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罗大可与米安多的距离正在吃吃喝喝中、观看影片中以及各种形式的交流中拉近。当然,他心有余悸,正在汲取教训,不敢轻易表白。他从罗然那里辗转听到米安多有离开之念,为此不安。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缺少耐心,因为自己的鲁莽而赶走自己钟情的女人。罗大可本性单纯,渴望过单纯的人生,做单纯的事情,如今的生活,是他的偏得,是天赐,他十分珍惜,也因此克制着自己,克制着各种念想,克制着天天到桃花吐报道的渴望,把命运全部交给上天。米安多是个不可归类的女人,跟他以往认识的女人统统不一样,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越是念念不忘,却也越不敢再放肆。离职离婚后,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一切,看淡一切,热情之火不再,米安多的出现让他重新有了渴望,有了一种少年人才会有的热盼,一种偏执的喜欢。他时常感觉自己离米安多好远,并因此嫉妒孟宪启;有时,又感觉自己离米安多好近,能听到她眨眼睛的声音。甚至一些时候,他癫狂地认为米安多是为自己而来,自己的单身不再是前妻对自己无情的离弃,而是上天为米安多的到来做的一次有意调整。

 

米安多的眼神让罗大可无限眷恋,无论她看向远处的七星山,还是看向孟宪启,那种专注的、宁静的、神秘的、水润的光芒总是让他周身热血奔涌。书屋也好,孟宪启家也罢,任何地方,只要米安多在,气氛就不同,还有气味、光线,全不一样。当然,所有的背景都不重要,不起作用,米安多就是背景,就是一切,就是焦点,就是全部的意义所在。她是心愿,是因缘,是梦,是呼吸,是生命启动器。上一次的鲁莽与仓促让罗大可悔痛不已,他对自己说,不要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就这样看着她,守着她,生活就很艳丽了。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美好,他需要小心翼翼,按照上天安排的节奏缓行。

 

天鹅飞过,聪慧易感的鸟类都要举首仰望,只有麻雀守着秋后的谷地,捡拾谷粒。在罗大可对米安多魂牵梦绕之时,孟宪启的眼神也时刻追随着米安多,所不同的是,他没那么火辣,没那么赤裸,没那么旁如无人。细心人会注意到,孟宪启的眼神里充溢着细腻温情。眼前是个特别的女子,一颦一笑皆好看。她让这个冬天不再寒冷难捱,让整个桃花吐从早到晚飘散着只有春天才有的芬芳,简陋的书屋光线充足,甚至有些富丽堂皇,每个明天都令人期待。

最让人痴迷的是,这个美丽的女人天天都在变化着。她已经没有初来时的故作漠然抑或紧张,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安静下来,而就在她放松安静时,有一种特异的纯美之质溢出。

最近一些时候,孟宪启每天都能听到这个女人发出的欢愉之声,那是一种来自春夏田野的清爽笑声,如风,似云。

与罗大可一样,此时,孟宪启也在感念上天的赐予,不同的是,他没有更多企盼,他认为眼下的一切都刚刚好。这样就够了,上天待自己不薄。

赵平感觉到了米安多、孟宪启与罗大可三个人的情谊,不同寻常。他不知细节,也不多想。跟往常一样,如果孟宪启喊他一起吃饭,只要有时间,他都不会拒绝,过来帮忙一起烧火做饭,然后去东屋盛酒。赵平是小酒坊管理员,随时进出,细致打理,奇怪的是,他只吃饭,从不喝酒,吃饭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两大碗米饭,或几个馒头,几分钟吃得,之后微微点下头,起身走人。其他人也不跟他客套,由他来去自由。

几天前,他辞去了安邦星业集团的临时工作,给大黑存储的骨头都在南趟房走廊冻着,够它吃的。

 

