就去了证券公司上班。我估计他是回来过年的。不知道他今天抽什么疯,可能跟你不熟。回头我看见他,一定要说说他。”

“没事儿。”

大黑专心趴在地上啃着骨头。赵平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大黑,脸上怒色渐消,有一句无一句地应和着程丽。程丽站了一会,特别留意到,窗台边,黄色草泥墙壁上长有一棵半米多长的树枝,像是一颗榆树,枝枯叶落,也在等待春天吗?程丽心头一酸。眼下屋里一切,都可以归为奇类,一个英俊的流浪者,一条不受原来主人待见的老狗,一个伪装成受害人的未婚先育大龄女,一棵长在墙上的小树……

 

依照罗大可的性格,蒋冬晨踢向大黑的第一时间,他的脚会立即踢到蒋冬晨身上。但他没有抬起脚。

罗大可不踢蒋冬晨,原因有二:

一来蒋冬晨是孟宪启的外甥,舅舅尚未出手管教,他先递出一脚,不太合适;二来,蒋冬晨于他有恩。

话说当初,县里决定拆迁图书馆,腾地儿给双鹤市鹤翔地产公司盖高档别墅区。彼时,罗大可刚刚千辛万苦多方筹谋筹资,把房龄几十年的图书馆整修完毕,一时间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康谷县图书馆都走在了全省前列,读书、分享、放映厅……罗大可对于现代文化传播的理念及设想尽在其中,一系列包括读书、采风、研学在内的文化活动渐有起色,影响远至双鹤市。

“今后,康谷县成年人周末光顾的不仅是商店、菜市场,或酒店歌厅,还可以来图书馆,来这里阅读,听讲座,看电影,来这里团建、结社、交流文化体验。而康谷的孩子们,他们长大后,回忆起小时候,也许会说是一场讲座启蒙了他的艺术直觉。”罗大可在双鹤市文化系统经验交流会上慷慨陈词。

 

然而,图书馆拆迁工作已经获批,局面难改。罗大可的所有阻止努力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招来骂名:保护图书馆原址是假,汉奸是真。期间,甚至有人说他是日本血统,是日本遗孤,不然为什么殚精竭虑维护昔日侵略者的建筑?与此同时,县里派人找他谈话,晓以大义,答应会有另外一个新建大楼给图书馆。

能一样吗?就像自家的孩子被野蛮夺走,换回一个所谓漂亮健康的孩子一样,罗大可不稀罕。

图书馆被炸前夜,罗大可带着侄子罗然以及蒋立宝父子,夜半时分到图书馆打捞遗留宝贝。他直觉,镶嵌在馆长办公室墙壁里的昔日强盗画作不会被待见,不会被搬移。事实也果然如此。正读大二在家休假的蒋冬晨身手敏捷,勇谋双全,一马当先,动用木工、瓦工各种手段,硬是把深嵌墙内的日本画作起出挪走。

天亮后,烈日炎炎下,一声沉闷的爆炸让昔日的日本驻军司令部、后来的康谷县图书馆成为一堆瓦砾。

爆炸声中,几个男人在蒋立宝家中痛饮。

在最不堪的岁月里,蒋家父子成为他的贴心知己。

 

蒋冬晨飞脚踢大黑,赵平飞踢蒋冬晨,这两个堪称出人意料的动作都不及蒋冬晨的一句“你等着”来的惊悚。米安多条件反射,腿软汗出。

这是她从小开始最怕听到的话。

“你等着!你等我吃完饭,给你熟皮子。”

“你等着!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你。”

从小,无数个“你等着”响彻耳畔,余音不绝。米安多缩身而藏,时刻等待着米守成的审判,等待着他高高扬起的大巴掌。结局是变化着的,有时米守成等不得,巴掌提前落下,让她猝不及防;有时米守成被别的事情耽误,忘记兑现计划,这更让米安多整日凄凄惶惶。永远的否定,永远的指责,永远的巴掌,永远的威胁。全是规定动作,没有自选。

多少次,当失控的巴掌落到脸上时,米安多总在惊恐中极力张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更不会哭出声。米守成对此要求严厉:

“你给我憋回去!”

米守成见不得眼泪,“你犯了错,居然还有脸哭?”

