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安多处于职业生涯中最为严酷的寒冬。她理解校长之难,却并未修正自己的教学方法,在众怒所归的羊肠小道上独自行走,直到寒假。期末考试,她任教的两个班级的语文成绩分列倒数第1和第2名。

新学期开学,她被撤离教学一线,到学校图书馆担任阅览室管理员。阅览室在地下一层,空气不流通,书刊也都陈旧不堪,霉腐味很重。全校学生都在紧张学习,以备高考,很少有人光顾地下阅览室。最初,米安多感觉良好,认为这里正可以让自己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喜欢课外读物的学生们也可以此为根据地,开阔眼界,发现兴趣。她心存梦想,浪漫爆表,把阅览室的书刊重新整理、除尘,把书架擦拭一新。

 

无所谓,自己既不是第一个因为教学理念不同而遭到惩罚的老师,也不是最后一个因为被贬反而得到自由的老师。

祸兮福所倚。

恍惚间,她能看到《死亡诗社》101与《放牛班的春天》102里的两位老师在人海里川流。

 

也许除尘时防护不到位,也许心情郁结,也许临近更年身体出现状况,不久,米安多患上过敏性哮喘,到医院检查得知,灰尘、粉尘螨、豚草、藜草、玉米统统是她的过敏源。最严重时,她的鼻子24小时堵塞,严实无缝,嗓子完全塌哑,说不出话。严重的哮喘让她呼吸困难,无法上下楼,无法走路,无法上班,只好请假回家,一休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她按规定续补请假申请。再一个月后,校长对她说,以后可以继续休息,无须继续补交诊断书,只是工资不会全数领取,除去效益工资出勤补助等等附加数目,最后到手可能不足3000块钱。米安多说可以,就回家了,直到现在。

 

去年秋天去广州前,米安多又到刘国栋家里探望,可惜叫了半天门,始终无人理会。米安多听到室内有人走动,也听到播放电视的声音,知道刘国栋在,或还在病中,甚至他的妈妈也未见健康,一切都不曾改变。她痛苦极了,不敢想象将来有一天,刘妈妈不在了,刘国栋会怎样。

谁来照顾他?

一个阳光大男孩,难道就这么自生自灭了?米安多脊背渗出汗来,悔青肝肠。在刘国栋的问题上,她自审自觉是罪魁祸首,该受刑罚。当然,法律不会追究自己的责任,也没人深究自己的犯罪之源。

从此,米安多踏上一条自我追讨之路。她揪住自己不放手。

相比米守成的暴虐、李松柏的薄情、魏永淳的无聊,米安多心里的第四条土狼最是凶狠,让她躲无可躲,逃无可逃,那就是刘国栋的行尸走肉,而这是她米安多一手造成的。

 

日里夜里,她悲哀且惊恐的目光向内盯牢自己这有罪之身。

 

《死亡诗社》里,罗宾.威廉姆斯扮演的老师带领一众学生撕毁刻板的教学提纲,打破思维禁锢,让他们迈开双腿,各自走出自己的足迹。肩负父亲期望的尼尔培瑞自我觉醒后,喜欢戏剧,以死抗拒父权的管制,反抗所谓的成功之路。刘国栋呢,他本是个自由奔放的阳光大男孩,却因为信任自己而被拉到一条学习至上不计其余的狭窄路上,放弃了原来的自己,变成一个盲目而机械的傻木头。

谁更负责?谁更人道?谁更正确?

如果没有老师举着自以为负责自以为人道自以为正确的大旗去启迪去校正去引领,刘国栋许会走在原来的路上,当个快乐且普通的男人,但也许比任何人都走得更远。究竟怎样,孩子们才能抵达心中的桃花源?

 

在家休假阶段,米安多的思绪常在《死亡诗社》与自己原来的三尺讲台之间起伏。所幸,最后关头,她把内心世界,把自己的桃花源定格在《死亡诗社》结尾处,定格在桌上站立的那些年轻的身影上,他们在离经叛道的老师引导下,学会了用自己的视角看世界,看问题,看人生,他们长大成人了,知道人生苦短,晓得及时跟定内心,忠实本我。

“无论如何,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和成本,孩子们都要学会独立思考,学会自我选择。凡俗,还是超越,孩子们有自我选择的权利。没有通用的远方,青藏高原美丽,可有人的去了会因为缺氧而失去生命。我的罪过,就是替代刘国栋选择了远方……我一辈子都不会饶恕自己。”

 

米安多讲述着自己的过往,讲述着自己的来时路,眼泪不时在眼圈里打转。两个男人安静地听着,不打断,不惊扰,任由她说,由她泪流,直到她讲不下去,声音哑哑地说累了,说要早些回去休息,掩面而去。

 

米安多并未如她所说回屋休息。

她泪眼婆娑,低头走出旧学校,惶惶然逃离一般,又像扑奔着什么。一念之间倒出满肚苦水,她突然失衡,轻飘的脚步踩着棉花,透着无措。这是她第一次把刘国栋的事情讲给外人听,即便何茹也没听过这么仔细。上天帮她挑选了倾听者,她顺从天意,毫无保留,只是没想到卸下了久压心头的大石,撕下密不透风的伪装,竟一时难以适应。她像逃课的学生,一路慌张,沿着院墙向北,然后左转,走上一条毛道,通往桃花坡的人行小路。

