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去李家盖那天是入冬后一个难得的好,没风没雪,阳光暖烘烘的,莫名有股春天的气息,成全了他的光头光手。

出现在安邦星业集团大院门房的赵平,让几个门卫愣了几楞,待听完他的述求,没人再怀疑他脑子没问题。有人开始掩嘴笑。大家隔沟住着,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二杏妈对此贡献颇大,只是没这么近距离交流过。门卫的头叫唐三,是董事长李立国的独生儿子李洋的发小,自从跟着李洋进了集团,每天都活在无比的骄傲里,再无二心,恨不得把四季衣服都缝上马蹄袖。

“你以为你谁呀?大扯扯地说来就来,还想打个短工?安邦星业是你能待的地方吗?还不要工钱,你来我得跟你要工钱,知道不?赶紧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唐三笑着骂着,手里挥舞着电棍。

赶巧此时李洋打来电话,让唐三中午陪他一起去乡里吃饭。唐三嘴急,转身小声说了赵平求职的事儿。

“谁?谁来求职?”李洋一时没听明白。

“傻秃子!桃花吐那个傻大个儿!今天才知道他他妈的有名有姓,叫赵平。哥你忘了,程丽幼儿园开业那天,往屋里拎煤烧炕那个。”

李洋想起来了,气也上来了。程丽是他心仪的女神。桃花吐幼儿园开业那天,他带着唐三送去一台立式空调以示祝贺。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虽然程丽对他的礼物表示了谢意,可是当天,她的眼睛大多时候都停留在那个屋里屋外干粗活的傻大个儿身上,看自己如看邻居二叔,看傻大个儿如看韩国欧巴。

“傻逼说他不要工钱,只要骨头和下水。”唐三笑着说。

“让他进来。让他来见我。”李洋突然来了精神头。

于是,赵平在唐三引导下,走进他原本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安邦星业集团副总经理李洋的办公室,站在了李洋面前。

李洋的办公室足有五十多米,比乡长、县长的办公室都阔绰,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两台笔记本电脑,一台用于工作,一台用于聊天与游戏,两台电脑天天开着,都背朝门,没人知道李副总经理一天到晚忙些什么。赵平来时,李洋跟往天一样,正闲极无聊,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等着与唐三共进午餐事宜。他一身黑装,散发着亚光的黑色棉布衬衫,黑色瘦腿单裤,光脚穿着一双尖头黑色夹皮鞋。这套行头,以无言的方式标注了身份:来去有车,室内温暖,养尊处优,经济自由。

“知道吗,当今最时尚的生活就是冬穿衬衫夏盖被,怀里搂着一个姑娘,后面有一票人马在追。”

这是他为发小们指明的努力方向。

 

李洋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聚精会神地盯着笔记本电脑上的空当接龙,半晌才抬起眼皮。

“你什么情况?”

赵平无悲无喜一张脸,有孟宪启真传的迹象,把跟唐三说的话重复一遍。

李洋听着,看着空当接龙的牌局,半晌才说:“哦!不要工钱?”

“不要。”

又半晌,李洋问:“当真?”问时不看赵平。他喜欢这样的角度这样的方式,他渴望程丽能看到这个情景。整个中学期间,他最喜欢的女生是程丽。如果程丽不是考学走人,他的妻子一定是她,而不是后来那位不知好歹的主,仗着她爹是县财政局局长,动不动就耍脾气。这是个拼实力的年代,耍脾气有用吗?一个局长月薪多少?开啥车?