就像那凤楼喜欢自说自话,常常擅自闯进随便一个场所并把在场的人都带进自己的语境情境,就像许多小偷始终按照自己的路径或习惯轨迹作业,米安多内心的兴奋之火又一次燃烧起来。电影又一次征服了她,电影又一次让她忘我。她感念小米盒子的巨无霸库存,用心寻找,全力推送,每一句介绍语都经过反复推敲,字斟句酌,像给学生们讲课一样认真。她渴望看到观影者的关注、凝神以及观后的叹息、沉默、思考。电影,自己一辈子的爱好,自己得以扩充眼界、抚慰心灵、引发思考的最佳载体,怎能不与人分享?此时此刻,她全然忘记以往自己在宣传、推送影片时所受的屈辱。真好,非常好,每次来观影的人都比预想的多,一次比一次多。

果然,电影是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艺术。

果然,电影在乡村依旧有着广阔的市场。

果然,这世界,喜欢电影的不止自己一人。

 

只是,兴致勃勃的米安多没有想到,2013年的第一个周六,就是三个人一起决定的桃花吐书屋首个电影观后交流日,即将放送电影的时候,书屋居然没有期望的那么热闹。岂止不热闹,事实上看电影的只有米安多、孟宪启与罗大可三个人。米安多到隔壁幼儿园找程丽,钱双月说她被那凤楼打电话叫回家了。

“那主任说永福大哥病了,让程丽去乡医院找她舅舅拿药。”钱双月一个人炕上地下忙活着几个孩子,跟米安多说话时顾不上抬头。赵平在灶间帮她添煤烧炕。

肯定有什么情况,米安多回屋后对孟宪启说。她有种不好的感觉,周遭气氛与空中漂荡的味道如离别多日的学校。

孟宪启知道二杏妈连日来的奔走宣传,也猜到程丽被那凤楼故意支走,就说不管那些,按照计划来,先看电影,然后我们仨聊聊。罗大可说这样最好,咱们原班人马,该看看,该聊聊,聊饿了咱们接茬吃吃喝喝,啥都不耽误。米安多心里怅怅然,有一股熟悉的、极不愉快的情绪弥漫胸口,憋闷,烧灼,不透气,就像小时候面对米守成,又像后来在学校值守图书馆的地下阅览室。恍惚间,她的心头越过一长串电影名单,随即下意识略过已经宣传出去的《送信到哥本哈根》,随手点击播放了《指匠情挑》96。

这是她心底有刻度的电影,是她生命里的心情地标。

 

电影结束。

罗大可点着一根烟,在屏幕前走了一个来回:

“这个片子不同寻常,很特殊,也很潮湿。”

孟宪启的眼睛有些迷茫。他在凝神思考:“好长的一条线啊!需要细细品,不然,分不清最初的恶。”

“嗯!恶人良人,常常不都是看起来的模样,所行之事,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孟校长!我在想,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这类话应该改改,因为图书馆、书屋、书房这些场所,总在不经意间盛开恶之花。这样看,焚书毁馆似乎也是必须的。”

“但人类终究是需要书的,就像夜行时需要火把、手电筒。”孟宪启知道罗大可的心病,言语中自带情绪是常事。

米安多尚未发言。她奇怪地低着头,不在状态,也没听见孟宪启的话。

出了什么情况?孟宪启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念着要把罗大可的情绪带回电影,接着说:

“我想说的是,所有的恶,不管如何规划,也不管规划得如何周密,最终都会露馅。好人好报,这是上天的旨意,与图书馆、书屋、书房无关,这些场所是中性的,就像钞票。”

 

孟宪启的话,罗大可没听仔细。他也发现了米安多的不妥。往常,她会第一时间参与讨论。电影对她是知己闺蜜,是珍馐美味,她在讨论中总会投入澎湃的激情以及或中肯或刁钻的见解,每每谈到某个她喜欢的演员或导演,或说起某句经典对白,她的双眸都会立即闪耀旭日东升时的光辉。

