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国目空全县,自觉第一,无人能敌。与此同时,在桃花吐,有一个人比他还骄傲,不仅自诩桃花吐第一成功人士,放眼未来,还暗自断定,自己的女儿季小麦一准能功成名就到让李立国李洋父子仰头羡慕,心服口服。此人就是村长季广发。

季广发比李立国高半头,不胖不瘦,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走路速度快,只因不快不行,除了村务要忙,他自己还在乡里经营一家杂粮加工厂,需要公私兼顾两头跑。每年秋收后,他的加工厂就和一条街上其他几家同类小企业一起开工,能忙到来年立夏。七星乡附近土壤适合种玉米,几十年里也一直如此。近些年,城里人的食物由细粮转为粗细搭配,杂粮突然受宠,七星乡的玉米加工事业因此迎来春天,杂粮加工企业陆续开张,品牌全都围绕七星山,诸如正宗七星山,正品七星山,七星山杂粮,七星山正宗杂粮,七星山正品杂粮,七星山纯品杂粮,醇品七星山杂粮,七星山现磨直发杂粮,有机七星山杂粮,七星山有机杂粮等等,季广发的杂粮加工厂开了五六年,加工玉米面和大中小三种玉米碴子,品牌叫七星山自然香杂粮1号。在他之后不到一年,乡里出现了七星山2号至9号杂粮。与其他所有加工企业一样,季广发的杂粮加工厂不止加工玉米,还加工小米、黄米、高粱米等等,除了玉米在本地收购,其他品种完全外购,加工后精细包装,贴上七星山的牌子,销路从县城直达沈州。

城里人认七星山这块牌子。

跟每天一样,今天一早,季广发吃完饭,就快步如飞奔了位于村东的村委会处理村务,这是他每天日程的第一项,冬夏如一,风雨无阻。一年四季中,季广发最爱冬季,田里无作物,乡民炕头坐,上头没指示,村里无大事,他只需来村委会看一眼,有事就分派妇女主任或会计落实一下,然后转身回家,开上自己的宝来车,去乡里自己的杂粮加工厂。

跟昨天一样,村里无事扰他。

跟昨天不一样的是,今天,他要接孟宪启一起去乡里。孟宪启要去乡中心学校,雪后路滑,他没办法步行,昨晚给季广发打电话,预约搭乘事宜。

冬阳明媚,银光闪闪。桃花吐在白雪的包裹下团团绒绒,洁白而静谧。

其实一切都在动。

季广发开着宝来,接上孟宪启,驶离桃花吐。鸡鸭鹅们在栅栏里有限的无雪空地上觅食,为一口吃的争来争去;乡下狗没有城里狗的待遇,不会因为跟人类的特殊关系而盘踞室内,牠们在雪地里跳跃着,自己与自己打着雪仗,但凡人过车往,它们就发出怒吼,以示自己不白吃饭;圈里的猪们哼哼着,羊们咩咩着,期望着圈门打开的时刻,渴望着雪封之前的自由。

宝来车碾压着路上的雪,发出结结实实的吱嘎声。季广发心肺通爽。

李立国钱是大,大到寻常人无法猜测,但他不过是个生意人,而我季广发,不仅是生意人,还有行政职务,在党内也有头衔,多重身份足以证明多重能力。当然,不止这些,严格意义上说,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在季广发心里,最让他骄傲的,最让他傲视李立国傲视全乡乃至全县的,是宝贝女儿季小麦,她是全乡第一位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考入双鹤市市直机关行政处,成为全乡第一位女公务员。如今公务员最吃香,全国的大学生都希望毕业后去当公务员,岂止旱涝保收,简直前途无量。不用说,季小麦走进了当今最重要的行业,仕途的大门敞开着。这是李立国的儿子李洋能比的吗?再过十年,李洋充其量接下李立国的班,当上安邦星业集团的董事长。那又怎样?了不起吗?不还是养猪吗?季小麦的未来可是难以限量啊,一眼望不到头的,没准一使劲儿就当上了双鹤市领导也未可知。

季广发每天这样思来想去,心里美不胜收。

“孟校长今天去乡中心校办什么事啊?”季广发心情不错。

“找二杏的班主任聊聊?”

