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乡佬欢心逛布店

  两家人当场拿到了现金和票据。推着空车,满怀喜悦走出收购站,来到工农百货商店。这里是县城惟一的一栋五层高楼,最近新建的,下二层为铺面,上三层办公与住宅,是县城里的地标式建筑,颇为壮观,全县人无不以进此楼购物为自豪。楼外车水马龙,人流如潮。楼前的马路旁,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大排土推车,那可是农户最值钱的家当。然而没有任何一架采取防盗措施,从未发生过丢失现象。

  父亲和同伴男也将土推车放到一旁,四个人喜孜孜地逛起商店来。约千平方米的售货大厅,柜台一个挨着一个,走道迂回曲折,顾客川流不息,令人眼花缭乱。如此庞大的空间,似乎见不到一个支柱,倒让乡里人吸了一口冷气,生怕屋顶垮塌,随时掉下来。

  四个人转弯抹角,首先来到楼梯口,我首次见到如此宽敞而稳固不晃的楼梯,勇气倍增,兴致大发,抢在大人的前头,一口气爬到了二楼。

  我们来到二楼布柜区,这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洋布”,多数是青蓝两色,也有以网格为主流式样的花布。布宽一般两尺多,长度就无法计量了,都是平平整整地卷在一块木板上,一卷一捆竖置在墙柜里,每卷都系了一束白色的小布条,上面写着“青干布”“市兰布”“卡叽布”等布料的名称、产地与价格等信息。

  三个大人兴致勃勃地挑了好一阵,每人抱一卷来到售货员的柜台前。当地的买卖双方都称布生意为“扯布”。售货员首先接过同伴男妻子手里的花布卷,将其放在台面上,忙问要扯几尺。然后抓住布边用力一甩,拖拽布卷滚动了好几圈。接着拿出三尺长的竹尺,一边量布,一边招呼:

  “同志,您看。三尺,五尺,又二寸,五尺二寸,对吗?”一只手紧紧捏着终端,另一只手放下尺子,拿起剪刀,再一次提醒:

  “五尺二寸,没错吧?我剪了呢!”同伴男妻子急着说:

  “没错。同志,您做做好事,还抛一点吧!”

  她喊出了所有买布顾客的同一句话,总是乞求售货员多给一丁点,哪怕不足半厘米。

  售货员应了一声“好咧”,在多出顶多1个厘米的位置剪开一道缺口,放下剪刀,双手各握一侧,猛力一撕,随着“扑”的一声响,五尺二寸就这样分离下来了。售货员抖了抖布,按横竖两个方向反复对折,最终紧缩成一小卷,包一张小纸,用席草扎了一圈。

  售货员又撕下同伴男要的六尺青布,接着在算盘上麻利地拨打起来。点过同伴男妻子交出的布票和钞票后,售货员将两卷布递给同伴男,说:

  “那边有尺,你们可以自己去量,少了我赔。”

  轮到我父亲了。父亲递上布卷,说:

  “同志,还有更便宜一点的吗?”

  “有,尾子布打折,从五折到八折,各种各样的都有。”

  “同志,什么是尾子布?”

  “就是每一卷快卖完了剩下来的那点零头,尾子,做不了一件衣服就不好再扯了,布票和价钱都打折。”父亲异常惊喜:

  “那布的质量是一样的喏!在哪里?”

  四个人来到售货员指引的地方,这里架着一块大床板,上面堆放着多种花色与尺寸的尾子布,围着好些人在挑选。每一块上都用粉笔写着尺寸、原价与现价,尺寸越短的,打折就越多。三个成人如获至宝,仔细挑选起来,一块又一块地打开来,对着光线看。他们的检测标准是透光愈少的就是好布。

  折腾了好半天,父亲全买了尾子布,好几块,心里乐滋滋的。同伴男夫妇却有失落感,对售货员说:

  “同志,我们刚扯的布能退换尾子布吗?”售货员笑着说:

  “你们想想,你退给我,那不成尾子布了。”

  他俩只好加买了两块,心里也算平和了不少。同伴男对我父亲说:

  “您的运气真好。”父亲颇有点得意:

  “菩萨帮忙嘛!我就是无意中多问了那句话。其实你俩也占了不少便宜嘛。”三个人都笑了。

  四个人来到烟酒柜台前,父亲买了两盒火柴,同伴男还首次买了两包香烟,五分一包的“经济牌”。

  这是我首次观赏买布,颇感新鲜。那时节谁也没料到,令人向往的布店竟然会如此短命,不到半个世纪以后即被成品的服装店取代而几乎绝迹了。


  11.5 脸面丢尽尝面食

  我们推着空车,乐滋滋地沿着街道往回走。

  大街上人流穿梭,热闹异常。乡里人进城,没有空着手的,不是汗湿夹背的土推车车夫,就是汗流满面的挑夫。这其中,山民最醒目,他们肩上承载的那一大堆柴火,足够遮档自己的全身。尽管数十里送货上门,一百斤也不过收获四、五角。那时节,城里人和乡里人一样,一刻也少不了柴火,那是本地惟一的燃料。

  回流的乡下人,很多人满载而归。也有不少人两手空空,他们的肩上斜扛着扁担,上方系着的麻绳在身后荡来荡去,犹如木偶扭秧歌。眼下需要的东西,乡下的供销社都有货,价格和城里一个样。供销社没有的商品,他们暂时还买不起。腰里揣着回报的钞票,尽管只有几角几分,也算心满意足了。

