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安多的人生旅途中,《指匠情挑》亮闪闪立在十字路口,地标样。

从此一切不同。

那天,太阳高悬,西南风舒缓,课间休息的学生们一窝蜂在操场上拔节。不远处,米安多独自在办公楼前缓缓踱步,一边晒太阳,一边想着下堂课如何点评学生昨天交上来的作文。

体委刘国栋甩着大长腿走过来,郑重其事地向米安多推荐《指匠情挑》,一部英国电影。

“米老师!您一定要看,太好了。”

“最近课时紧张,没有时间。”

“劳逸结合么,您也不能太为我们操心,小心累坏自己。您最近眼圈都发黑了。”

“是吗,我还没注意呢。行!我找时间看,放松下。电影哪天放映?”

“哪天也不放映。电影院不会放映的。”

“需要到街里买碟是吗?”

“我就说嘛,米老师!您就是太忙了,您一定好久没上街淘碟了。现在街里没几个人卖碟片了,VCD、DVD机差不多都下线了。”刘国栋门清,“米老师!您需要上网寻找。”

 

至此,米安多开始了网上观影之旅,不再局限于院线以及头几年零零散散购买的碟片。从小学开始,米安多就浑然踏进了电影世界,再没出来过,及至读大学,已然成为同学中首屈一指的电影迷。开心或不开心,身体不舒服或刚好相反,米安多对自己最大的犒劳统统是看电影,最好的休息与最大的慰藉也是看电影。单细的她坐在小小角落,屏声静气,悄悄踩着故事的节奏,与主人公一起呼吸,一起欢乐或哀愁。结婚以后,她也没放弃对电影的热爱。最初两年,李松柏陪她去电影院看过几次电影。后来有了女儿,工作量也越来越大,每日忙不迭,米安多不得不收拢自己的兴趣,所谓看电影,都是百忙中插空,一年看不上一两部片子。

米安多重新走进电影院,且频次有增,终成习惯,旧日所喜变为酷爱,缘于同丈夫李松柏渐行渐远的关系。看电影,让她有了一个独处之地,有了一种逃离的快感。每每一个人走进电影院,都有一种含化巧克力般的顺滑感与甜香,味觉、视觉、感觉无不如此。如此,她也要感谢女儿李子夕所上课外补习班。补习班附近有座电影院,一些时候,米安多把女儿送进补习班,自己就进了电影院,有什么看什么,有时从半截开始看,有时看到半截就得走。即便如此,她也满心欢愉。

若节假日有空,她会带着女儿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她希望女儿能在各种奇异的电影故事里感受到生活的五彩缤纷。

“电影是另外一种美食,营养丰富。”

 

李松柏太忙了,忙到白天不见人影,总是午夜醉归。夫妻俩由一天十几句话减少到十几天一句话,甚至无话可说。李子夕小时还好,后来课业繁忙,要么在学校上课,要么在补习班上课,要么在家里伏案写作业,米安多工作之余,忙完家务,只有电影。电影是她的伴儿,是她的慰藉,是她的冥想之地。

她不止一次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放映热门电影时,电影院坐满,米安多旁若无人,静心观赏;赶上冷门电影,放映厅空空如也,有时就米安多一人,她心在故事里,周身热气腾腾。

慢慢的,电影院里的电影不够看了,米安多顺应时代,开始去电子市场淘碟,这无疑开辟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她看到了许多在影院里看不到的电影,空气新鲜,世界无尽头,百样人生尽在眼前。

 

细心人注意到,米安多的言谈举止开始与众不同,生活里,工作中,讲课时,她常常不自觉地提及所看影片的人或事儿,及至描述某个精彩场景,或说出某句触动人心的对白。家人、同事、学生们都知道她是电影迷。而她经刘国栋引导进入网络世界所看的影片,无论数量还是质地,更是她在院线以及观碟时所不及。在电影的世界里,她跃上新台阶,世界斑斓无比,人生气象万千。虽然学校工作日渐繁忙,高考压力一年大过一年,她对观赏电影的热度不减反增,夜以继日地看,目光跳跃了美国好莱坞,跳跃了20世纪灿烂的90年代,深层介入,领略电影世界的风起云涌,一发不可收了。

 

与此同时,她心怀感激,尽自己所能,关注、帮助刘国栋,用尽心思引导与助推,让这个整天心在窗外不知愁、玩心胜过一切的大男孩认识到高考的重要性,彻底放下电影,放下篮球,放下户外与青春,放下一切,埋头书桌,与全体同学一起踏上了高考这条光荣而正确的路,最终考入大学。

入取通知书到家那一刻,刘国栋的妈妈抱着儿子热泪长流。

“儿子!妈做梦也没想到你能考上大学。你爸地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妈要感谢米老师!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你们米老师。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你。她是咱们娘俩的大恩人!她是咱们刘家的大恩人!”

