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五号,星期二,桃花吐书屋开门放电影,首个电影《真爱至上》。观看电影的除了米安多、孟宪启、罗大可、罗然、程丽,还有五六个村民,包括二杏妈和王三库。学生们还没放假,首映日算是预热。

二杏妈天生好奇心重,喜欢热闹。早些时候,村里乡里但凡有流动影院来放电影,她都必须去看。她喜欢影片里的俊男靓女,也喜欢观影前后与大家一起聊天说话。村里人越来越少,光顾杂货店的人更是一天少过一天,她孤独感日增,索性关门闭店,去看电影。

王三库是钱双月老公,桃花吐知名大闲人。除了农忙时节,他每天都要骑车在村里走一圈,看看哪家有闲人闲事,可以聊上几句。他养着两匹马,有一挂马车,与旧学校的压水井并称历史文物。他骑车遛弯时听到孟宪启在广播里宣传书屋要放电影,自然不肯错过。

 

二杏妈坐在书屋中间,从头到尾看完《真爱至上》,看得认真,一动不动,不像一旁的王三库,中间去了两趟幼儿园厕所。周四下午,二杏妈又来了,从头到尾看完《人鬼情未了》。米安多暗自高兴,喜欢看电影的人多了,喜欢扯瞎话的人自然就会少。她不知道,二杏妈当天晚间就急匆匆去了那凤楼家里,猛告一大状。她激愤无比,声嘶力竭,以三个正在成长着的儿女的母亲之名强烈建议关掉书屋电影院。

“桃花吐被坏女人带坏了!书屋放的电影都是比毒品还毒的毒品!全是见所未见的毒品!可怕死了!”二杏妈笑眼全无,眉头拧到一处,说到激动处眼中有泪光闪烁。

“程丽也去看了,还说挺好的。”

“别提你家程丽了,她完全被米安多拉下水了。你这当妈的可不能不管啊!”

“冤有头债有主。你说的也太吓人了,能不能具体些”

“我都不好意思说。”

“简直无稽之谈。你要我管,却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管?我管什么?”

“跟你说吧,我连看两场电影,都是外国片,都没翻译,只能看字幕。这说明什么?好电影就该翻译过来,没翻译的一定有鬼。”

“你看出什么来了?”

“太恶心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乱搞男女关系,又是亲嘴又是抱的,都在搞破鞋。”

“啊?反了天了!”

“老不要脸了!那个叫什么《真爱至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在搞破鞋,直接上床,一刻不停地搂在一起,太黄了。居然还有……”

“还有什么?”

“居然还有背着一袋子避孕套去美国旅行的。你说说,咱们的孩子多干净啊!看了这些,能学好吗?”

“已经达到岂有此理的程度了!”那凤楼听得脸色红彤彤,紫微微,体内怒气跟二杏妈合成了一个节奏。

“第二个电影更过分,叫什么《人鬼情未了》,说白了就是迷信。”

“反了她了!桃花吐没人了吗?你别着急,我马上跟村长汇报,让他出面叫停书屋的黄色电影。你放心,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两个女人步调一致地走出家门。到家后,二杏妈勒令二杏不许再到书屋看黄色电影。

那凤楼则去村长季广发家汇报二杏妈所谈事项。

“群众有反映,我心急如焚啊!”那凤楼站在地当间,拍着手重述了二杏妈的观后感以及心得,语调激昂,浑身的肉仿佛在燃烧,“二杏妈说还要放个外国电影,名叫《送信到哥本哈根》95。你听听这名字,要么哥,要么根的,我一听这外国名,就知道肯定不是正经玩意儿。”

季广发做了多年村长,见多识广,且在最基层的仕途江湖里体会到一个制胜法宝,凡事不忙表态,天永远塌不下来。

“别急!别急!不是还有孟校长吗?我们不信别人,孟校长总要信的。”

“那是从前。孟宪启已经被坏女人拿下了。我跟你说,必须三打白骨精。”

“孟校长拿着自己的退休金供着书屋水电费,我听说幼儿园的吃水用电也是他在交钱,这是白求恩精神啊!”

“我过去也说这话。我还让程丽谢过他呢。哪承想,他是为了讨好那个坏女人。他已经被坏女人诱惑了。可怜他最后一定会人财两空的。”

季广发知道,那凤楼对孟宪启的感情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有些许降温。他仅是怀疑她与孟宪启有了矛盾,自己不愿掺和进去。再说他毕竟没看过电影,不好听风就是雨,如那凤楼期望的那样立马冲到孟宪启面前,摘下书屋电视,扯断电源线,于是安抚那凤楼回去,说自己要思考一下,明早一准拿个说法出来。

 

出乎那凤楼预料的是,第二天一早,当她在村委会门口堵到季广发的时候,季广发一脸平静,即将开车走人,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好像自己昨晚没去过他家,好像书屋没放过黄色影片。

“什么情况?”她拉开季广发的车门。

季广发一点不恼火,一边打着火一边说:“我思考过了,你说的情况不完全属实。”

“是不是有人做了你的工作,颠倒了是非?”

“怎么会。是我上网查了资料。《真爱至上》是外国片不假,但人家是一部贺岁片,人家重点是说,人与人要多一些爱,少一些仇恨与贪婪,人家在说人与人之间的真爱无处不在。你看,这不是挺阳光的吗?《人鬼情未了》我也研究了,根本就不是迷信片,人家是爱情片,据说在全世界非常有名,得了不少奖。”

“怎么就不是迷信片?二杏妈说了,那个电影说的就是人跟鬼,鬼上身。这个世界上有鬼吗?这不是迷信是什么?”