“二杏怎么了?”

“她不上学了,天天来书屋待着。”

“干嘛?帮你照看书屋?”

“没有的事儿,就是闲坐,帮赵平照看狗。”

“赵平还在李家盖干着呢?”

“嗯!”

“那怎么行!”季广发眉头皱起,“咱们村可不兴这个。学生都要读完高中的。”

“就是。”

“咱们桃花吐最近十年就没有一个学生不读完高中的。”季广发半是生气半是神气地说。这样的话,他不止一次在乡里的各式会议上说过,如教育会议、文化会议、文明会议及年终总结会议。这是个不小的政绩,不是哪里都能做到的。

“是啊!得找二杏的班主任了解下情况。她才15岁,学是一定要上的,一定要高中毕业。”

“没找她谈谈?”

“找了。没用。”

“找她妈谈没?”

“找了,也没用。”

“所以才去学校?”

“再试试。”

“要我一起去不?”

“那当然好。村长重视,学校也会认真对待。”

季广发把车停在乡中心校门口,在门卫登记并交出证件后,与孟宪启进得校门,一蹲一站守在位于二楼的二杏班级所在教室门口,等待班主任下课。季广发蹲着,蹲得熟练而稳妥,臀部几乎够地儿。孟宪启站在一旁。他这个角度,透过走廊窗户,能望到七星山。两人无话。孟宪启本就是个话少之人,赶巧季广发在任何人面前都还正常,惟独在孟宪启面前心情复杂,常常不知说些什么。

两件事儿,让季广发与孟宪启有些瓜葛。

一是当年季小麦读高二时,安邦星业集团扩大生产规模,需要增添人手,到学校招工,一个班级有一半的孩子都报了名。季广发让季小麦也去报名。季小麦拿不准主意,因为孟宪启不让。最后,季小麦不顾父亲的不快,听了孟宪启的话,坚持读完高中,高考时又顺利考入双鹤市农业大学。

季广发是个要脸的人,心里虽然得意,却始终不肯在孟宪启面前服软。

二是季广发当选村长得益于孟宪启高抬贵手。孟宪启病退回村后,在新一届村长选举中被村民高票选为村长。如果孟宪启走马上任,就没季广发什么事儿了,但谁都没想到,孟宪启拒绝了:

“残疾之人,不拖累别人已是幸事,不敢担当公职,力不从心。”

桃花吐人都说孟宪启对季广发有恩,有人甚至直接提醒季广发要请孟宪启喝酒答谢。最初,季广发对孟宪启也心存感念,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尤其女儿的路越走越宽,自己的生意也越做越顺时,他自信升级,笃信自己与女儿都是上天的宠儿,智勇双全,运气绝佳,与孟宪启以及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你谁啊,你能影响到我们父女?”

这样的思维日渐定型。

另外,来自妻子的口头禅也让他心中不爽。每到有问题要解、有心事要平、有难关要过时,他妻子总习惯说:“要不要找孟校长问问,看他怎么想?”季广发为此跟妻子吵过不止一次,可就是止不住她的习惯。

季广发蹲累了,两次站起来拉抻腰身,终于熬到下课铃声响起。季广发对孟宪启的表现还是满意的,他跟二杏的班主任隆重介绍了自己:桃花吐村村长,季小麦的爸爸。季广发注意到,二杏的班主任听到季小麦三个字后,眼睛突然变亮,主动握手。季广发感受到女儿作为七星乡第一位女公务员的声名及影响力,感受到二杏的班主任对自己的关注明显高于对孟宪启。

听到桃花吐两位重量级人物亲临学校的原因,二杏的班主任老师甚为惊讶,在乡里,学生退学的事情时有发生,说一声就可以了,甚至家长都不用来。感动之余,她较为认真地介绍了二杏的学习情况。

“也就是说,一切正常,没什么出奇的事情?”孟宪启问。

“没有。她是个资质平平的孩子,不出众,也不惹祸。”

