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被孟宪启说着了。

第二天,米安多吃完早饭,牵着一瘸一拐的大黑刚刚走进书屋,二杏脚跟脚进来。她对米安多笑了笑,神态安然,也不言语,蹲下身,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纸包肉喂大黑。这是赵平的狗,二杏看着它,满眼都是情。大黑腿瘸后不再好动,加上天气寒冷,吞下肉后就趴在炉子旁边,眼睛半眯半睁。二杏从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坐在大黑旁边,随便翻阅着。

二杏主意已决,连她妈都不知道:见狗如面,这辈子跟定赵平了,不再有其他,包括上学,包括随便什么。

室内温暖。赵平虽然天天去安邦集团干活,却坚持早起给书屋和幼儿园引炉火。他把大黑托付给米安多。米安多每天带大黑一起到书屋,中午喂食大黑一次,往来途中,大黑会自寻角落方便。米安多注意到,二杏与往天略有不同,她是背着书包的。孟宪启跟二杏聊过,劝她回学校继续上学。孟宪启说的话超过了米安多认识他以来的总和,劲道超过了孟酒,可惜没用。米安多旁听时没插话,只随手把孟宪启的经典词句记录下来,比如“农民不能误了农时,你们小孩子不能耽误青春”等等。昨天一整天,孟宪启没有露面,米安多猜他还在为此事用力,今见二杏无事人样进来,与前几天没二样,知道孟宪启奔波无果。

孟宪启来书屋时已过九点,他见二杏坐在里面,立即退了出来,转身去了幼儿园,让程丽去找二杏妈过来。

“我怎么说?”程丽有些不情愿。

“你跟她说二杏又来书屋了。”

程丽照学照办,二杏妈听后涨红了脸,把杂货店交给一旁闲坐聊天的钱双月老公王三库,急忙赶往书屋。她又冤又气。最初,大杏的四川之行只是让她为女儿心生骄傲,未想其他。是二杏执意不肯上学才让她动了念想,索性答应二杏,让她接管杂货店,腾出自己出去闯个七荤八素也未可知。昨天孟宪启与季广发兴师动众前来,让她很没面子,心底却也认同孟宪启的话。两人走后,她回到正房家里,与二杏一顿大吵。娘俩之所以吵起来,是因为当妈的收回此前允诺,二杏必须上学。

“你说话不算数。”二杏哭着嚷嚷。

“我就说话不算数了。你看谁说话算数?你爸说话算数吗?他最初去南方打工,明明说好五年之内把我们接过去,说接我们一家子去南方生活。他算数吗?”

吵架当然以妈妈胜利为终,一来妈妈嗓门大,二来妈妈掌控经济大权。二杏不得不答应明天一早就去上学。

“哼!居然说话不算数,随她那个爹。”二杏妈气得肝疼,无论如何今天也得让她回学校,如论怎样也不能再让那两个老爷们来自己家说三道四了,更不能惊动身在南方的老公。二杏妈气急败坏走着,不自觉中腰身扭得欢了,把大长腿程丽甩到后面好几米远。进得校园,她更是健步如飞,一把拉开书屋门,“嗷”地一声吼叫。

米安多吓得一哆嗦。二杏与大黑同时站了起来。

“你个不要脸的丫头该上学不上学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你该上学不上学跑到这里找抽是不是?你非要把我逼疯是不是?你非要把我跟你爸的脸都丢尽是不是?我跟你说你个不要脸的臭丫头,今天你要不给我滚回学校,看我不打死你!我这头打死你,那头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跟我一起打。走!我陪你一起去学校!今天我豁出去了!我就不信管不了你了……”

雷霆之下,米安多走出书屋。她浑身紧绷,习惯性发抖。米守成附体二杏妈,让她四十几岁后再次重温少小时的惊恐,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惊恐着缩成一团动也不动,而是起身躲开,躲到门外。是的,她长大了,知道挪移了。她要回到南趟房,回到自己房间,一路头大脚轻,胸闷气短,腋下与后背都有汗渗出……熟悉的情绪波动,让太平好久的咽喉有了异物感,她用力清嗓,仿佛雾霾袭来,仿佛浓烟包裹,每一口呼吸都不到头,短促而薄。

难过,虚弱,心底深埋的隐痛泛起,她没有听到有汽车驶进院里。

二杏吓得不轻。她还没见过妈妈如此震怒,忙拿大黑当借口,说自己就是过来看看狗,马上就要去学校的。二杏妈声嘶力竭,质问二杏,狗重要还是老娘重要,又问大黑是不是二杏祖宗。二杏妈眼睛通红,唾沫四溅,再无往日柔柔的笑意和温声和语,眼神里言语里皆是锋利小刀,满世界飞。二杏知道躲无可躲,只有上学一条路,于是拽起桌上书包,小猫样缩成一团,听从妈妈处置。孟宪启一直没吭声,由着二杏妈发威,看着二杏妈拽着二杏往外走。从前,他看到过比这更不堪的场景,看到过为了让孩子继续读书,爸妈给儿子下跪,也看到过为了不再读书,女儿给爸妈下跪。他看过很多场景,早就心不慌气不乱。若没有学校方面的问题、孩子健康方面的问题及各种复杂得多的问题,他希望父母使出全力送孩子回学校,读完高中,这是他的法律。

二杏在出门前最后一刻迁怒于孟宪启,她心里明镜,是孟宪启使妈妈改了主意:

“说什么要读完高中,读完又怎样?程丽大学都读完了,不还是回村了吗?还有赵平,你不觉得他一定读过高中吗?那又怎样?”

