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痛苦与恐惧是人类的好老师,其实,忍耐也是。它们都是立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永久坐标,无论谁,走着走着就会碰到。

谁也躲不掉。

一天天下来,赵平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盯住眼前活计,再无其他。惹程丽与二杏同时喜欢的双唇严丝合缝,一句话不说。即便如此,他还是迅速引来安邦企业一车间的群体关注。在这个老车间干活的多是附近村屯的村民,年龄大,文化低,随口吐痰,满口生野笑话的一群。赵平身在其中,明显不合群。他有些惹眼,有些帅。开始,大家喜欢看他干活,喜欢看他干起活来不要命的样子,尤其知道他不要工钱以后,更是纷纷围观指点。仅仅一句“傻秃子”,已经不能表达大家的心意,人们启用了“缺心眼”“二五眼”一类耳熟能详的词句评价他。渐渐的,大家由单纯的好奇、围观改为攻击,因为赵平干活不要命,不藏心眼,还不要钱,让那些天天喊累,天天喊工钱少的人无话可说。

因为有了赵平这个标杆,车间主管修理别人时有了活体尺度,理论终于可以联系实际了,批评某人时开始拿赵平作参考:怎么人家一心干活,你却总那么多事儿呢?

于是,不满情绪溢满车间。

最初,人们还克制,仅仅是怨损,指责他不给大家留活路。不久,有人开始找他替班干活。

“秃子!今天你替我冲洗猪圈吧。我脚抽筋了。”

“秃子!我这里今天归你了。我膀子受风了。”

又没几天,找赵平干活的人不再寻借口,直接把工具交他手里,告诉他干这干那,无需说辞。

赵平一概不拒绝,只要自己闲,谁的活他都干,没有推脱,没有怨言,绝不躲闪。

没人知道赵平的心事。没人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没人知道他如此这般到底为了什么,因此也就没人知道他前不久的登山根本没有解决他的问题。他依然沉浸在无边的悔痛当中,海水样的悔恨每天裹挟他吞噬他淹没他。他浮不上来。或者说,他根本不想浮上来。自责的深渊不见天日,他只有在自我惩罚中可以获得片刻安宁与平衡,甚至可以获得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情况越来越糟,连欺负赵平频频得手的人都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也就三天五天,说不定哪天,这个人人都可以踢上一脚的傻秃子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大家也就没得开心了。但谁也没想到,赵平在这越来越糟糕的情况下坚持下来,一天没旷工,一声不抱怨,一刻不停歇,绝无离开的迹象。

有人沉不住气,问赵平需要干多久。赵平说要看大黑的情况,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个理儿人狗通用。这句话把大家吓坏了,他要真干上两月仨月的,大家可就有苦头吃了,没人学得了他。无奈下,众人开始来蛮的。

一天,趁赵平专心干活之际,几个人从后面用麻袋罩住他的头,把他直接扔进猪粪坑。

众人的意图直接明了,赶走赵平,让原本的劳作秩序恢复正常。

赵平在猪粪坑里翻腾了几分钟,然后爬出来,把自己脱光,拿冲洗猪圈水泥地的凉水把自己使劲冲洗了一番。幸好猪圈在冬季有基础采暖温度,不然,寒冬腊月里如此折腾,赵平不死,也会得一场隆重的重感冒。

第一车间工人恶作剧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李洋与李立国先后知道,并陆续赶到现场。没人清楚这对父子为什么对一个傻秃子如此关注。

李洋是在唐三等几个忠心发小兼随从的陪伴下来到现场的。赵平刚刚冲洗过,裸身坐在猪圈的暖气片前,一件过于肥大的碎花短裤和其他棉服单衣都搭在暖气片上,水淋淋的接受着烘烤。房间温度不高。

李洋身穿深蓝色Moncler羽绒服,敞着怀,像只公鸡一样精神抖擞地站着。

“怎么回事?”李洋威严凛凛。

“没事。”赵平没抬眼皮。

“什么叫没事?这都几点了?天都快黑了!没看见大家都下班了吗?你这副样子给猪看见,容易吓着猪知道吗!你吓着了猪,它们睡觉该做噩梦了知道吗?”李洋感觉自己的到来没被重视,心里有气升腾。