“我记得她小学的时候,语文还是不错的。”孟宪启说。

“就算还行吧。但她数学太勉强了,比较而言,语文就算过得去。”

“可不可以考虑让她当个语文课副代表,如果她能回来上学的话?”孟宪启脑海里突然闪出这个念头。

“她太普通了,成绩常常在后面,而且,学校也从未有过副代表的说法。”班主任很为难。孟宪启在乡中心校担任过语文组组长,算是她的领导。

“明年二杏就该考高中了。她现在的选择很重要,会影响她的一生。我们做些努力,也许可以帮到她。”

“她就是个普通的孩子,没啥培养价值。”班主任不太接茬。

“一个初中生,还看不出啥来。”孟宪启说。

“就是,关键看能不能考上大学,尤其重要的是,要看能不能考上研究生。”季广发在适当的关口插话成功。二杏的班主任点头称是。

“试一试,烦请你试一试。我们这头,村里家里都再加把劲儿,让她回校读书。学校这头也试试,争取留住她。无论如何帮她读完高中。”

“我看看吧,看看她的表现,还得跟同学们解释一下。”

 

“这算答应了吗?”二人下楼时季广发问,他希望自己的到来能发挥特有的作用。

“最起码没拒绝。”

“你回桃花吐吗?我送你。”

“不回。我要去李家盖。”

“去李家盖?办事儿?”

“嗯!学校如果没事儿,估计问题就出在家里。我去安邦找大杏聊聊。”

“大杏晚晌下班你再找她多好?”

“她妈在一旁能聊出什么?”

“可也是。我送你。”

“耽误你了。”

“哪里话,为了下一代,你老校长退休了还这么努力,大雪天的,是不?我这当村长的理所当然也要一马当先是不?”

季广发说到做到,不止一马当先,还奉陪到底。他开着车陪着孟宪启去李家盖跟大杏谈了一番,然后乘胜追击,一起回到桃花吐,先到那凤楼家说了几句话,然后来到二杏家的杂货店,跟二杏妈摊牌。二杏妈素来笑容柔软心思密,通常别说两个男人,就是四个男人一齐起哄也不是她对手。无奈今天孟宪启与季广发走了一圈,掌握了问题的症结,只几个回合,二杏妈就败下阵来。

“有没有想过让二杏去安邦上班?”孟宪启随便一问,不急不焦。

“那怎么行?二杏才15岁,不能太早放到社会上去。”半笑半嗔,母仪范儿。

“15岁的小孩,正应该在学校,不该太早放到家里困起来,困在三米杂货店。”孟宪启等在这里。

二杏妈不是心思,脸色略显尴尬:“又不是让她守杂货店一辈子。等她18岁,愿意干啥就干啥,由她。”

季广发积极配合孟宪启的攻势,忙说:“那就晚了。15岁到18岁是最重要的学习时间。我家季小麦如果不是那几年安心上课,认真写作业,19岁能考上大学吗?后来能考上研究生吗?”说完,他看了孟宪启一眼,露出感激之意。

“谁能跟你家小麦比?全乡还不就一个季小麦?咱家姑娘咱了解,不是学习的料。你们别以为她不上学是我让的,才不是,是她先提出不上学了,我这才动了出去干活的心思。你们也知道,我这个杂货店,一天到晚卖不了几个钱儿,我出去干点活,多挣点,一家人的日子不是也能好过点吗?”

“二杏爸不是挺能挣钱的吗?”季广发问。

“他那几个辛苦钱也没多少,还得一年等到头才到手。大杏挣的也不多,我是不是还得给孩子攒点儿?平时我们娘几个就靠我这杂货店呢。”

“你去安邦干什么?”孟宪启问。

“还没定呢。”

“你想跟大杏一样看机器?好像不可能了,那个岗位有条件,需要高中毕业。”孟宪启开始打手里的牌。

“只要能去安邦,我干什么都行。”二杏妈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眼前的两个男人跑了一圈,兜回不少信息。

