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一贫如洗特困户

  喜大叔夫妇待人忠厚热情,倘若有人登他的家门,准会受到盛情的招待,除了泡热茶,还要炒豆子。然而乡亲们都说喜家屋里脏乱潮暗,盛水的杯子和装豆子的盘子从来不清洗,脏得要命,让人不敢入口。此类舆论导致本来喜欢走家串户的邻居们却极少跨进喜大叔的家门。小山沟约三十户,除了喜家,哪一家我都曾随意进出,以至于人家的茅坑在什么位置,我都清清楚楚……

  首次去喜家,是跟着我母亲进去的,其情景令我终生不忘,至今仍历历在目。喜大婶热情地牵着我的手,迎接这对母子进屋,口里的“稀客……稀客“叫个不停。

  大婶身着一件蓝色的上衣,上面有许多火星烧穿的洞口却没有打补丁,到处都留着显眼的污迹,想必是好久没有换洗了,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更换的。黑色的裤子上挂满了稻草和树叶的碎片,裤子后边沾了一整块泥土。膝盖前贴着两块不同颜色的大补丁,无论大小、形状与颜色,左边与右边都太不对称。裤脚边沿吊着快要脱落的烂布须,似乎想盖住那双没有穿鞋的脚背。

  大婶满脸堆笑,热情让座。屋里没有一条木凳,全是土砖垒积的泥土堆,大婶边找边说:

  “嫂子,等我放个草垫子你们再坐,别将你们的裤子弄脏了。”

  喜大婶放好草垫,我们小心翼翼地坐下去,感觉泥土凳子摇摇晃晃,生怕垮塌了,只好用手撑着膝盖,一动也不动。

  “孩子他爸不在家?”我妈问道。

  “这老东西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成天不务正业。”

  “你说得也太过分了,他在地里干活吧。”

  “人家的男人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干起活来都舍得死。他呢,做外边的事总是懒洋洋的,回到屋里好像找不到活干。”

  屋子面积较大,屋顶上的两块玻璃瓦可能从来就没有清擦过,黄里带黑,只能漏进来丝丝残光,屋里显得特别阴暗。我环视一周后没有扫描到任何像样的家具。对面的角落里用砖头架着几块长短不一的旧木板,上面铺的竹席子已经脱落了一大块,被子裹成一团像一堆抹布。眼前的灶台上落满了尘埃,灶台墙面到处裸露出外层早已脱落的斑迹。

  喜大婶泡了茶,茶水热气腾腾,可杯子的把柄已经掉了,留下两个指头大小的黑疤。她还倒了一碗炒黄豆,碗边有不少缺口,留下黑乎乎的凸凹不平的锯齿。我这才彻底弄明白,原来并非她家的杯子盘子不清洗,只是别人的家里不会使用如此破烂不堪的容器而已。

  “你们以前从没进过我的屋吧,您看看,真是丑啊!” 

  “不要这么说,大家彼此彼此嘛。”我妈说。

  “彼此彼此?您家是天堂,我家是地狱。”喜大婶说。

  “未必,您家住瓦屋,我家住茅屋呢。”

  “这瓦屋又不是我们建的,是毛主席分给我们的。”我妈说。

  “分给的也就是自己的了,翻身了嘛。”

  “别人是翻身了,可我家还是穷得光溜溜的。”喜大婶说。

  喜大婶催我们喝茶吃豆子,我妈说在家里刚喝了茶,实在喝不下去了。喜大婶伸出长满茧疤的手,抓了一把豆子塞给我,我如同吃药丸,不得不勉强尝了一颗。

  这时听到身后有“格格”的响声,回头望见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从墙角的草堆里露出来,吓得我冒冷汗。接着像小猪一样爬出来两个孩子,站在我面前,比我也矮不了多少,竟然全身一丝不挂。孩子的脸面太瘦小,显得眼珠子又圆又大,射出两道热情却又隐藏着贪婪的目光。我立即将手里的豆子塞给他们,他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将黄豆一把塞到口里。

  喜大婶不痛不痒地骂了他们一声:“好吃狗,快滚开!”接着又说:“为了这几个孩子,我是不得已,无路可走,不得不低三下四,拖着他们挨家挨户地去讨点东西吃。善良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给我们一点,但是也有一些十分讨厌我们的人家,赶着我们走,骂我们,说风凉话的人就更多了,我还不敢还半句嘴呢。”

  我妈说:“再苦几年,孩子大了就好了。您的这几个孩子,听说一个个都守规矩,不会乱来,将来肯定不错,先苦后甜。”

  “您这样说,我倒高兴,我总是告诉他们,人穷志不穷,做人要有底线。宁可当叫化子去乞讨,也不能做小偷小摸的事,不经过主人的允许,不能拿别人的一针一线,穷人与坏人完全是两回事。”

  邻里互勉总是一件好事吧,母亲接着说:“讲心里话,我还是很佩服你们夫妇的,虽然苦了一点,但全家人的心是好的,手脚都干干净净。”

  ……

  喜大叔还有3个亲弟弟,都住在花瓦屋,我和弟妹们分别叫他们为三叔、四叔和五叔。三叔夫妇俩勤劳节俭,家境尚可。五叔终生未婚,贫穷一世。

  四叔与我家关系最亲密,大约在1952年的一次运动中被批斗,说他是个翻身忘本的坏分子,手脚不干净,亦即小偷小摸。会上打成重伤,是用竹篾篓筐抬回家的。伤未痊愈的一个晚上,他偷偷来到我家,但怕连累我父母未进门,就蹲在后院窗户的屋檐下吃了我父母给他的饭菜,未说一句话就离开了,从此失踪。直至60年代才得知他在新疆建设兵团成家立业。我上大学期间曾与他有过通信联系,他在信里告知,他与闻大伯等几个村干部矛盾很深,有人公报私仇陷害他偷窃而遭批斗毒打。真相如何我无法验明,幸好四叔有了一个美好的家庭与事业,无不令人欣慰。

  时光流过大约半个世纪后,喜大叔夫妇早已谢世。他们留在世间的几个孩子,都先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分别新建了漂亮的二层小楼房,逐步跨入了小康之家的行列。每当我回到老家,远远望着他们的小别墅,虽不认识屋里的主人,却会浮现出他们那满脸皱纹而满腔欢欣的父母,也可能是祖父母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