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未见，眼前的刘国栋已经没有一丝往日模样，牙齿泛黄，牙缝不净，体重三百来斤，行动明显吃力，气喘吁吁，活脱一位多病的老人家。看见米安多进来，不说话，也不让座，一味傻笑。刘妈妈的头发全白了，看见恩人进屋，满脸堆笑。她把米安多让到陈旧的布艺沙发上坐下，自己斜坐到一旁，说起刘国栋的情况。
果真如同学所说。刘国栋读完大学读研究生，研究生只读半年就中断了，离校另考，却再没考上，从此居家。刘妈妈说起儿子，话里话外依然骄傲。她翻弄着刘国栋的大学毕业证，对米安多充满感激。
“怎么就……中断了学业，原来的研究生不读了？”
“这孩子从小就任性，说是不喜欢，读不下去了。”
“读了半年？”
“可不是么！白瞎了！我一再跟他说，只要坚持念完就好，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原来大学里的专业他也不喜欢，不也坚持念完了吗？拿到文凭比什么都强，具体学什么不重要。”
米安多脑袋嗡地一声，有砖拍到。
“既然不念研究生了，就该抓紧时间找份工作。”米安多嘟囔着。
“孩子不甘心。他还想继续复习继续考。”刘妈妈文化不高，也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几年来一直沉浸在儿子意外考上大学的骄傲中，早已忘记丈夫留给她的健康第一的教训，对儿子的现状虽略有担忧，却也没影响到对他未来的虚妄期望。她认定儿子是与众不同、无所不能的天才，只要考上研究生，一切就会好起来，工作，房子，女朋友，幸福的生活，一切应有尽有。
“刘国栋！你想好了是吧，一定要考研究生是吧？”米安多希望确定。
“嗯呐!”刘国栋回答时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入迷地看着一部抗日神剧，嘿嘿笑着。
“这次，想好了考什么专业吗？”
“什么专业都行，要看什么好考。”
“是啊！只要考上研究生，档次就不一样了。”刘妈妈符合着儿子。
“可是，”米安多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既然这样，此前何苦退学？“那，现在，你在复习什么呢？要考哪个学校？哪个专业？跟我说说好吗？”
“最近我感冒刚好，需要休息一下。”刘国栋憨憨地说着，依然看着电视。刘妈妈解释说儿子睡眠有些问题，觉少，找了老中医抓药，暂时不能看书，养好病再说。
“先养好身体，这个最重要。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养好身体后，可不可以尝试着先找份工作，把考研究生的事儿先放放，静静心，别绷得太紧。”
“那怎么可以？孩子说了，他是大学生，上过研究生的，如果现在工作，一个月就给两三千块钱，太少了，合不上。一定要考上研究生，念完以后再考虑工作。”
刘国栋看着电视，点着头，赞许妈妈的话。
“刘国栋！你现在还看电影吗？”
“不看。现在电视剧每天都看不完，好几个台轮着看，随便选。”
“可是……”
米安多在刘国栋家坐了一个多小时，对话没有结果。她心事重重，挪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回家中，当晚失眠。
几天后，她又去了一次。这次她发现，刘国栋的笑意有些神经质，下意识的，像《全金属外壳》100里被魔鬼教练官反复折磨的大胖子，总是眯缝着笑眼，下意识的笑，不是好兆头。他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米安多怀疑刘国栋的精神出了问题，提出来后，被刘妈妈一口否定。米安多心里着急，顾不上许多，建议刘妈妈跟自己一起带刘国栋去看心理医生。不知是自己的担心被米安多说着了，还是完全不认可米安多的判断，刘妈妈气急败坏，立即打断米安多的建议，还一顿数落，说米安多无中生有，不怀好意，让孩子有了思想压力，最后把米安多赶出家门。
“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我跟我儿子不欢迎你！”刘妈妈喊话时，刘国栋笑而不语。
米安多含泪走出刘国栋家，追悔莫及。她检讨自己当初对刘国栋的引导，判定自己耽误了他。
自由选择与硬性引导哪个道德？升学与健康哪个重要？在二选一的情况下该如何选择？刘国栋给自己推荐《指匠情挑》，是因为了解自己喜欢看电影，而自己呢，想过刘国栋喜欢什么适合什么吗？自己对这个单纯、善良、兴趣广泛的大男孩真的用过心吗？除了教会他背题、答题、复习、再背题、再答题、再复习，自己还教会他什么？他大学所学专业是他自选是他真心所爱吗？他考上的研究生专业难道不是又一次习惯性违心吗？自己配得上老师这两个字吗？
过往不能复盘。
米安多夜不能寐，深觉自己罪不可恕。
事实上，刘国栋一事对米安多的影响，远不止夜深难眠。她一度不敢看电影，因为不管看什么片子都会想起刘国栋。她清楚一个事实，是自己把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变成了如此这般。她怀疑刘国栋未来的生活还能不能自理。
天地万物，各有所长。百人百态，不能一刀切。
有天深夜，米安多被一个念头惊出一身冷汗：这些年，自己在敬业、负责等等名义下到底害过多少孩子？不止刘国栋一人吧？
就像一个突然心生善念的屠夫再也举不起刀斧，以至于餐桌上永诀荤腥一样，米安多再上课时总禁不住心生怜悯，一个个埋头学习的孩子在她眼里统统成了可怜的羔羊，一头头的，昏天黑地，不知何往。一些时候，她甚至需要极大的控制力才能止住泪水溢出。她开始在教学进度上纠结，在理性与情感之间徘徊，日日焦虑，没有熟虑。
她没有成型经验可以借鉴。
一些时候，她选择跟着心走。
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她放开了缰绳，对班里的学生们不再催促，不再提及分数，不再拿高考说未来。对于自己执教的语文课，她更是放松到前所未有，不再留家庭作业，全部内容在课堂完成。于是不久，她所带班级连续两次模拟考试都倒数第一。