赵平说:“当真。”依然一脸平静,不在意自己的站位。

归齐,赵平越是这样,李洋越不开心:明明一身穷酸,却看不出艰辛感;明明是个傻秃子,眼神里却不见乞求,腰板也挺得过于直了。

好吧,你就站着吧。李洋不着急,离午饭时间还远着呢,离天黑还早着呢,离老爸从县里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呢。他坐在安邦集团副总经理办公室的大长写字台面前,一条腿在写字台下习惯性地抖着,自有节奏,间或扫一眼电脑屏幕。屏幕上空当接龙还晾着,今天一局没开,特别丧气,目前还不想关掉。他不喜欢玩动脑甚至烧脑的游戏,空当接龙这种最适合他,没准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无聊时,他也看娱乐报道页面,翻看那些光彩照人的明星照片和新闻。看着看着,李洋有个新发现:刘涛跟别人合拍照片时,喜欢搂着别人的脖子照。什么习惯,关系得多好才能这么搂啊!嗯嗯嗯!演艺圈跟李家盖有什么区别?有人结婚了,晒婚礼和钻戒;有人分手了,都是对方的不是。演艺圈跟老百姓有什么两样?

李洋过了为明星们发疯的年龄,父亲的产业以及在方圆百里独一无二的地位让他自信满满,一般人不在眼里。他去省城沈州看过张杰、周杰伦以及二手玫瑰的演唱会,这是其他人想都不要想的,他统统做到了。城里人算什么?沈州市民又算什么?有多少人看得起这些演唱会?包括他妻子,不过是县财政局局长的丫头,还真以为自己了得了,一吵架就回娘家。有能耐就再别回来。骄傲个什么?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看在儿子的面上,他李洋早就提出离婚了。哼哼!

房间很热,赵平穿着自己的蓝色羽绒服站在李洋面前,十指发胀。

李洋穿着单衣,羽绒服挂在衣架上。他喜欢这件羽绒服,虽然是打折商品,但他在网上看到一个姓李的影星穿过。看似普通的深蓝色,暗红色拉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物。没错,就是Moncler ,康谷县没人认识这个牌子,左侧衣袖上端一个英姿飒爽的公鸡站在M字母里,拉锁的银色锁头是浮雕刻印的LOGO。

李洋间或扫一眼赵平,每次都发现赵平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睛眨也不眨。他可太讨厌赵平这副死样子了,比在程丽幼儿园见到他时还讨厌。呵呵!主动来安邦集团义务奉献,不要工钱,每天只要几斤骨头和下水,这事儿听起来特别好玩,特别爽。靠!明明来找工作,却不见求人之色,脖子那么硬,背挺得那么直,干嘛?要上天吗?

平时,那些跟李洋一起玩到大的伙伴闲下来说话时,要么蹲着,要么双腿乱抖脊椎乱扭,想让他们站直比让他们跪下难多了,而且喜欢靠墙站的人特别多,刚刚穿上的新衣,随便往墙上一靠,立马脏了。

脏就脏,就要靠着。

赵平的这股子劲头,让李洋又烦又不敢小瞧,因此特别不舒服。方圆百余里,谁见到李洋不兴奋,不敬重,不羡慕。这傻逼肯定不是本地人,说不好是个来自城里的流浪汉,在城里犯事了,杀人抢劫一类,躲到这里来了。哼哼!你们城里人也有今天。一股说不清楚的气焰在李洋心里升腾。他从爸爸李立国那里学到了讨厌谁就晾谁的招数,因此又看了十几分钟娱乐报道,由着赵平一直站。

李洋没有下文了。

赵平干站着,心里惦记骨折的大黑。他不明白李洋什么意思,是考验耐力,还是站功?好吧,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自己做不到的,若你不嫌坐着累,大爷我能站到明天一早。

两人一坐一站,室内安静,只有李洋敲击键盘的声音。

“你知道在一个现代化的生猪养殖基地,什么最重要?”李洋突然问,并未抬头。

“不知道。”

李洋:“你猜。说出三点就成,算是入门面试。”

赵平想了想,说:“饲料,卫生,市场。”

李洋抬起头来,轻轻鼓掌,说:“你说对了,三点都对。其中卫生是关键的关键,甚至可以说是咱们安邦集团最重要的工作。你知道,安邦集团去年开始建设现代化的生猪饲养车间,现在已经建了两个,猪友们都生活在漏粪板上,每天排泄物直接漏到两米深的地沟里,然后自动送达沼气站。你知道沼气的作用吧?”