 

几年之后,米安多与何茹谈及此事,追悔莫及:“我与刘国栋的生活犹如两根线绳打了个十字结,各自拐向另外一个方向。他用电影打捞起即将被繁琐而无聊的生活淹死的我,而我,则用连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的人生大义埋没了他。我毁了他。”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学生打来报喜电话,一番汇报后,随口问米安多知不知道刘国栋现状。

当然知道,哪会不知道,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漂亮的大男孩,大个子体育委员,在自己的悉心引导下,高考前一年终于矫正人生态度,刻苦学习,如愿考上大学,后来又考入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如今人在深圳,据说事业有成。

“不!米老师!刘国栋研究生没读完,人也没在深圳。他一直在沈州家里待着呢。”

“什么情况?”米安多深感意外。

“他报考的研究生,专业好像是古代民族繁衍,十分小众,没什么情趣。刘国栋读到半年就放弃了。他本想第二年报考影视编导专业,结果没考上;后来心劲儿差了,想上班,开始考公务员,也没考上。”

“怎么会?”

“我去他家看过他。”

“他现在干什么呢?”

“待着。”

“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

“……他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他没说。他变化很大,不太说话。”

 

米安多眼前发黑。刘国栋,十分惹眼的大个子,大长腿,活泼好动,文体全能,最大的理想是浪迹天涯,当个行者。他小的时候爸爸得肝癌去世。丈夫去世前的痛苦磨难让妻子对生命有了深切理解,虽然每月只有一千多元退休金,全靠做家政补贴家用,但对儿子从不过分期望,方方面面从不催促,悠悠万事,只求儿子健康快乐。

刘国栋考进省城重点中学,完全凭借运气,进校后他成为全校最不重点的学生,整天嘻哈玩耍,模拟考试永远后五名,不要耽误别人学习是所有科任老师对他的最大期待。他知道米安多喜欢看电影,除了帮她推荐《指匠情挑》之外,还推荐了《控方证人》97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98等等。让米安多欣喜的是,这个聪明的大男孩不仅喜欢看电影,还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楼梯上,过道里,总会抒发一下观感。比如,说到《鬼子来了》99,他的见解是,好本子,好角度,但姜文的演技过了,幅度太大,眉眼动得太勤。

“过了?”

“过了。稍稍落下一点就好了,生活一些,别大惊小怪咋咋呼呼就好了。就差一点点。”

“就差一点点什么?”

“就差一点点就能跟国际一流影片齐头并进了。”刘国栋说着,语气中不乏遗憾。

米安多掩饰不住对刘国栋的喜爱,于是开始了始料不及的摧毁工程。作为班主任老师,她严格禁止他以后再给自己下载影片,同时联合其他科任老师,给刘国栋吃小灶。

“你跟老师不一样。我已经有了工作和家庭,一切安妥。你不是,你的未来充满不确定,进一步说,你的未来就在你的努力之中。你的当务之急是放下电影考大学。信我的,考上大学,你的未来就踏实了,就什么电影都能看了……考不上大学,光看电影,能当饭吃?”

 

米安多不仅说教、把控,还变着花样各种鼓励,提拔他当班级助理学习委员,隔三差五打电话给刘国栋妈妈,称赞刘国栋的变化和学业上的提高。诸多招数一一收效,从未尝过好学生待遇的刘国栋逐渐收拢心思,专心学习,最终考入省内二本大学。唯一遗憾的是所报专业不很理想:思想教育专业。这个选择是几位老师共同商量的,主要考虑到这个专业竞争不激烈,成功率高。

“只要上得大学就好。具体学什么,其实无所谓。”包括米安多在内的几位老师都这样说。见刘国栋面有犹豫,米安多让刘国栋回家跟他妈妈商量一下。第二天刘国栋上学后跟米安多说,妈妈让他听老师的,说只要能上大学就可以。

“我妈说我们老刘家祖宗八代从未出过大学生。我是第一个。”

 

这样一个可爱的阳光的青年怎么就中断了学业?

米安多百爪挠心,立即赶往刘国栋家。

 

 

注释:

97、《控方证人》—1958年美国电影,导演:比利.怀尔德,主演:泰隆.鲍华、玛琳.黛德丽、查尔斯.劳顿

98、《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986年英国电影,导演:詹姆斯.伊沃里,

主演:玛吉.史密斯、海伦娜.伯翰·卡特、丹尼尔.戴-刘易斯

99、《鬼子来了》—2000年中国电影,导演:姜文,主演: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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