 

童年的痛刻骨铭心,不以年岁的增长而淡化。童年的伤疤看似无影无痕,可痛始终在,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导火索,就能重复显现。米安多没想到,时隔多年,此时此地,自己在听到“你等着”这句话时依然心惊肉跳。往事瞬间弥漫,仿佛昨天。米守成不可一世的身影膨胀起来,胀满整个桃花吐书屋。他的怒目,他永远挥动永远不知犹豫的大巴掌,还有那一声高过一声的“你等着”“熟皮子”,如冬日傍晚上万只乌鸦掠过头顶,让人透不过气。

“你能在那样一个父亲的大巴掌下长大成人而没得精神病,实在幸运!不对,你精神已经不正常,不然不会一听到‘你等着’就条件反射,寻缝藏身”

 

屏幕一直屏保状态。

书屋里,人们陆续散去,只剩下老三位。孟宪启与罗大可对坐着,一个抽烟,一个喝水。米安多关掉屏幕,打开笔记本电脑。她要第一时间记录此时的心情以及波涛翻滚的回忆。她需要记录,记录随时闪现的过去,记录此时此刻。她需要以此盘点自己的生命历程,又叫梳理,或叫归整。这是她继续前行的必选。

 

由此,米安多想到赵平,想到这个比七星山还沉默的年轻人,他一次次攀爬七星山,风雪无阻,是否也在自我盘点?是否也是他人生旅程之必须呢?

 

米安多用了很大力气才意识到,自己过去之所以能与李松柏生活那么久,生活得看上去那么“幸福如意”,在学校也曾忙出过那么好的“成绩”,所带班级几次诞生过年级高考第一名,皆是因为她的原生家庭。

在她看来,父亲以外,一切皆是美好。

她对幸福生活的要求在少小时就暗自规划完毕:没有父亲的生活就是幸福。她与李松柏的家是美好的,她所工作的学校也是美好的,都没有争吵,没有巴掌,没有哭泣,于是,她不假思索,在家里家外奉献了自己的一切,青春,热情,时间。

世界就是两级,一方有米守成,一方没有。没有米守成的世界幸福而美好。

 

程丽拽门进来。米安多抬头,发现书屋只剩她一人。罗大可与孟宪启已经走了,或者打过招呼,或者悄悄走的。她写得投入,不曾留意。

“我刚才去看大黑了。”

“它怎么样?”

“还好。”

米安多没问赵平。他十有八九坐在床上,兀自看着大黑。

程丽没提赵平,因为没什么可说的。自己出门时,他连招呼都没打,沉沉地坐在床上,专心看着大黑。

“蒋冬晨是孟校长的外甥,但孟校长的姐姐孟宪桂不是蒋冬晨的生母。”

“哦!”米安多意外。

“村里人都知道。”

“我说么!”

“你看他脾气多燥,像个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感觉他讨厌大家,不,是讨厌一切。”

“其实他原来不这样。不知为啥,他变化太大了。”

“或许,他不曾得到善待。”

“没准真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刻。”

“他生母是谁?”

“不知道。我没见过。村里老人们都见过的。听我妈说,是个流浪女,突然就来村里了。听说很漂亮,不爱说话。我妈说她有一头很浪的羊毛圈头发,拿住了蒋立宝。本来蒋立宝一直跟孟宪桂挺好的,两家都议过婚事了,结果蒋立宝不干了,还跟那个流浪女有了孩子。”

“就是蒋冬晨?”

“嗯!”

“蒋立宝跟流浪女结婚了?”

“没。蒋立宝想结婚,那个流浪女不肯。”

“为什么?”

“不知道。我妈说那个流浪女是个害人精,就是过来害人的,害完人就走了。”

“什么意思?”

“好像她生下蒋冬晨就走了。偷偷走的。”

“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

“啊!到现在?”

“到现在。”

“然后呢?”

“然后,孟宪桂主动找到蒋立宝,帮他带孩子,两人很快就结婚了。”

“天啊!快赶上小说了。”

“还有更精彩的。”

“还有?”

“我妈说孟校长喜欢那个流浪女,所以才终生未娶。”

“啊?真的假的?”

“我妈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

“天啊!可是,我听说,那主任早些年爱过孟校长,是吗?”

“是吧。孟校长心气高,一般人瞧不上眼。你知道我妈的性格,她不行的。”

“什么样的女人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我妈说长得跟一般人不一样,一看就是狐狸精。”

“哦!”

“但是钱双月跟我说过,那个流浪女很文静,不爱说话,眼睛特别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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