“但是去不了车间,就没有出去学习、观光的可能。”孟宪启盯着二杏妈说。

去年秋天,大杏到四川一家顶级畜牧企业学习了五天,这件事儿让当妈的不光得意,还很羡慕。

“我回家跟我妈讲了我的见闻和收获,她当时就说要来安邦工作,还说要找那主任帮忙。”大杏说。

“干什么都行?”季广发趁热打铁,“我们刚才去了那凤楼家,她明确表示你要去安邦并且要进车间这事儿让她很为难。她跟李立国的老婆沟通了不假,但李立国的老婆也还没答应,只是说能帮你找份勤杂工干,就是打扫办公楼卫生,清洁厕所,那也得等原来的保洁人员请假或者有空缺。这你也去吗?”

“我知道的。所以我也在考虑。”二杏妈气势有些低落。她拿起一块抹布,擦着二米多长的柜台,身子扭捏着,软软的。

“如果你想好了,一定要去安邦干活,让二杏接手杂货店,那你想过没有,三年后,你能不能从勤杂工晋级到车间,也跟大杏一样去做饲料调试配比?”

“我又不笨,只要努力了,应该可以的。再说大杏也可以教我。”

“好。那三年以后的二杏呢,是不是还要替你打理杂货店?”

“是吧。”二杏妈有些语迟。

“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当妈的算不开账,怎么能拿孩子的未来赌自己的明天呢?”季广发有些激动,拉开羽绒服的拉锁,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想都不用想,你这个当妈的为了自己出去见世面,让二杏替你看家望门,三年后的二杏就是现在的你,对不对?即便你出去了,见到世面了,又怎么样呢?你我都初中毕业,再怎么学也是跟在后面对不对?就连孟校长也是跟在后面对不对?孟校长再学,能学进大学吗?能考上研究生吗?咱们这一代已经落伍了,跟不上了,咱们能做的,就是别拖孩子的后腿,别让咱孩子将来也落伍,那是要落埋怨的。”

“读了高中就不落伍吗?”二杏妈声量突然高起来,但明显气短。

孟宪启看着她在狭小的杂货店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把手中的抹布甩来甩去,心里有些感慨:“我说过,读了高中未见如何,但不读高中肯定不行。”

“我就没看出区别。”二杏妈嘴硬。

“我提个建议,让二杏继续读高中,三年后让她自己选自己的路。没人看得清三年后一个高中生会怎样,但我敢肯定,相同条件下,大多数高中毕业生一生所走的路一定比初中生宽阔许多。大杏就是个例子不是吗?”

“我敢说二杏爸在外辛辛苦苦卖苦力,也是希望二杏好好读书。不然我打电话问问。”

再难刷的锅底也架不住醋泡。两个桃花吐最重量级的男人在二杏家的杂货店待了一个多小时,软硬兼施,终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二杏妈答应,明天一早就让二杏上学去。

“这事儿就算妥了。”季广发出门时对孟宪启说,他为自己的奔波努力而骄傲,成就感澎湃.还有什么事业比操心村里年轻人的前途更伟大?杂粮加工厂远不能比。

孟宪启的心却不敢放下:“还要等,等到明天再说。”

孟宪启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对他这个一辈子从事教学的老校长而言,学生读完高中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事情。但各家有各家的账,各家有各家的难,问题的关键有时在家长,有时在学生。他为此常年奔波,费尽口舌。他一直记着最艰难的那次:学生辍学后,他努力了半年,做通了家长的工作,然而学生拒不听话,不回学校不说,干脆去县城打工,在一家旅馆当了保安。孟宪启为此三进县城,在老友罗大可和姐夫蒋立宝的帮助下,绕圈找到旅馆老板,说明来意,最后把学生带回学校读完高中。

“咱们俩一起出面这事儿还不妥?那二杏妈可太不讲究了。”季广发一双手在脸上乱抓一气,又是揉眼睛,又是捅鼻子,最后使劲捏耳垂。这是他心乱或者无聊时的标志性动作,掌控不了局面,就是掌控不了自己的颜面,“那咱们对她可不能再客气了。”

“要等,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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