天光暗淡。桃花坡树影憧憧,有未确定的色彩在憧憧树影间闪现,变幻莫测,深蓝,或暗灰,像记忆深处不确定的音符。夜色泛起,不远处的北方,那一片庞大的无边的黑色就是七星山,是她每天注定眺望的地方。有风从山里吹来,冬天的坚硬的风。桃花坡的枯树败草被唤起,一齐发出长长的啸声,如不明动物的低吼。夜晚有夜晚的世界,喜欢夜晚的生物会从深眠中醒来,继续自己的生命程序。看似空旷的四野贮藏着巨大的能量,存活着尚不知晓的精彩的生命。

 

有脚步声传来,一顿一顿的笃笃声,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孟宪启。他在夜色下走来,走近米安多。刚刚,罗然打来电话,催促罗大可开车回县里,有客户用车。罗大可走后,孟宪启关灯锁门离开。

米安多的一席讲述没有让两人意外,他们的经历已经让他们对一切从远处走来的旅人,从不知名的地方走来的行者见怪不怪。

“我们是被上天选中的人。”罗大可对孟宪启说。

“我们的荣幸。”孟宪启点头。

到底是胆怯了,孟宪启的到来,让米安多身心放松。

“这夜晚,这山,这坡,还有我们,到底是陌生啊!”

“严格说来,我们互为陌生人,但也正因为这番陌生,又让我们成为知己,因为彼此站在同一经纬度。”孟宪启对米安多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刚才罗馆长上车时对我说的。他说得对。”

“他走了?”

“嗯!”

 

两人静静站着,体验着星空下的静谧。又一阵山风吹过,像有不寻常的声音滚动。

“感觉像一只队伍走过,很有阵势。”米安多神色庄重。

“是的。我们看不见,但我敢肯定是的。”

“夜里的桃花坡比白天生动是不是?”

“是的,因为更自由。”

米安多欲语还休。

“桃花坡是独一无二的,它们保存了桃花吐、李家盖乃至七星乡的过去与未来,保留了所有线索,坡上的乱石、小径、花草树木,它们都是密码。”孟宪启说着,低沉的声音衬着山风。

“桃花坡是独立的,也是坚强的。”

“说得好。它不仅坚强,也是慷慨的。但有一点必须承认,桃花坡上所有的生物都不是无辜的,都在自己的活命途中戕害过别人。”

“包括草木?”

“当然,包括所有草木。越是大株,碾杀力越强,其他么,要么远离,要么承受。”

米安多若有所思。

“所幸,最后所有的所有,无一例外入土为泥。这就干净了。自己干净了,也养活了别人。”

米安多动容。

 

有水样的风从七星山的方向吹来,轻抚桃花坡,吟唤着草木间乱石下蕴藏的春意。同样的暖流也在孟宪启心头流淌着。之前分手时,他与罗大可另有一段对话,他没学给米安多。

“米老师了不起。”米安多的经历让同样是语文老师的孟宪启感同身受。

“我早就知道。”

“我也早就知道。”

“但我更早知道她了不起。”

“何以见得?”

“她漂亮——不止漂亮。”

“她有一种优雅的朴实。”

“和一种生动的诚恳。”

夜色笼罩,有不知名的小动物从身边穿行而过。两人相视而笑,转身回村。孟宪启的拐杖在小毛道上笃笃响起。米安多伸手挽住他的臂膀,自己脚踏道边残雪,往回走去,走过大西路,走进村子。一旁院落里有狗发出警告。村路狭窄,两旁是空落宽敞的农家院落,柴禾高高堆着,树木孤独着,枯枝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米安多仔细倾听,品味着夜风时紧时慢细腻有致的节奏。来桃花吐以后,她的注意力出奇专注,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东西,比如树的影子,也开始喜欢聆听每天不一样的风声。近些天,她注意到自己房后树林里的麻雀和喜鹊在增多,它们飞翔的姿势令人神往,还有它们蹦蹦跳跳的顽皮样子,每天都不一样。在每天不一样的云下,在每天不一样的天光中,它们跳着不一样的舞蹈。

 

被女士挽着臂膀,这在孟宪启是第一次。今晚的开心越发浓郁。如此夜幕下,如此隆冬季节,感觉非同一般,如春。两人同时觉察出彼此身心的轻松愉悦,微醺。

孟宪启的行走本就是桃花吐独一无二的风景。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自有节奏,此时的他腰板比以往挺直,节奏感更强。

“你,一直用着拐杖吗?”米安多突然问。

“四十岁以后开始用的,腿脚不给力了。”

“去乡里上课是走着去吗?”

“走着去。”

“我有种感觉……你当走路是修行。”

“正是。广义上讲,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走路时走路,都是修行。”

“你是高人。”

“没人这样说。”夜色下,孟宪启摇着头,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米安多不解。

“你不知道,我这个高人,也是被人赶下讲台的。”

“跟我一样?”

“差不多。”

“快跟我说说,让我平衡下。”

“跟我的腿脚有关。我每天都是走着去乡里上课,只有四公里,不远,但我的腿脚越来越软了。最后一年教书,我每次走进学校后站着上课都觉得吃力,需要坐着讲课,这给书写带来困难,板书明显写得少了。学生对此不满意,举报我。校长陆续接到三封举报信。赶上有次天气不好,下了大雨,我虽然提前出发,但到学校时还是晚了。刚好那些天有两个年轻人有意来学校教书,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投了简历过来,有一个家还在县里,人家没嫌弃咱乡下。学校编制有限,校长找我谈了话。我就提前退休了。”

“有点遗憾?”

“有点不舍。”


 

注释:

101、《死亡诗社》—1989年美国电影,导演:彼得.威尔,主演:罗宾.威廉姆斯、伊桑.霍克

102、《放牛班的春天》—2004年法国电影,导演:克里斯托夫.巴拉蒂,主演:杰拉尔.朱诺、狄迪尔.弗拉蒙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