  同伴男妻子挽着一只小竹篮,里头装满了刚扯的布料,昂头向前,颇显阔气。极少进县城的我,蹦蹦跳跳,东张西望,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耀眼,包括自己也变得飘飘然了,好生自豪。

  父亲的口袋里,第一次装了好几张“伍圆”大票,推着空车更感一身的轻快。同伴男满脸喜气,他要好好享受一下,便说:

  “肚子闹翻了,中午早就过了,还是吃点东西吧。”他妻说:

  “我也饿了,要吃的话,就要吃点从来没有吃过的,尝尝味。谢大哥,你们呢?”我抢先了:

  “爸,我饿得痛呢。”父亲望着我,口出埋怨:

  “出鬼了,你早上胀了那么多,就饿了?好吃了吧。”同伴男说:

  “谢大哥,别那么死舍不得,连饭都不吃了,二十多里路呢。你能走,孩子能走吗。”父亲说:

  “那你们说吃点什么好?要选便宜的,这辈子还没尝过味的。”

  “听说有一家饭铺做面条,是北方人喜欢吃的,相当于我们南方人的大米饭,样子和粉丝差不多,不加荤菜的,八分钱一碗。”

  “那好,去尝尝。”

  四个人来到县城里唯一的一家面食饭铺,室内没有任何的宣传与广告,三十多平方米,摆放六个深红色的八席四方桌,食客未过一半。

  两家一共要了四碗光头面。同伴男笑眯眯地望着我们说:

  “第一次吃这种面条,真好吃,听说是北方人吃的主食,他们很少吃饭。” 父亲答道:

  “我们也是第一次尝食。感觉当然好,听说这是麦子磨粉做成的,那这麦子磨得很细啊,是什么磨子磨的?真的磨成粉子了,吃不出一丁点渣子。”

  “是啊,没料到麦子味道会这么好。我土里种的麦子,一大片,亩把地吧,才打了几十斤。”

  “是的,我也种了,产量这么低,而且不能像米一样直接煮着吃,非要磨成粉子,磨子磨出来总会有渣子,不管做成什么,味道都没法同这种面条相比。”

  看到有些人自行加辣椒,同伴男忙问服务员,要不要另外加钱,听到爽快的回应后,四个人都喜上加喜,各加了一瓢,同伴男加了三瓢多。

  同伴男辣得合不拢嘴巴,眼泪直流,鼻涕直淌。不时放下筷子,用大拇指与食指捏着鼻梁,随着一声闷响之后,指间吊着一个灰白色的小葫芦,他往地上一甩,然后又抬手,掌心在鼻孔下方一抹,接着垂下手,将残留物涂到坐凳底部的木板上,最后才在自身衣角上擦一下,再一次拿起筷子……

  周边的顾客都不敢抬头了,恨不得几口扒完,赶紧离去。

  同伴男却不以为然,沾沾自喜,满屋搜索了一遍,将别人丢下的残渣余汤全都端过来,悠悠哉哉地享用。

  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进店来,要了一碗肉丝面。他举止斯文,口音非本地。服务员端面上桌,满满的一大碗,上面盖满炒肉丝,热气腾腾,令人眼红。不料年轻人皱着眉头,说道:

  “这面吃不下,我要退掉!”服务员不免莫名其妙:

  “同志,为什么?”

  “为啥?你将手指放在面汤里,我还能吃吗?”

  服务员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装出端面的姿式,面装得很满,不得不紧捏碗边,大拇指碰着了面汤,指甲长是为着好做事,常年如此,没人看不惯。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忙伸手解释:

  “同志,你看,我的手干净得很,刚刚洗过。”年轻人哭笑不得,依然满口抱怨:

  “哎!小地方,怎么是这种服务质量,恶心,我要退掉!”服务员的语气也很坚定:

  “不能退!”

  年轻人看了看旁边的食客,可能是想寻求他人的声援。然而,旁人都用一种极不理解,很不友好的目光盯着他。在这些顾客的眼中,这小子佯装阔气,太过分了。同伴男还嘻皮笑脸地说:

  “同志,这么好的面,你不吃就给我吃吧。”

  年轻人无奈,将面汤全部倒进旁边的空碗里,拿起筷子,也算是图个自我安慰吧。同伴男又首次尝到了肉丝面汤……

  回程的土路上,同伴男话最多,酷似喝醉了酒,以他为首的三个大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议论着:面条的味道好;收购站、布店与面铺里的办事人员态度好;人民政府、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政策好。又愤愤不平地议论着那个外地年轻人:这个小子太刁难,太不像话了。

  路过上午出事的地点,同伴男夫妻四处张望,可那两个帮忙的男人早已无影无踪了。同伴男这才掏出一包烟:

  “好人啊!对不起。我的心意到了,没法找了。谢大哥,我要留下一包,借了人家的车子,办了喜事,总得有点礼性。这一包就该我们自己享享福了。”

  父亲赶忙伸手接过递给他的那一只。已有三十多年“水烟”烟龄的父亲,就这样首次过了“香烟”瘾。不过那时节可没有“过滤嘴”啊。

  两家分路后我问父亲:

  “爸爸,这个叔叔那么个好吃的样子,捡别人吃剩的东西,都是一些汤汤水水,可以吗。”

  “我们这些农民汉子,肚皮都很大,这样一碗面不够垫底呢,五、六碗也吃得进,他捡别人吃剩的,不是干坏事。不过,如果有认识的人也在场时就不要这样,太丑了,让人家在背后说笑话。” 我又问:

  “那个要退面的叔叔好吗?”

  “那人肯定是个大地方来的公子少爷,不懂得五谷六畜,不晓得我们农民的辛苦,同我们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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