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来人是程丽。她心里有事不满米安多，一进门就问：“赵平还没回来？”
“没有。”米安多坐在床边，脚上穿着棉鞋，身上披着羽绒服，“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儿的。”米安多感觉自己的安慰跟白开水一样无味。
“我担心他又上山了。”
“不会。大黑有伤，他不会扔下它不管。”
“米老师！你说赵平会去哪里呢？”
“说不好。没准车间有任务，需要加班吧。”
“也是。谁遇到他这种干活不要命也不要钱的主，都会使劲儿用的。”
“他不傻。”
“我知道。”
“他眼睛有神，心里有数。”
“我知道。”说着，程丽流下泪来，憋了一肚子的心事，统统顺着眼泪流了出来，“米老师！感觉您就像我的姐姐！”程丽哽咽着，“又像小时候看过的革命电影里的女革命……吃不上，穿不上的，您现在这个样子就像地下工作者，总在夜间披着棉衣读书。”
米安多笑了，知道程丽开始释放紧张情绪。“比如……”“
“比如《渡江侦察记》66。”
“呜哇！你看过那么老的电影呢？什么时候看到？”
“小学的时候。村里来了放映队，在学校操场上放的。你就像里面的女革命。”
“不会。《渡江侦察记》里的女革命是拿枪拿刀的，不读书。”
“那就是《野火春风斗古城》67的女地下党，。”
“也不会。《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女地下党顶多看看纸条，不读书的。”
“米老师！我记不起来了，反正记住了一些镜头，具体哪部片子，想不起来了。”
“别硬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记着告诉我。”
“您最近要看什么电影？我争取跟您一起看。”
“还没想好。你想看什么电影？”
“爱情片。”
“好！我选选看。”
“米老师！你说赵平还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不会。他命大，我感觉。”
“你说他这么个好男人，没人爱没人疼的，多可怜！”说着，程丽眼睛湿了。
“怎么会？孟校长疼他，你我不是也疼他吗？”
“没身份，没地位，没有未来，还没心眼儿，哪天死在哪里都没人惦记，更不会有人爱他。”
“嗯！你这么一说，他几乎没有优点了，可见爱他的人也够傻的。你说是不是？”
程丽知道米安多在说自己，突然哽咽出声来。
“你说赵平多好啊！全桃花吐，全七星乡谁能比得上赵平？”
米安多认真地想了想，附和说：“可不，他多能干啊！多能吃苦啊！你什么时候看见赵平干活喊累？喊不容易？撂挑子？或者拒绝过谁？说不？说自己不行？”
“没有过。”
“这样的男人凭什么没人爱啊？”
“可是……”
“我在想，程丽！如果你爱赵平，干嘛不说给他听，让他知道你的心思？”
“我……我……”程丽泪眼汪汪看着米安多，心思突然间被米安多点明，她百感交集，“我算什么啊！我一未婚生子的大女，凭什么爱他？我拿什么给他？”
“既然不爱他，你也没什么可给的，他也的确没什么可爱的，就不要让自己太烦恼。”
“可是，这么晚的天，他还没回来，天这么冷……”程丽语无伦次。
“你能拧过自己的心吗？”
“米老师！”
“你怕什么？担心什么？”
“我担心自己配不上他。”
“果然，所有心里有了爱情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自卑。其实我看你俩挺配的。
“可是，小星星的事情还没公开。”
“你的意思……”
“我要等到自己可以完全呈现的时候，没有隐私的时候，无所隐瞒的时候，再跟他表白。至少现在不能……”
“人世间许多事情是需要早拿注意的，不能拖。该说的要说，该表白的要表白。小星星的事情你要早些告诉你父母，毕竟他们是你最亲近的人，最值得信任。”
“可是我最信任您，米老师！我听说您要走了，是不是真的？”程丽突然话题一转，“您不会真的丢下我跟小星星吧，还有孟校长？”
“谁说我要走？”
“二杏妈说的。她亲自对我说的，说她亲耳听您说的。”
“你信吗？”
“我不信。孟校长也不信。”
“二杏妈也跟孟校长说了？”
“是我问的孟校长。”
“他怎么说？”
“他说没听说……并且”
……
门外响起汽车刹车声。程丽话撂半截，出门去看。米安多跟在后面。