“好人好报,大多时候也就是个念想,是个心愿,自欺欺人的。现实总是出人意料的。许多事情,无论你如何规划,如何指望,也不管规划得如何堂皇,最终都跟七星山上的风一样,吹过一个山头,吹过许多树,叶子摇晃,沙沙作响,又吹过一个山头,吹过一些花花草草,然后就顺着山坡,吹向山底,吹进山沟,不了了之了。”

米安多说着,抬起头来,目光冰凉。

人到中年,米安多积累了诸多经验或教训,其中之一特别奇葩:伤心流泪时,不能同时喝水,容易噎着。

 

电影一开始,米安多就在准备观后讨论。她很想对比着说说疯人院与舅舅的书房哪个更阴暗,更让人透不过气。这样想时,另一个对比浮现眼前:家与学校图书馆的地下阅览室。她还想说说影片中两位女主的生长环境对她们日后情感需求的影响。但她走神了。她的思绪风筝断了线,飘到云里,飘到眼界外,飘到最初刘国栋介绍这片子给她看的时节。刘国栋,英俊男孩,高高大大,她的得意门生,她的代表作,她的牺牲品,她的祭品,她的施暴对象,她的残次品,案板上的肉。他把她带到了网络观影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她却以爱之名,以拯救之虎皮大旗,把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带到黑洞洞的没有尽头没有灯光的隧道,地下二十米,没有声音,没有空气,没有灯光与尽头。

“孟校长说的对,结局的确是美的。出发时是恶的,但结局是美的,良善的。现实常常相反,出发时貌似良善,但结局是恶的……”米安多似笑非笑,有泪流出。

这不是她本意。

她看到了两个男人眼神里的困惑与不安。她想掩饰自己的激动,止住眼里的泪水,于是拿起桌上水杯喝了一口,结果哽咽与吞咽交集,她噎住了,半天透不过气来。

 

罗大可几近坍塌,甚至不知所措。他很想挨近她,更想伸手搂住她,但之前的碰撞让这个大男人止步。他万不能趁火打劫,不能再惹恼米安多。他天不怕,地不怕,唯怕米安多就此离开,从此路人。

孟宪启同样不知所措。他几乎没有任何安抚女生的经验,只得故作镇静,等待米安多自我调息。

 

米安多渐渐透过气来,一点点把气喘匀,深呼吸,止住眼泪。她小心翼翼喝了两口水,声音轻缓地说:

“《指匠情挑》是刘国栋推荐给我看的。他是我学生。我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被停业在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米安多声音小到需要提耳倾听,“其实,你们一叫我米老师,我就心虚。”

“据说,心虚与谦虚是表兄弟!”孟宪启微微笑着。

“我心里有鬼,比做贼还胆怯呢!”

“现在做鬼做贼都胆大,心都不虚的。”罗大可说着,凑到米安多跟前坐下,他的好奇心升腾起来。面前的女人是个大矿,挖不尽的。

“怎么说呢,现在最心虚的是农民呀!”孟宪启说着,语气中并无冤酸。

 

“那主任听到你这话,肯定不高兴的。”米安多有意打捞自己的情绪。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宜吐露真情,但绝不能泪水涟涟,更不能哽咽难耐语不成句。她知道眼前两个男人真心待自己,待自己如亲人,自己再不揭开庐山真面目实在说不过去。她要把自己的过往原原本本说出来,就如她鼓励程丽之所为。

“也是。那主任一直觉得自己跟城里人没啥区别,土地外包了,不用再种,前后院的菜田有丈夫打理。她十天半月去乡里或县里跟闺蜜聚会,吃饭唱歌,经的见的比村里人宽广,穿戴在全村来说也最时髦。但是,程丽回村,她还是从心里往外难受。这说明什么?在她心里,农村终究和城里不一样。”

“其实,农村人与城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读过大学与没读过大学也是,没什么不一样。人生苦短,踏踏实实随心而走自然而然,才真的不负这一生。”

米安多说着,不像讨论,倒像自言自语。

 

 

注释:

96、《指匠情挑》—2005年英国电影,导演:艾斯林·沃尔什,主演:伊莲.卡西迪、莎莉.霍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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