学校领导明察秋毫，在新学期开始后，以不在状态为由，把米安多调离班主任岗位，单纯教授语文课程。
不做班主任，米安多的工作压力减轻许多，也让她有了调整教学内容的可能。她脑海里整日盘旋着刘国栋的身影，由此她看谁都像当年的刘国栋，看谁都是一张生动而单纯的脸，不忍逼迫。她会不经意间表达与高考第一、分数至上相悖的论调，比如“人这一生，无论何时，健康与快乐都是第一位的”。后来，她有意提前十分钟结束课程，让同学们自习，或跟同学们随意聊天。有一天，她跟同学们说起电影，建议同学们在学习文化课之余浏览电影，阅读课外书籍，随时捕捉可供营养一生的爱好。
高考前夕，别说省级重点中学 ，即便普通高中也都是临战状态，老师学生个顶个夜以继日，疲于奔命。每个月、每周，每个班级都要翻过来调过去地模拟考试，全方位复习，随时进行横向纵向各种角度的成绩比对，上下差出一、两分都是丢脸要命的事，竞争异常激烈。学生的成绩与老师的效益也紧密挂钩，老师上课时不仅满堂灌，每天放学，各科老师还要留足成本成套的作业。
所有的、一切的努力，严重挤压着学生睡觉休息的时间，至于课外活动、业余时间，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
米安多逆风而行，不仅缩短课时，拒留课外作业，甚至开始留课外读物参考书目，留电影目录。在她负责的语文课上，她开始拿出每堂课的最后十分钟讲解课外书籍和电影。
米安多的言行犯了大忌。家长联名写来告状信，痛斥米安多误人子弟。执教的两个班的班主任一齐找到校长告状，说自己班的学生人心浮动，语文成绩下降，已经有学生提出转班。
校长亲自找米安多谈话，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行为准则：
“我们学校的高考成绩一直是我们学校的名片，是我们傲立于省市其他重点中学的活广告。不要意气用事，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徒有浪漫。现实是残酷的，我们所有教职员工要生存，我们学校要在激烈的学苗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你一个人的行为，有可能让我们功亏一篑知道吗！”
米安多申辩，说自己不是成心坏事，只想让孩子们全面发展：
“孩子们都还小。大多孩子还不清楚自己未来要做什么，不清楚自己未来一生要如何度过。”
“所以啊！我们当老师的职责就是要正确引导学生们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校长语重心长。
“那对孩子们自己呢？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对国家有用，对社会有用，就是对孩子们自己最大的有用。”
“我过去也是这样想。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如果孩子们对自己都没用，是没法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再说了，人这一生，只要不对他人有害就成，不一定非如何如何。”
“你这样思考问题，非常危险知道吗？”
“我正在远离危险。”
“米老师！我有些为你担心了。”
“不要担心我。我感觉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都正常。我是这样想的，学生们年纪还小，我们要适度引导，甚至，我们需要等一等，等他们再大一些，看看他们自己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再去帮助他们，引导他们。作为老师，我们要有耐心，不能急，我们急了容易盲目，容易害人。”
“米安多老师！你这样的见解不禁违背我们的教学宗旨，而且严重违背学生和家长意愿。”
两人的谈话最终变成一场激烈的争吵。
“家长的意愿不能完全代表学生意愿，学校的意愿更不能完全代表学生意愿。”想到刘国栋，米安多义愤填膺。
“你这是什么话？跟你说，米安多，之前，我还没认识到你的问题这么严重，有些事情我还想帮你隐瞒，帮你兜着，现在看完全不必了。给你看看这个。”校长甩过来几页信纸。
一名家长在给学校的控告信上说到《指匠情挑》这部电影，说米安多毒害青少年，给孩子们看下流无耻的黄片，同性恋，十恶不赦。
米安多嗤之以鼻：“这位家长的思维有问题，动机不纯良。我推荐过《日瓦戈医生》17这部影片，这位家长为什么不提？我提醒孩子们关注《日瓦戈医生》的音乐，这位家长为什么不提？我还推荐了《暴风骤雨》18，不是那个赵光腚的故事，而是一部恢宏的犹太家族发展史，史诗样、记录样的篇章，中国至今没出过这样的电影。这位家长为什么不提？我记得当时有学生问我，中国导演为什么不拍《暴风骤雨》这样的电影。我当时解释说原因复杂，与监管、格局、眼界、审美等都有关系，我希望孩子们长大后完成这一任务，真正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米安多申辩着，眼泪流了下来：“我从来没给学生们推荐过《指匠情挑》，我觉得这部电影在阐述人性善与恶的转变时层次有些复杂，我担心他们看不懂。我希望他们成年以后再看。那是他们自己找来看的，故意归在我名下，做我的罪状陷害我。”
看到米安多流泪，校长想到米安多的好，想到她多年的勤奋努力与突出贡献，想到她为人的诚恳，语气缓和下来，说到：
“还有一个情况，其他班也有学生找到我，希望转学到你教的班。这本来是件好事，可这又偏偏是对其他语文老师的不恭。有同事就找到我，说你搞怪，扰乱教学秩序。”
注释：
100、《全金属外壳》—1987年英、美电影，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主演：亚当.鲍德温、马修.摩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