“不瞒你说,我是真查资料学习了。这不是迷信,应该算是玄幻。”

“我不懂什么玄幻,但是只要有鬼,就是迷信,就是黄色,就该被禁。我们都是国家干部,我们不能心口不一,对反动的东西,一定要见义勇为。”

“你说《西游记》是不是迷信?那还是四大名著呢?米老师给幼儿园讲的童话故事算不算迷信?”

见那凤楼语迟,季广发焕发了村长的精神与气派,说:“同志!我们已经到了2012年的腊月,可不能再拿老观念看问题,更不能随便给人,或者给电影戴帽子,这是要闹笑话的。”说完,他关上车门,一脚油给上,车就奔了乡里。

 

后视镜里,那凤楼站在原地没动。七星山刮下来的风舞动着她的粉色围巾。季广发心旷神怡,庆幸自己有个好闺女,庆幸自己把闺女培养得好。昨晚,他给季小麦打电话,重述了那凤楼所谈。季小麦听后哈哈大笑,说老爸你可别犯错误,你可千万别像那主任那样听风就是雨,你说的这几部片子都是影响广泛口碑非常好的,我都看过,都正能量。你看我像中毒很深的样子吗?

季广发不能再得意了,他刚才对那凤楼说的,都是亲闺女季小麦昨晚对自己说的。季小麦是谁?响当当的七星乡第一位研究生啊!闺女是研究生,别说是村级妇女主任,就是乡长、县长,也得甘拜下风。哼哼!你们所有人就等着看吧,看我闺女将来如何被所有人羡慕,光照七星山。

 

二杏妈的首次进攻就这样绕了几绕,最终被七星乡首位研究生平息下来。村长不起劲儿,那凤楼不好自作主张。那凤楼没有动静,二杏妈只好把诸多猜测与不满以她拿手的传统方式散播出去。一时间关于书屋放送黄色影片的消息传遍桃花吐,传到李家盖村,传到七星乡。大人们在热议的同时彼此叮嘱,管好孩子,千万别去桃花吐书屋,别被坏人带到邪路上。

二杏妈在民间宣传鼓动的时候,那凤楼也在行动。跟以往一样,她依照自己的身份走着自己熟悉的上层路线。她找到孟宪启,把二杏妈的话以及自己的思虑按照自己的口味浇上油盐,表情浓重地说给孟宪启,叮嘱他注意身份,警惕坏人,别做坏事儿。

孟宪启讲了个故事给她听:

柏拉图是伟大的理想主义哲学家,他有个著名的生动的比喻,讽刺见识浅薄之人:想象有这样一群人,被锁住手脚囚禁在幽暗的洞穴中,整日面对一面穴壁枯坐,动弹不得。洞穴外头有路,路的尽头有大火炬,若有人、动物或车辆经过,火炬就会将其影子投射到枯坐人们面对的穴壁上。穴居人看到的唯一事物就是这些影像,于是他们替影像命名,品头论足,推理辩论。穴居人深信,他们看到的影子就是世间真实的存在。

那凤楼听得似懂非懂,但孟宪启讲故事的样子很好看。她心泛涟漪,就像早些时候,就像他们一起读初中的时候。

 

中午,孟宪启家炕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孟宪启、罗大可、米安多、赵平四周围住,喝酒吃菜聊天。酒是孟酒,菜则是罗大可亲手烧得,其中秘制肥肠最受欢迎。以往村里人做肥肠,不过是翻洗过后水焯,然后油煎或煮,葱姜蒜简单调味。罗氏秘制肥肠要盐搓,醋洗,水煮不过六分钟,独有一个用自己调制的料柴腌煨的环节,拒不用富磷联A,做出来的秘制肥肠看着松软厚实,吃起来Q嫩可口。宋晓曾经赞道:吃过罗记秘制肥肠,此生再无憾事。

“好的人生,需要一盘秘制肥肠。”米安多心里偷笑。

几个人兴致都高,吃着喝着说着,不知不觉聊到起名之难。

“要说难,丰姓起名最难,不能叫丰子,也不能叫丰起来。”

“各有各的难,比如姓杨,就要谢绝‘伟’字。”

“如果姓魏,就得远离‘必’这个字,魏必成,魏必赢,你们听听,多别扭,一生都被诅咒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喝掉一斤酒。赵平去东屋酒坊新取一斤酒,又把厨房热透的馒头拿来。与过去一样,他只负责干活,不参与说笑,在饭桌上吃饭时,也是头不抬眼不睁。

“还有一个姓,费,不好起名,费才,费力,不好听。”

“还有苟,姓苟,就不能叫且,是不是呀?”

“姓傅,就不能叫心,或者义,听听:傅新仁,或者:傅义。还不如叫王恩呢。”

“有些姓,需要反过来起名,”

罗大可喜欢这样的日子,喜欢看自己喜欢的人吃自己做的饭菜,喜欢大家随意聊天,聊所有,无所谓深浅,也不一定有主题。今天是个大日子,吃完这顿饭,他们要一起去书屋看电影,然后一起交流观后感,开放式,不再局限炕头,这是孟宪启的提议。他希望以此惠及村民,尤其是学生们,这也刚好是他罗大可喜欢的。

 


注释:

95、《送信到哥本哈根》—2003年美国电影,导演:保罗.费格,主演:本.蒂伯、詹姆斯.维泽、琼.普洛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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