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岁大的小丫头,头上梳着通天辫,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出家门,走过马路,走进一个大门洞……不对,不是门洞,是个门厅,对开门开着,无人把守,没有阻拦。小丫头歪歪扭扭兴冲冲走进去,熟悉的路途。之前,她被大人领着进去过的。这一刻,她无人看守,自由自在。

爸爸,她此行要找的人突然从黑洞洞的门厅一角出现,一声厉喝:

“回去!给我回家去!”

小丫头吓呆了,小小人儿原地石化,直到另一声怒吼爆出:

“听见没有?马上给我回家!”

小丫头憋屈着小嘴,眼泪在眼圈打转,这换来了另一声嘶吼:

“给我憋回去……”

 

“巴德!”米安多呻吟着,从梦中醒来,眼泪顺着眼角流出。这样的梦境不停重复,从小至今。几十年过去,记忆与梦境依然纠缠一处,清晰,可怕,鞭子样抽在身上,大多时候是轻轻的,但有时很疼,比如今天。她一动不动,哀哀弱弱地浸泡在刚才的梦境中。

昨夜睡不着觉,她寻出《猎杀红色十月号》93来看,里面有句话当时让她心动,现在让她苦笑:

“大海为每个人带来新希望,正如睡眠带来梦境。”

米安多的梦境并不是睡眠带来的,而是回忆带来的,半梦半醒时,失眠时,甚至清醒时,都会出现梦境,准确地说是梦境般的回忆。而米守成,常常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赫然成为梦境男主,地位稳固,无人抢夺。没错,她就是刚刚梦里的小丫头,这是米安多此生最初的记忆。似梦似真,循环往复。她曾把这个时常重复的梦境讲给妹妹。米安妥说既然是梦,就不是真的。

“那个年代,哪家孩子不是在父母的淫威下过活。”

“可是大傻丫头是怎么回事儿?这是父亲该说的话吗?”

“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什么事儿一放在心上,就会无形放大,越来越大。”

“他让我无地自容、羞愧了一辈子。”

“可他毕竟给了你生命。”

“我求他了吗?”

“没良心!”

 

米安多掀开被子,起身下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全然忘记早起房间里的冰冷。这次梦境比以往清晰,背景气味一丝不差,酸烘烘疙瘩汤的味道。一定要把它写进《放逐》,一生的初始记忆,一生的底色。胎记。

“很多时候,我都希望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米守成这个人。他是那么无聊、无理、无足轻重。没有他,我不会匆忙考大学,不顾及所学专业,更不会仓惶结婚——不为爱情,只为早些离家。我养成了静默的习惯,并以此为墙,围裹自己,守护自己,后来应对李松柏,应对学校的遭遇,也一概静默。静默是我仅有的武器,是米守成的赠与。漫长的静默,连天的无语,持续的石化。一头是偌大的世界,一头是弱小的我,直到走进桃花吐,走近七星山,走近孟宪启与罗大可……”

写作是一剂良药,有效治疗着米安多的纠结与苦闷。最近几次,她从压抑的梦中醒来,总要在第一时间记录那石头般压迫着她的梦境。她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记录着自己的梦,已不再求摆脱,而是尝试与梦相处,以记录的方式,真诚而细致地记录,记下所有细节,还原所有,盘点所有,在记录中抽身,在记录中凝望,变成局外人,再从梦境写到现实,虚虚实实,夹叙夹议,从米守成写到李松柏,写到刘国栋,写到孟宪启与罗大可,写到桃花吐与七星山。她尚未意识到,这几乎成了她的书写轨迹,或为心灵旅行的足迹。在书写中,米安多的心情逐渐明媚起来,自由进出梦境,无需签证。

鞭子越来越轻了。痛感越来越淡。

天大亮。米安多穿衣出门,走出走廊,遥望不远处的七星山,看山上行走的云,看朝阳中的莽莽山势,不禁心生敬意。东方太阳明晃晃的,霞光洒满身。她知道,七星山是个灵物,它了解自己的一切,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仅接纳了自己,还护佑着自己。今天,新年后的第一个周六,书屋首个电影观后交流日,必将一切顺利,一切大好。

 

上午,罗大可下楼径直进厨房,拿过一只藤条筐,拣了几样菜放进去,芸豆元葱空心菜,还有收拾妥当的肥肠。新年后的第一个周六,桃花吐书屋第一个观影交流日,他要当节日过。当节日过这话是孟宪启说的,说到了他罗大可心里。在他,每个前往桃花吐的日子都是节日,都是欢乐之行,都必须重视。作为罗记私房菜馆首席大厨,他对于重视的全部理解与表现就是制作秘制肥肠。

穆红也在厨房,正为晚间的十人订餐备菜。

“你不在,客人会不高兴的。”穆红知道劝不住小叔子,但仍不甘心。

“我哥的肥肠做得不比我差。”

“可他们是奔着厨子馆长来的。”

“纯扯!”