门外停着李洋的宝马。程丽激动地跑到刚刚下车的赵平身边，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胳臂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还坐人家的车，出了什么情况？”
赵平机械地问：“幼儿园是不是没水了？”
“哪里问你要水？这么晚了，你不回来，米老师都没法睡觉，大黑也叫得厉害。”
赵平“哦”了一声，把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两箱红肠放到地上，撕开一箱，拿出一袋递给程丽，说：“给小星星吃。”
与往常一样，赵平说话时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理程丽所问，一副难以安慰不准靠近的架势。他自顾自地回到自己屋，撕开红肠包装，拿出一根红肠，递给扑到身上的大黑。
李洋在车里看见程丽，推门下车，想上前打招呼，却完全被忽视。程丽与赵平都没放他在眼里，这让本来就不爽的他越发怨气郁结。
程丽的表现实在让他遗憾。曾几何时，程丽办幼儿园的消息传来，他十分震惊，马上给程丽打手机，表示一个老同学的不解。李洋说你程丽想做事干嘛不来安邦集团啊？咱俩是中学同班同学，自有一份情意是不是？你是大学生，文化高，来我这里，啥岗位还不是可着你挑？你说做啥就做啥，一切由你。
程丽说自己就是在家待不住，做个小生意打发时间，等武娟一回来，小星星一送走，自己立马回省城。程丽补充说自己已经做到宾馆大堂经理的位置，十分珍惜，不能丢失，又说孙娘当初帮着带小星星十分不容易，自己也该为村里的孩子妈妈着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让孙娘在天之灵安息。李洋看自己说不成劝不动，转而赞美程丽目光高远，造福乡邻，并亲自给桃花吐幼儿园购买了冰箱作为贺礼。此举得到李立国赞同，他觉得儿子长大了，已经开始经营社会角色，再不像过去，只知道花天酒地，儿女情长。
哪料想，李洋赠送冰箱的当天，程丽只是简单说了声谢谢，不冷不热的，眼神就移开了。
程丽眼神再没离开赵平，全然不顾李洋的期待。
今天这架势，让李洋恼羞成怒：原来自己就是个路人，离程丽眼里的自己人远隔着一座七星山。妈的！自己全县首富贵公子的身份远不及一个傻秃子！李洋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程丽喜欢赵平。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事儿一千个不可能，他李洋虽然没上过大学，但不缺见识：程丽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赵平，别说有自己在这里立着，即便没有自己，即便程丽看上唐三、毛蛋，也不会看上赵平，一个一无所有的盲流子。
有一种挣脱不掉的不爽来自老爸李立国。大冷天，他不仅把亲生儿子心爱的羽绒服送给傻秃子，还要亲生儿子送他回来，这还不算，还要亲生儿子去见孟宪启。天啊！这是什么鬼？老爸！您当真爱您的亲生儿子吗？
李洋憋着气，开车直奔孟宪启家，完成他无奈一天里最后一个无奈的任务。
“让程丽去傻吧！就让这个傻丫头跟了那个傻秃子吧，傻傻结合，傻到冒泡。哼哼！我就不信你没有求我的一天，你看到时候我如何对付你！”
李洋心里气涨，把能想起来的骂人话全都复习一遍，完全忘记了当初程丽考上大学后自己的气馁。
几分钟后，李洋的车停在孟宪启家门口。
在几年的师生交往中，彼此都不待见对方，可也都没说过什么绝情话，眼神表情都在适当的位置上，相安无事。孟宪启对李洋不冷不热。不冷，表现在虽然李洋学习一般，拒不努力，孟宪启却从不批评李洋。孟宪启知道，李家父子不注重书本学习，而是注重实际经验的积累，他们自有一套生存法则。不热，表现在……当时，孟宪启的热度都集中在蒋冬晨身上。全中心校，全桃花吐，大家有目共睹的一件事就是孟宪启对外甥蒋冬晨全力以赴地关注，对程丽、季小麦两位得意门生也不错，但不及对蒋冬晨的一半。姐姐家的孩子，当舅舅的没有不上心的。娘亲舅大，古训有之。加之孟宪启本人孤身一人，喜欢姐姐家的孩子，尽在情理。只是，孟宪桂并不是蒋冬晨的生身母亲，孟宪启如此上心，大家总觉不同寻常。
