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孟宪启在村广播站介绍的那样,影片《黑皮书》果然情节生动,第一时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房间里异常安静,就连一直看着赵平的二杏也被吸引到屏幕上,就连程丽也忘掉隔壁幼儿园里独自对付几个孩子的钱双月。大家神色紧张,全体进入情节。

 

后来人们回忆说,房门被猛然拽开的时候,电影放到快一半了,正是大家紧张到透不过气的时候。

桃花吐书屋只南墙一侧有窗户,如此设计为了防寒。冬天乡下的北风最是坚硬,难以抗御。每间教室只有一个火炉,取暖不易。

书屋安装电视机后,为了提升观影效果,孟宪启让赵平去乡里买来黑布做成窗帘挂上。

没谁看见窗外有人走过。

 

房门被拽开时声音很大,裹着风声。电影继续放着,人们却都止住观影,一齐转头看过去。米安多认出,走进来的人是毛蛋。当初孙娘突然去世,殡葬后事都是毛蛋带人操办的,很有仪式感,家属也满意。米安多心里怪毛蛋不懂规矩,没有按时来,影响了大家观影。孟校长在广播里反复宣传电影放映时间,又特别写了启事贴了好几处,白费心了。

哎!城里人看电影还有晚来早走接听手机剧透嘚吧嘚的,更何况乡下。

跟在毛蛋后面进来的人米安多不认识,她猜是李家盖村的。

孟宪启目光阴沉,越过毛蛋,停留在紧随其后的蒋冬晨脸上。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亲爱的外甥了。严格说,是亲爱的外甥好久没有消息了,他这个做舅舅的与在县城的姐姐姐夫一样,好久悬着心。电影继续放着,孟宪启没有说话,他不想影响大家,心里第一次盼望电影快些结束,他要跟蒋冬晨好好聊聊。

 

书屋有了骚动。蒋冬晨不是外人,除了米安多与赵平,其他人的五官或身躯都在不同程度地挪移,点头的,叫出名字的,让座的,各种招呼。大黑最是激动,它腾地跳起,不假思索扑到蒋冬晨身上。就算分别十年,它也能认出最初的主人,那个把它从奶狗带大,足足养了它两年的主人。赵平不知大黑的经历,也不懂大黑的激动,以为大黑认生,以为它要行凶,赶紧喊了一声:

“大黑!回来!”

大黑怔了怔,片刻后回来,随即转身,重又扑到蒋冬晨身上。尾巴猛摇。

蒋冬晨抚摸着大黑,冲着孟宪启喊了一声老舅。

孟宪启说了一声:“回来了。”

米安多及时按了暂停键。她意识到,眼前是一场亲人重逢。跟孟宪启叫舅舅的青年半长卷发,介于市井混混与落魄诗人之间的形象,脸色漠然,眼梢嘴角有怨毒之气。米安多心里闪过一丝凉气,这感觉不陌生,一定见过的。

毛蛋在书屋后面给蒋冬晨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蒋冬晨看见罗大可,叫了一声:“罗馆长!”

罗大可伸手握过去:“回来过年来了?”

“嗯!”

蒋冬晨应答着,与罗大可握手后继续抚摸紧紧相随的大黑,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掩藏在一头卷曲的头发里。毛蛋和另外几个青年分别拉过椅凳坐到蒋冬晨身边,水泥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蒋冬晨留意到赵平与米安多这两个陌生的面孔。赵平身上穿着的那件质地不错的羽绒服以及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奇怪味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孟宪启对米安多说:“继续看吧。”

米安多按下放送键,呼吸急促。她认出眼前的卷发男正是多日前她在县城公交车上看到的那个脾气暴戾的青年,那个一脚踢向流浪老太太的人。他居然是孟校长的外甥。文质彬彬绅士气质的孟校长居然有这么一个修养极差粗鲁无理的外甥。罗大可也认识。

什么情况?