“知道一点点。”

“好。现代人,都知道沼气的。集团的两个现代化生猪饲养车间从饲料配送到空气流通,到保温隔热,统统自动化,没有文化根本不成。咱们最尖端的一些部位的技术人员,全是大学毕业生和研究生。”

“需要我做什么,我可以学。”

”你现学是来不及的。现代化养猪绝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我听说你在桃花吐放过羊,那都是古代的技术了。有机会你到咱们饲养车间看看,能吓死你。”

说了半天,没有结果,赵平不再接话。他不知道李洋意在何方,觉得此时以听为主是个好选择。

“但这么大的集团不可能没活干。是吧?”

赵平点头。

“咱们还有三个早期的养猪车间,饲料添加、粪便清理都是半自动化。我想好了,你就去一车间,去咱们的元老车间清理粪便。怎么样?”

“没问题。”

“你等一下,我找陆科长过来,他会安排你具体工作。”

李洋打通人事科陆科长电话,叫他派人过来领新来的粪便清洁工。电话里陆科长问工钱怎么算,一天一结,还是领月薪。

李洋说:“没有工钱。每天安排人去屠宰车间帮他领取三斤骨头和一件下水。”

 

傍晚,安邦星业集团人事科陆科长跟几个兄弟一起在李家盖村世纪饭店喝酒。世纪饭店二层楼,一层散台,二层雅间,建在李家盖村村北,近靠安邦集团,目标客户是安邦集团职工。

几杯酒下肚,陆科长心潮荡漾,说:“李洋接班不假,但大老板目前显然还不想让他掌控主业。说是副总经理,但主要负责开发新项目,寻找新的增长点。主业还在大老板手里。”

几个兄弟原来都是附近居住的乡里乡亲,来安邦集团前有的种地,有的在县城打工,经济来源不算稳定,经过陆科长安排,如今都成了安邦集团职工,有的在老车间干力气活,有的在现代化车间看仪表,还有的干上管理职,收入稳定,离家还近,农忙时节都能照顾到家中菜地,生活细节差些,其他不比城里差,因此都感谢陆科长提携照顾,平时喜欢聚在他周围,一起说说话,话题无非从前、现在与未来。陆科长说啥,大家就哼哼啥,没人拧着。

看到大家点头称是,陆科长继续说:“但今天李洋开始关心人事安排了,让我安排桃花吐那个傻秃子,真名叫赵平,就是到处白干活那个盲流子。好玩不?”

“对了,李总前不久指示我写年度总结报告时要加上集团特别关心农村儿童成长事宜,积极参与乡村幼儿教育事业,特别提示几年来集团为乡村幼教事业出谋划策,捐款捐物,累计资金五十多万元。”一位做了管理职的兄弟说。

“其实多少?”

“他没说。”

几人会心一笑。

“老子有老子的打法,儿子有儿子的打法,咱们就是打工的,谁的话都要听。明白不?”

大家纷纷表示明白。

“不管怎么说,盲流子来咱们集团,也是咱们集团影响力感召的结果。来!干一个,为咱们集团的明天。”

“陆哥!我听说那个盲流子不要工钱,就要猪骨头。真的?”

“那还有假?一个盲流子,他若要工钱,咱能要他吗?每天三斤猪骨头,随便再给点下水。”

“他自己吃吗?”

“听说是给他的狗吃。前几天下大雪,他养的狗腿断了。”

“还是个讲究人。”

“他到底是不是个哑巴?”

“不是。但是你不问话,他不说。”

“缺心眼?”

“必须缺。”

“干么用他?”

“不知道。如今这年月,最难猜的就是有钱人的心思。”

“李家父子谁的心思最难猜?”