“努力之上,还有运气。”

“你的意思是要读完高中再认命呗?”二杏喊着,被妈妈拽出门去。

孟宪启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轻声说了一句“是的。”只有大黑听到了,嘟囔一声。

 

门外,情况急转直下。

本来,二杏妈打定主意要把二杏送到学校,要拎着她的耳朵送她进教室。可是她怒气冲冲走出书屋门外看到了一幅景象,怒气顿时消了一半,好奇心腾地升起。她看到米安多走进南趟房走廊,又看到罗大可一路小跑跟着进去。

“你好生去学校,我算好时间给你班主任打电话。你要是敢不去,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二杏妈止住脚步,对二杏狠狠地说着。二杏了解她妈,知道她说到做到,心里正恐惧着她会跟自己一起去学校丢人,因此一听到妈妈的话,赶紧一路飞奔出校门,奔了乡里。

二杏妈站在书屋门口,大脑飞转。她不能这就么跟着去,虽然她太想知道这对男女会生出什么事儿来。她需要个理由,需要意外撞见。想着,她回身进了书屋,指着大黑对孟宪启说:

“都是这狗惹的祸。二杏天天回来跟我说狗长狗短的。我把他送回赵平屋里,省得二杏再来找借口。”

送大黑回屋,这是什么道理?孟宪启思量不出结果,想到刚才二杏的话够狠,让他半晌语塞,一时觉着这女人对付厉害的女儿也不容易,脑袋一定比自己更乱,正在气头上,索性不去在意,由着二杏妈牵狗出去。

二杏妈牵着大黑紧赶慢赶前往南趟房。大黑中途几次想到一边方便都不能尽兴。幸亏如此,二杏妈总算在走廊里看见了罗大可抱着米安多嘟囔着什么的盛况,当然也看到了米安多的极力挣脱:

“我马上就回沈州!你放手!你听我说!我要回沈州的!”

二杏妈与大黑的到来明显冲散了两人。罗大可面红耳赤地松开手。米安多趁机开锁进了自己屋。

“啊哈!罗馆长也在啊!”二杏妈猛然一愣的模样,貌似不得已,嘴上打着招呼,眼睛却在罗大可的脸上一顿狂扫。她犹豫着怎么办,是送狗进赵平的房间,还是等等看,看看罗大可是否跟进米安多的房间。这样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碰见的,接下来至少一个星期她都有的聊,首先要说给那凤楼,告诉她米安多不止跟孟宪启或者赵平有事儿,跟罗大可也有一腿。她知道自己进来晚了,错过了这对男女最初的对话,为此她深感遗憾,在未来的传播过程中,一些内容只能靠自己用心补充了。

 

二杏妈的确错过了罗大可与米安多最初的谈话。

米安多的肾上腺素在二杏妈对二杏大声吼叫时轻车熟路地激荡起来。她不能自持,感觉像逃了几十年的逃犯到底还是落网了,一切归零,到底没跑掉,还是被逮着了。熟悉的吼叫,歇斯底里,火气升腾,烧掉一切。她落荒而逃,急切地想在第一时间躲进自己小屋。一路上,陈年的烟火陈年的芝麻谷子一股脑涌上心头,颓败不堪的情绪笼罩了她。但就在她进了走廊,站在自己门外,一边喘息一边掏钥匙的时候,罗大可进来了。

“米老师!”他喊着,站住了,见米安多回头看自己,一脸败落气,以为在怪自己唐突,本来也没想好喊住她说些什么,索性把自己这几天抖落不开的念想说出来:

“米老师!上次在孟校长家,我们聊得太开心了。”

米安多惊魂未定,努力从二杏妈的暴怒中回收情绪。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是单身,前妻跟女儿都在韩国,她们有了新的家庭。我的意思是说,米老师!我从第一眼见到你,你忧郁的眼神就像锁头一样锁住了我,我就再也忘不掉你了。直到那天,在孟校长家里,你看电影的神态,还有我们一起讨论问题时你的认真与投入——你双眼放射着太阳一样的光芒,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生命之光,能融化七星山积雪的能量之光——我就疯了。这是我一直寻找的生命之光。我眼前一亮,就是你了。你的眼神,你的模样,你说话的姿势走路的姿势吃饭的姿势统统让我迷醉。我跟自己说你就是上天派给我的女人,你是我这辈子最想得到的那个女人。”