 

大黑非常纠结。

一个是此生最初的主人,从离开娘胎有记忆起就是自己的不二主人,看着自己长大,养了自己两年;另一个是自己最亲的主人,也是最爱自己的主人,最近几年,天天一起看日出日落,一口锅的菜饭分两份,从不吃独食的主人。

大黑从赵平身边跑到蒋冬晨身边,又从蒋冬晨身边跑到赵平身边,四踢焦躁,内心翻腾,尾巴摇得要断掉。电影继续放着,大黑蹭蹭蹭在两个主人之间跑不停。

 

如果大黑不是这样一副难以抉择的模样就好了,蒋冬晨那颗需要时刻抑制的敏感心脏就不会啪地嘣起一簇贼火。

如果赵平不喊那一声就好了。“大黑!回来!”一口标准的广播腔,利落,清晰,没有当地村民习惯的半截话,没有弥漫全县的土音儿,没有附近村屯的特色通用词语“那什么!”

如果对方是桃花吐或李家盖人,会这样喊大黑:“大黑你那什么!快点那什么!别那什么!”

 

赵平的字正腔圆针一样刺痛蒋冬晨,他大脑出现十秒不止的真空停顿,世界出现十秒不止的死样寂静,然后,比海洋还深的心底翻涌出一股恶臭,一股沈州市垃圾箱的味道,一股夏日里一百天没人收拾的垃圾箱的恶臭,浓雾一般,弥漫了他。与此同时,赵平身上的羽绒服麦芒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件看似普通的深蓝色羽绒服,暗红色拉锁。没错,与许世豪身上的一模一样,左侧衣袖上端有个怪模怪样的公鸡LOGO,拉锁的银色锁头是浮雕团。他在许世豪身上见过。

许世豪怎么说来着:当年的限量版。

当大黑接受着蒋冬晨的抚摸,回望着赵平,然后再次想跑回赵平身边的时候,蒋冬晨飞起一脚踹过去,刚好踹到大黑恢复不久的伤腿上。大黑惨叫一声,吊着瘸腿跑到赵平身边,委屈地躺倒,呻吟起来。

 

几件事情同时发生。

米安多一直瞄着大黑奇怪的动向,大黑被踢后,她第一时间按下暂停键。

罗大可与孟宪启同时起身,面带怒色看向蒋冬晨:“你干什么?”两人齐声问。

而赵平,已在大黑发出惨叫的第一时间霍地站起,向蒋冬晨踹出一脚。

蒋冬晨待要反扑,被罗大可一把拉住。但毛蛋几个人的拳头却砸向了赵平。

“你等着,乡巴佬!”蒋冬晨挣脱罗大可,对着赵平冷冷地说。

赵平鼻血直流,让蒋冬晨心里生出些许快感,嘴角禁不住微微上翘。毛蛋们也被拉开,随声附和着:“你等着,乡巴佬!”

“你在干什么,冬晨?”孟宪启瞪着双眼,语气里的愤怒从未有过。一旁,罗大可脸上生出辣椒的味道。他不理解曾经那么熟悉的大男孩,满脸写着聪明与坚忍的大男孩,如今竟这般粗暴无理。

蒋冬晨带着毛蛋几个人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罗大可与孟宪启对望,眼神里满是疑惑。没人知道蒋冬晨哪根筋出了问题?

    

罗大可与孟宪启十几年前初识,因蒋冬晨而情谊加深。

早年间,孟宪启曾在康谷县电视大学补习过一年,学习期间成为县图书馆常客,时逢罗大可大学毕业,从双鹤市回到县里,在县图书馆负责管理阅览室,两人常打照面,慢慢熟悉。后来罗大可负责图书采购工作,定期从县新华书店、双鹤市新华书店采购新上市的图书。他知道孟宪启喜欢读书,所以常借孟宪启到图书馆借书之际咨询购书意见和建议。罗大可当上图书馆馆长后,两人有了进一步交往。每次孟宪启进城看望姐姐姐夫,都会到图书馆看看。罗大可若方便,就请孟宪启到办公室喝茶,清谈一起看过的书,喜欢的书,看过两遍以上的书,看过一半的书,以及绝不会再看的书。

 

两人达成这样的共识:为生存读书固然好,但出自本能读书更接近自然。

罗大可欣赏孟宪启的读书之道:长篇要速读,领略那份气势;短篇则要细品,咀嚼滋味。

孟宪启赞赏罗大可的读书心得:正面读史不够,还要看小说。所谓历史,人物、年代都是真的,但事件可能是假的;小说刚好相反,人物、时间可能是假的,但事儿是真的。

两个人都喜欢雨果和春上村树,都看过全套金庸,都看过两遍《荆棘鸟》和《麦田守望者》。两人对许多事物看法一致:

网络再发达,喜欢阅读的人再怎么减少,图书馆也要扛起自己的大旗,广泛提供优质图书,同时尽可能提供阅读平台以及读者交往平台。

罗大可的表达直接而中肯:

“人类是需要图书馆的。在树下看书固然可敬,也非常可爱,可以诞生万有引律定律,可以摆拍,但时间长了,要解决鸟屎的问题。”

孟宪启大罗大可几岁,但彼此从不哥哥弟弟称呼,两人都不喜欢那一套,就是孟校长、罗馆长地叫着,看着像是客气,实则知心,互认了DNA。

 

姐姐孟宪桂一家搬到县城后,孟宪启与罗大可见面的机会增多,也因此见证了罗大可对图书馆改建、扩建的一番苦心与努力。罗大可与孟宪启的姐夫蒋立宝一见如故,工作之余跟着蒋立宝讨教木工手艺。罗大可手巧,对木工手艺领悟快。蒋立宝对罗大可说:

“罗馆长!将来哪天你高兴,可以离开图书馆,吃木工这碗饭了。”他一语成谶,罗大可后来果然辞去公职,只不过他另有一门手艺,就是烹饪。他不仅住进哥哥家,还客串哥哥菜馆的大厨,手中绝活祖传秘制肥肠让他名扬康谷县,一时间木工手艺搁浅。不过,手艺人有个通病,总要找机会露两手,生性率直的罗大可更不例外。没多久,他做通了哥嫂工作,大模大样地把饭店按照自己的审美重新装修一番,并在蒋立宝父子的帮助下,亲手制作了菜馆桌椅和吧台,个性效果立马体现出来,气质在县城几百家饭店酒馆中卓尔不群。

“要的就是这效果。值此赝品时代,我们玩原创。”罗大可牛哄哄地说。

罗大可喜欢做菜,这种注重程序的工作可以安静心神。小小厨房的四面墙壁可以把他与纷杂的俗世隔离开来。而且,如果他愿意,如果他心情好,他随时可以通过美食与各色人等交流,与俗世对话。他满足于这种可以伸缩的自由。

这是后话。

 

罗大可在任期间,帮了孟宪启一个大忙,准确地讲,是帮了孟宪启姐姐家一个大忙,精确地说,是帮了孟宪启的外甥蒋冬晨一个大忙。那天,蒋立宝搁下没有头绪的活计来找罗大可。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装修公司老板,他的五官气质都可圈可点。

“冬晨要复习考学,你看这事儿咋办?”

“考大学?”

“嗯!”

“不干装修了?”

“不干了。”

“嘿!”

罗大可十分意外。他熟悉蒋冬晨这个大男孩,身高体健,五官出众,一头自来卷,放眼集利镇,没有谁比得过他。

“他咋想的?不是要把蒋氏装修公司做到全县最大吗?怎么改主意了?”

“不知道。抽疯呗!突然就改主意了,要考大学,决心还挺大。他都23了,哪里是小?怎么考?去哪里复习?难死我了。昨晚我一夜没睡。”

“我听孟校长说过,当初你们两口子一心要供他上大学,为此才早早离开桃花吐,到县城挣钱。结果他中学一毕业,就跟着过来干上了装修,跟谁也没商量,把孟校长也一闪。”

“没辙!这孩子从小主意正,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管不了。”

“孟校长怎么说?”

“他不太同意。”

“我都能猜到他怎么想。”

“真的?”

“他肯定会说:想学习在哪里都能学,不一定非要考大学。”

“还真是。他还真是这么说的。”

“那你呢,你怎么想?”

“孩子不容易,他有了这番理想,我这个当爹的一定要支持他。他妈跟我一个心思,别说冬晨23岁,就是33岁,他要考大学,我们也不会阻拦。”

“我能干点什么?”

“帮冬晨进到县重点中学,插班学习。花多少钱都行,一定要成全他。”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