李洋刚听说车间里有人使坏时,心里十分不满。李立国多次强调,公司在谋求上市,任何事故都不能发生,无论是猪的,还是人的,无论是产品质量的,还是生产安全的。他知道得失,原本想借故展示管理之道,但傻秃子太不懂事,也不知帮衬,不禁心生他念,要搞搞这个骨子里莫名骄傲的人,让他彻底服软。妈的,谁给他的骄傲?在他李洋面前,轮不到任何人骄傲。

李洋清楚,如果脱下衣服,放下身份,平起平坐,条件拉齐,他李洋不一定搞过眼前这个傻秃子。不知为何,他从一开始就在赵平面前发憷。

这是生物多样性的另外一种体现。

“衣服干了我就走,不耽误猪们睡觉。”赵平肯定地说着,拿起滴着水的碎花短裤穿上。

李洋笑了:“你在故意气我是不是?衣服还滴着水,而你在等它们干。年前能干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就是不安好心!你存心耽误猪们的睡眠。耽误了猪们的睡眠,它们是要掉膘的。安邦企业的生产计划要受影响的知道吗?”

赵平点头,起身去穿湿淋淋的衣服。

都说记忆存在过滤系统,但赵平的过滤系统显然失灵,留存的尽是不堪。没人猜得到,他水淋淋臭烘烘光着身子待在阴冷的猪圈时,脑海里盘旋的竟然是了不起的刘董事长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的问题。最近一段时间他几次搜索记忆,居然找不到刘董事长跟自己说的哪句话属于语气比较温馨。

刘董事长的眼神与猪圈哪里更温暖呢?

“你干嘛?”感觉到赵平的倔强,李洋气急败坏。

“我走。”

“你走?外面零下十几度你不要命了?”

赵平看也不看李洋,继续穿衣服。

“操!你走!你今天要不冻死外面你就别回来上班。”李洋见不得赵平如此熊样居然还傲气十足,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上去猛踢赵平两脚,一边踢一边骂:

“听过贱人自有天收这句话吗?你走,今天就让老天收了你!”

李立国此时刚好赶到。眼前场景不堪,不是他希望的。他怒吼一声:

“李洋!干什么你!”

这一声,道出了他对儿子的诸多不满。

李立国知道自己的儿子过于平庸。“即便天才也需要个困境打磨,何况他还真不是。”李立国多次叹着气对妻子说。

几天前,当李立国听说孟宪启关照的傻秃子在第一车间干活时,曾经指示过一个亲信关注赵平,于是有了今天亲信的汇报。

没等李洋做出反应,李立国出人意料地扯下赵平身上滴水且走形的羽绒服,转身扯下李洋的羽绒服披在赵平身上。

“爸!你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没看这是什么天,要冻死人的。”

“你就不怕冻死我!”

李立国脱下自己的棉衣扔给李洋。李洋十分不情愿地披上。

身边秘书赶紧脱下自己两千多元的羽绒服披在李立国身上,另有人脱下自己的棉服披在秘书身上。

“年轻人!这么大的企业,肯定会有管理的疏忽和不当。你回去把今天的事情说给孟校长,替我向他解释,就说我正在查找各方面的漏洞,正在想办法改进企业各个环节中存在的问题。让孟校长放心,明天的我们,一定好过今天的我们。”

如果选出七星乡三大智慧人物,李立国一定榜上有名。他记忆力好,理解力强,行动力突出,口才表达一流。如果让他书写一篇百字文,一定困难重重,但如果让他连续讲话三小时,他不会磕巴,无需照稿,且中心思想突出,生动感人。

赵平穿上李洋的羽绒服,方方面面都好过自己原来的羽绒服。李立国不忍看着赵平穿着羽绒服却光着两条长腿,索性好人做到底,让人找来秋裤外裤一并让赵平穿上,让李洋开车送赵平回桃花吐,以此赔礼。车行前,他还不忘给赵平带去当天所需骨头与下水,以及两箱俄罗斯口味的哈尔滨红肠。