“真的。人家电话订餐的时候提到你,问是不是你亲自下厨,我说是。人家就说好呀,说就是奔着你来的,还说今年腊八节也要在咱家过。”

“吃肥肠,还是吃我?下次你跟他们说,秘制肥肠是罗家祖传,我跟我哥都得到了真传,我哥做得比我还好。

“一直这么说,可是人家……”

“我不能总为人家活对不对?让他们省省吧,爱吃就吃,不爱吃就别来。”

“得!走你的吧。都跟你那么任性,这饭店别开了。”

“这可是你说的。”

罗大可皮糙肉厚地跟嫂子嘎着嘴,拿好最后的胡椒碎,一闪身,人就不见了。

穆红嘟囔一句:“哼!不为人家?不为人家你能见天嘚瑟地往桃花吐跑?”

罗大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接话说:“大可哪里见天往桃花吐跑了?”

穆红说:“原来他半年里也就一次半次的,现在可倒好,三天不去五天早早的。我就不信,要是那个姓米的奇怪女人今天来店里吃饭,你看大可走还是不走!”

 

河边有青草,乐坏多嘴驴。

关于米安多,县里的议论局限在罗记私房菜馆,村里的议论已然覆盖到每一个角落。最初发起议论的自然是二杏妈。自己男人不在家,二杏妈的心整天空落落的,对其他男女的寻常或不寻常之举一概敏感。那天撞上罗大可与米安多抱到一处,她愤怒异常,杂货店瞬间成为民间审判庭。

“咱们桃花吐村,乡里乡亲一直相安无事,那是因为从来没有过外乡人。对了,老汪算是外乡人,但他已经老掉牙,危害不到谁,再说也经过了时间检验。赵平可不一样,你看他的眼神,是不是有股子阴劲;还有他的嘴唇,是不是色狼的嘴唇?我看过一个电视剧,里面的坏人就长着赵平那样的嘴唇……米安多就更不用提了,一看就风骚,一口电视腔,哪个安分的女人能满世界乱跑?哪个正经女人能跑到旧学校跟男人们混到一处?没准她跟赵平早就认识,没准两人商量好了一前一后私奔到桃花吐。一准这样。还有罗馆长,要不是犯了错误,能被单位开除吗?说什么自己辞职,傻子才会自己辞!”

二杏妈说得慷慨激昂,听者心潮暗涌。但大家都碍于孟宪启的面子不肯多加附和,只在暗地里传播,一来二去这消息被加了油盐,回传到二杏家杂货店,二杏妈继续炖煮,各种有影没影的消息继续发酵。在每天不断更新的信息里,米安多几乎长了翅膀,还有一根不为人知的尾巴。

书屋就在这时挂起了大电视,开始不定时放送电影,村民谁都可以来看,还专门规定了日子,要大家讨论观后感,村民自愿参加。

 

给村民放送电影的主意是孟宪启提议的。

当时,他正与米安多、罗大可一起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海上钢琴师》72。这是安装电视后三人首次专场,屋内再无他人。这片子米安多已经看过两遍,意犹未尽。她倾心于碧波万顷的大海,除了琴声再无其他,除了船舱,世界全无。孟宪启被电影的意境震撼到浑身发冷。极致的单纯,无与伦比的宁静,不可替代的美好……

可是,世界毕竟在,远方之远有远方。他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广袤天地间的孤舟七星山。

电影结束,短暂静场后,孟宪启慢悠悠地说:

“这屋能坐几十号人呢。学校快放寒假了。学生们冬天里没什么地方可去,趣味少,可以让他们过来看电影。”

“我同意,”米安多举起手,“应该让孩子们多多了解外面的世界,不然他们就跟1900一样下不来船了。”

呜哇!世上果真有1000个哈姆雷特呢。罗大可内心慨叹。

“让书屋多一项功能,喜欢看书的看书,喜欢看电影的就来看电影。”

“好个多功能啊!就像土豆,既是副食,也是主食;既能炒鸡蛋,也能拌白菜。”

孟宪启难得一笑,抿着嘴说:“就像罗馆长,既会做秘制肥肠,也能当木匠。”

“就像我的羽绒服,白天是棉衣,晚间是棉被。”米安多开心地接过话头,三个人进入愉快畅聊环节。

“需要定妥日子,让大家有个遵循,”孟宪启对米安多说,“你把日子定下来,我去村广播站广播。”

“每周二、四、六午饭过后放一部电影,可好?”

“好!疏密有间,照顾到各个方面了。”

“书屋门口需要挂个黑板,特味电影海报。”罗大可说。

“需要一个。”米安多说着,脸色莫名一红。罗大可心中一动,一些原始的渴望在心底蠢蠢欲动。

“米老师!哪天开始放电影?我们把首场时间和电影名称定下来,多选几部电影。我明天就去村广播站广播,预报一下,到时我把音量调大,如果顺风,桃花桥上和李家盖村西都能听到。”

“本月25号就可以,那天是周二,也是圣诞节,可以放《真爱至上》94,周四放《人鬼情未了》,至于周六,我再想想看。”

“好呀!放什么电影,由米老师决定。另外,我有个想法,每周我们选一天,看完电影后,大家一起聊聊。我的意思是,把咱们的炕头聊天搬到书屋,有兴趣的人可以一起来听,也可以发言。”

米安多点头不语。这个孟校长,实在有一种真诚的浪漫呢!

 

 

注释:

93、《猎杀红色十月号》—1990年美国电影,导演:约翰.麦克蒂尔南,主演:肖恩.康纳利、亚历克.鲍德温

94、《真爱至上》—2003年英、美电影,导演:理查德柯蒂斯,主演:休.格兰特、连姆.尼森、科林·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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