李洋清楚老爸李立国为什么对孟宪启恭敬有加，原因两点：一是当年他追求过孟宪启的姐姐孟宪桂，追得风起云涌，全乡都知道，结果失败了。孟宪桂嫁给了蒋立宝，做了几年村长夫人后，跟着丈夫进了县城。老妈胡文秀是乡会计的女儿，比老爸大了几岁，当时正忍受失恋之痛——恋爱三年多的知青返城了。可是老妈旺夫命，结婚后跟老爸一起开创了安邦大业，如今全县第一富婆，平时往来的闺蜜都是县乡乃至双鹤市名媛，最次也是村妇女主任。
二是当年老爸在与孟宪启、蒋立宝关于开山采石的斗争中最终败北，关门停业。
由此，别看老爸生意做得好，可以俯瞰全县，完全目中无人，但心里始终高看孟宪启一眼。
好笑，非常好笑，上一代人的恩怨算个什么？谁输谁赢最后不得看腰包吗？李洋本来是可以替老爸对孟宪启这个老家伙表示表示的，让他明白明白如今他是几斤几两，而老爸又是何等显赫威风，即便县长市长看见老爸也得老远伸出手来握。但是，存量不多的理智提醒他，必须重视老爸的期望，不能让老爸再拿自己当孩子，虽然自己的孩子已有三岁。老爸不放心自己，这可能与自己目前与妻子分居的状态有关。老爸说过，要做大事，必须大处着眼，别停留在儿女情长上，别让生活琐事干扰行程。自己需要好好表现，要听老爸的话，让他放心，不然，李家的千秋大业一时半会交不到自己手上，那么，自己就永远是富二代，而不是董事长。
李洋进屋后本来坐在孟宪启的炕沿上翘着二郎腿，想到此，秒下地，恭恭敬敬地对孟宪启说：
“孟校长！我爸说了，您有事儿随时言语，包括桃花吐有事需要帮忙，也跟我爸说，他一定不遗余力相助，一定让您满意。你就把安邦集团当自己的家，随时来。”
七星乡和一些幸运的乡镇一样，有一条省道横穿街里，引领着全乡的发展方向，自然而然成为乡中心主干道暨全乡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全乡最重要的营业场所都在这条街上，包括乡卫生院，百货商店，药房，饭店，种子商店，农具杂货店，以及好几家杂粮加工厂。
在相隔不远的几家饭店中，七星烧烤串屋最是红火。这天傍晚，毛蛋召来所有早年一起跟在蒋冬晨身后混世界的众兄弟，一起为刚刚回家的冬哥接风。
李洋从桃花吐回李家盖，必须经过桃花桥，绕道乡里，经过乡里那条主干道。腊月里，乡野一片漆黑，村里乡里都没路灯。李洋一过桃花桥，差点与一辆五菱荣光撞到一起。李洋开窗想骂对方瞎了狗眼，认出是毛蛋开着灵车，心里直喊晦气，把骂人话生生咽了回去，一脚油门给上，车窜出好远。
毛蛋见对方打开车窗，也不含糊，打开车窗候着，只要对方开口骂出一句不着听的，他立马下车打过去，管他是谁。大哥蒋冬晨坐在车上，自己肚子里又装了一斤多白酒和数不清的啤酒，这让毛蛋底气十足，一改几年来的低眉顺眼。当他看清对方是李洋的时候，更是存心等待，渴望出出几年来积攒的恶气。怎奈对方识趣，不跟丧行计较，遇到灵车绕道走，硬是躲过一劫。
也好，算他李洋命大，将来总有机会算账。毛蛋憧憬着，关上车窗。
蒋立宝家在桃花吐村东北方向，砖墙齐肩，院内寂静，房子最近一次住人还是两年前。车停后，蒋冬晨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夜色下的院落，把一口深深吸进肺里的凉气细细吐出。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过，铁门铁锁都很陌生。他扭头看毛蛋，毛蛋扭头看车上坐着的余伟。余伟推门下车，手里拎着铁钳。
一切都是彼此熟悉的模式，一切都有办法解决，无需多言。
铁钳之下，铁锁打开，铁门推开，一行人走了进去。另有两个小兄弟抬着一箱啤酒，拎着一塑料袋简易速食跟着进去。这个夜晚注定无眠。大家要帮着蒋冬晨收拾出一铺炕，要把几年未曾点燃的灶火点起来，把炕烧热，把灰尘擦净，然后围坐一起，煮酒话衷肠。
此时，蒋立宝夫妇已经在县城家里疲倦地进入了梦乡。他们几乎每天都是倒头便睡。劳累了一整天，明天还要早起，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情看电视。作为一家小型家装公司，蒋立宝与二儿子蒋春晓是固定工人，各自带着一伙人，分头给两户人家装修，工期紧张，春节前必须交工。
注释：
66、《渡江侦察记》—1954年国产电影，导演：汤晓丹，主演：孙道临、李玲君
67、《野火春风斗古城》—1963年国产电影，导演：严寄洲，主演：王晓棠、王心刚、王润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