“红肠是朋友今天刚从哈尔滨带回来的。你自己留一箱吃,另外一箱送给敬爱的孟校长。”

他嘱咐李洋一定要亲自把赵平送到家里,然后再替自己拜见孟校长:

“这个乡可以没有我李立国,可以没有安邦集团,但是不能没有孟校长,这个认识你必须有。你今天一定要把我的问候带到,就说我说的,请孟校长随时来安邦集团做客,我一定亲自相迎。”

说罢,李立国目送李洋的车开出安邦集团大门,自己则披着秘书的羽绒服满腹心事地回到办公楼。曾几何时,他对儿子说过这样的话:“俗中带雅方能处事,雅中带俗必定发财。”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些怀疑儿子的心胸及其处世水准,也因此清楚了一件事情:一时半会,自己还不能交权啊!

 

晚间七点。往常这个时候,赵平已经下班回来。

他习惯先到幼儿园的西屋灶间压住烧炕的灶火,然后把第二天所用煤、柴拿进屋,放到炉边洋铁盒子里,最后去水房压井接水,把幼儿园灶间的水缸填满,这是第二天的用度。忙完幼儿园的事情,赵平回到自己房间,给自己和大黑做口吃的。他会把骨头煮上一个多小时再给大黑吃,之后带大黑外出散风解手。

不管多晚,临睡前,赵平都会去书屋看一看,这是他几年里的习惯,夏天关窗防风防雨,冬天备好柴禾与煤,为明天取暖做准备。如果当天米安多放送电影,他就静悄悄坐在旁边一起看,不多说话。

今天,赵平没有按时回来。

孟宪启早已回家。为了防止摔倒,一般情况下,他不走夜路。

幼儿园的孩子也都被家长接走。程丽带着小星星回家吃过晚饭,把孩子交给父母,只身返回书屋。她在等赵平。看不见赵平,她心中不安。米安多看出她面有焦躁,心里苦笑,笑程丽,也笑自己。前者守时守到脆弱,赵平不过是比平常晚回来些,不见得不回来,这就不安了。自己更可笑,人家勤来时,嫌人家腿勤嘴贫不知分寸;人家主动出击时,自己慌不择路,居然挣脱推搡,推搡到人家不来了,自己又开始焦虑,日渐不安,生生一条贱货。

天黑透,米安多回屋做饭,程丽一个人等在书屋。米安多经过赵平房间时,听到大黑在里面又是叫又是挠门,情绪激烈。米安多知道大黑是饿的,也或许急着方便。通常,她中午喂过大黑后,会把它留在屋里,方便自己安心写作。想着,米安多打开赵平房门,果然,大黑一跳老高,顾不得腿瘸,用力往米安多身上扑。米安多先是牵绳带它出门方便,回屋后把午间所剩玉米粥倒进大黑的饭盆。大黑几口就一扫而光,明显没够。米安多摊开双手,带着歉意说:

“没办法,大黑同学!多乎哉?不多也!”

米安多与赵平之间淡如清水,平时别说交流,说话都有限,但说来也怪,两人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一个动,另一个也会动,彼此始终关照着对方。有时,米安多会不自觉地寻找自己与赵平的共同处,都是外来者,都在面对桃花吐这个显然完全不同的群体。两人的区别则是,自己与桃花吐一直有着交流,与孟宪启,与程丽,与钱双月,与罗大可都有。赵平不一样,他与谁都不交流,他与周遭是完全分离的。除了孟宪启,没人近得了他。程丽也只是一厢情愿。

赵平的嘴唇,是米安多见过的最为生动的,上唇略薄,下唇丰满而性感,好看的曲线即使用笔也难画出,酷似《洛城疑云》64里的大卫.杜楚尼。而他的眼睛,如果他不再习惯性低着眼皮,如果他正常,如果他直视,你会看到一双清透的明亮的眸子,一看就是好孩子,就是好学生,周正、明朗的五官无可挑剔。米安多每次看他干活,都感觉是个仪式。那时世界消失,他眼前只有活,没有活物,没有其他,没有一切。他全身心,无二念。