“不要说了,罗馆长!你不了解我!”米安多终于听清楚了。她的心潮从极度悲催翻转为极度不安,随即极度混乱。在最隐秘的心底,她不否认,那天在孟宪启家的神聊,在她亦是少有的开心愉悦。

可是这个男人眉飞色舞地说着,十分轻佻,分明造次。

“米老师!我想我不需要了解你。我只要了解我自己就够了。我是单身,如你不嫌弃,我渴望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我随时可以搬过来,或者,我带你到县里,到我家。我们互相欣赏对不对?你我彼此欣赏对不对?”罗大可说着,突然上前,一把拉过米安多,拉近怀里。

米安多用力推着:“你放肆!你清醒一下!你听我说。”

罗大可耳鼓已然关闭,听不见她说什么。他期待拥抱米安多抱紧米安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仅要拥紧她,还要亲吻她。他的大脑袋凑近米安多。米安多感觉热浪扑面,慌乱不堪,极力挣脱:

“你放手!你理智些!你听我说,你放手!我跟你没有关系,也不会有关系。我马上就回沈州!你放手!你听我说!我要回沈州的!”她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把头奋力扭向一旁,躲过罗大可凑过的脸。巧得很,关键时刻,二杏妈牵着大黑进来,冲散了两个人。米安多慌忙进了自己屋。

罗大可喘着粗气站定,随即点着一根烟。他在烟雾中看见了二杏妈高度兴奋的眼神。

“该死!我太冲动!太粗暴了!我十有八九冒犯了她!”

“该死!从法律的角度说,他这是十足的性侵。”

“两个不要脸的家伙,果然是千里迢迢来我们村搞破鞋的!”

罗大可,米安多,二杏妈,三个人三个心思。

周天寒彻。

瞬间,消息传遍桃花吐,傍晚时已经传到李家盖和乡里。

米安多这个外来女同时与三个男人不清不楚。可怜老单身汉孟宪启!可怜流浪汉赵平!可怜离婚男罗馆长!这个女人同时跟了三个男人,这是天大的丑事儿,丢尽了桃花吐的脸。

一个社会,或一个社区,或一个村,永远需要参照物,人们的道德水平、幸福指数,或其他各项各类,都可以借此提高档次。

那凤楼对此反应最是强烈。

“呸!”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早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对米安多的态度一直矛盾着。她感谢米安多帮助程丽搞幼儿园,每天还无偿给孩子们讲故事,但她不喜欢米安多与孟宪启走得那么近,听说他们常在一起看电影,看那些没翻译过来的外国电影,每部电影都有男人女人搞到一起,一般都不是两口子。她在鄙视的同时深感无力,觉得米安多在用这种低俗的下三滥的手段毒害她亲爱的孟校长。她尤其受不了孟校长看向米安多时的眼神,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是一种很水润的暖流。只是她无力,也不能随便说什么,毕竟身份局限着。

她无权管孟校长,她也不敢惹他生气。

“好!很好!这回孟校长总算应该明白她是什么货色了。”

 

当天,罗大可在书屋与孟宪启一起待到天黑才走。他没等来米安多,期间去了一次南趟房要找米安多聊聊,想把该说的话说透,想把被二杏妈终止的告白接续上,但房门上了锁。罗大可悻悻而归,他不知道米安多一个人去了桃花坡,又从桃花吐坡一路向北去了七星山,慌不择路,每一脚都在乱石与积雪中挣扎。她试图以脚下的荒乱忘却慌乱的心,或企图梳理那些隐藏至深及来路不明的思绪与情感。

她体会到貌似平凡且在不远处的山之高远,也望见了更高更远处自己的真心所在。

期间,她遇到沛白。这是两个女人的第一次见面。她们无力攀登雪后的七星山,并肩站在一起,感慨山之高耸以及自己的渺小无力。友谊之门从此开启。

孟宪启看出了罗大可的不安,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而从罗大可来后,米安多再没露面,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也没收。他猜出有什么事情发生。哼哼!两个大人,两个有着一样眼神的大人,必定有着一样的心思也说不定,但就是敛着,两人都敛着,没准都没猜到对方的心思也说不定,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明明那么近,却硬是没看到对方的脸,没看到对方与自己一样的神色,也没猜到与自己一样的心思。

好吧,我孟宪启有自己的坚持,你们不说,我就不问。

所以,罗大可走后,孟宪启把米安多的笔记本电脑收好,放在书架上,也关灯走人。他不知道,从这天开始,桃花吐开始流传一女三男的故事,所有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在可怜他这个老单身。

而赵平,滥情故事里最年轻的主角,当年度最刺激的信息已经通过微信、短信、电话等各种方式流传到李家盖时,他正在安邦企业的一车间埋头苦干,以自身的钢筋铁骨外加汗水换取几根猪骨头,再以这几根猪骨头换取大黑断骨的对接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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