米安多突然笑了笑。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说不定背后也会给自己起什么类似的外号也未可知。唉!这个世上,也许谁看谁都是怪怪的,都是毛毛虫。而她与赵平,眼下就是桃花吐的两条毛毛虫,与大家不是一个种群。但有一点,她与赵平跟桃花吐的大多数人家一样,每天只吃两顿饭,三点过后,她不再吃东西。这在她是个改变,算是入乡随俗。本来明天早饭要吃今天的剩粥,把剩粥给了大黑后,大黑没吃饱,自己还得掂量明天的早餐。而早餐……米安多想起早些年米守成的一个壮举,那个早晨,他与母亲吵架,应该是理亏吧,母亲嘴头占了便宜,米守成盛怒之下把一盆二米粥掀翻,汤汤水水洒得满世界都是,大家没得吃了。米安多又惊又怕,饿着肚子去上学。

奇怪,这样的场景居然记得如此扎实,是不是自己太负能量?怎么就不能记点开心的事儿?开心的事儿当然有,都发生在家庭之外,发生在玩伴之间。想到此,米安多决定写写英子,对,需要拿出一个章节写自己的发小,写那个叫英子的女孩。每天上学,米安多都要提前出发三五分钟,到一条马路之隔的英子家找英子一起走。英子父母都是矮个儿,尤其英子父亲,不到1.5米。他对女儿和蔼亲切,时不时就夸一句我的大女儿云云,米安多非常羡慕,有一次从英子家回来竟然暗自流泪。米安多希望自己是英子,希望有个英子父亲一样的父亲,希望英子父亲把自己收养,希望自己父亲能有过一次如英子父亲一样的和蔼可亲,希望自己被拥抱被肯定被夸奖,希望自己被温暖的目光观望,希望自己被父亲摸头发,希望父亲面露笑容与自己好好说话,希望自己与英子换位,希望自己吃饭时父亲给自己碗里夹菜……

自从见到孟宪启,米安多心里就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身上闪烁的理想中父亲的光芒,这个身材不高体格不够健硕甚至腿脚有问题的男人居然就是自己小时候心目中理想父亲的模样。

如果上天开眼,让自己有足够的幸运去重新设定少小时光,如果上天怜惜自己,让自己重走来时路,可以自己选择父亲,那个人一定是孟宪启。而幸福的自己,可以每天看到他专注的目光,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心里的爱与欣赏会时刻体现在他眼角眉梢或嘴唇的轻轻一动上。不,即便他动也不动,自己也能感受到他的爱与暖。

是的,米安多知道,孟宪启喜欢自己。她也知道,孟宪启对自己的喜欢不仅仅是异性间的喜欢,而是更多一些,更深厚一些。他是那种简言慎行的男人,心里满溢着情感,但面无表情,酷似《沉静如海》65的老者,在无情的命运面前,无力而无奈。他用自己仅能的方式,比如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到什么时候都能保有清醒以及清醒下的自尊。孟宪启永远不会是米守成,后者仅是个舞者,迫切地时刻地需要观众,需要待见,没有观众没有待见就发疯,却从不知道待见别人,哪怕亲生女儿。

米守成不过是个低级舞者,雨天溅一身泥水,旱天掀一身灰尘,一招一式尽显粗鲁,因此无人喝彩。

那么,自己果真希望孟宪启只做自己父亲,而不做男人吗?这样想是为了罗大可吗?是为了那个被自己拒绝的人吗?如果让自己在罗大可与孟宪启之间选择,必须二选一的话,自己会如何选?

米安多没想到自己会思考这个问题,她的心突然间猛跳起来。

 

注释:

64、《洛城疑云》—1997年美国电影,导演:安迪.威尔逊,主演:大卫·杜楚尼、蒂莫西·赫顿、安吉丽娜·朱莉 

65、《沉静如海》—2004年法国电影,导演:皮埃尔·布特龙,主演:朱莉·德拉姆、迈克尔·加拉布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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