“只有七星山知道。”

 

如果李洋的爸爸,安邦星业集团董事长李立国,知道儿子安排一个流浪汉去第一车间清理猪粪,还不给工钱,定会在第一时间批评李洋心胸不宽广。

“人要善良,天自有赏”,这是李立国经商多年渐悟并努力遵循的待人之道。如果李立国知道这个流浪汉一直在孟宪启的关照下,更不可能让他去当猪粪清理工,虽然安邦星业集团正在转型升级的初级阶段,早些年间的设备条件尚未改进,的确需要人工作业。

在这个闻名全省的企业里,第一车间属于原始作业,生猪生活区的地面有倾斜度,最低处墙外是一条粪便冲洗通道,每天需要人工用排水枪冲刷粪便,最终把粪便冲到外面的化粪池。这个流程很艰苦,主要是氨气重,味道大,一般人适应不了。在这里工作的人一般都是零工,干过一段时间就不干了。

在这里干过的人,身上的猪粪味没有一个月是下不去的。

是的,如果李立国知道赵平是孟宪启关照的人,一定会安排他去一个轻松些的位置干活。

集团注重外联工作,如今分别跟河南、四川两家上市公司有了合作,陆续建立了饲料分厂和屠宰分厂,已经不再是过去单一经营生猪的乡村企业,未来目标当然也是上市,最终实现国际化,让全世界几个洲的老百姓都能吃到安邦星业集团生产的猪肉。眼下,双鹤市猪肉市场有一半在安邦星业集团掌控中,去年开始,省城沈州的两家大型连锁超市也开始出现安邦星业集团的猪肉,吃到的人称赞安邦猪肉瘦肉率高,口感好。至于安邦饲料,更是价钱公道品质优,覆盖了整个双鹤市生猪饲养市场。

这样的大企业,必须有大度量。

大度量要有大度量的本钱,更有大度量的原因。孟宪启是孟宪桂的亲弟弟,而孟宪桂则是李立国青少时期的梦中情人。时至今日,孟宪桂在李立国的心里依然有着独特的地位,她依然是全乡乃至全县最温柔、最秀美、最聪明的女子。孟宪桂十几岁就会做针线活,说话永远轻声细语,与所有乡下姑娘都不一样。如果她愿意,她一定会因为自己的心灵手巧而成为七星乡终身首席裁缝,一辈子吃穿不愁。虽然孟宪桂从未青睐过自己,虽然无论如何孟宪桂也不会选择自己,但李立国还是愿意时时刻刻把自己的成功、大度、仁义等等优点通过孟宪启转达给孟宪桂。

李立国长得五短身材,一张笑面让本来就聪明过人的他处处讨喜,极少树敌,生意因此越做越大。如果硬要给他的人生盘点个不如意出来,那就是喜欢孟宪桂而不得。孟宪桂比李立国小三岁,中学一毕业,就置李立国的一腔热血于不顾,嫁给了已有一子的蒋立宝,一入门就当了妈妈。李立国承认,当初,蒋立宝无论身材,还是气质,抑或能力,看上去统统比自己强。但那有什么用?身材气质能当饭吃吗?而能力,则是需要时间检验的。如今三十年过去,谁是谁非已见分晓。蒋立宝,早年七星乡最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不过是带着一家老小在县城干家装。李立国听说过,孟宪桂辛辛苦苦帮蒋立宝带大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哈!李立国对此最为不屑。作为全县创税大户,安邦星业集团董事长,他朋友众多,每天迎来送往,其中不乏炒股者——哪个不是炒股炒成股东?哪个不是一腔苦水?这么多年来,李立国就没见过一个炒股致富的人。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小丢丢,能掀起多大风浪?他能跟自己的儿子李洋比吗?别看李洋只高中毕业,但如今出来进去开着宝马车,而这已经是儿子的第三辆车了,从宝莱,到本田,再到宝马,一辆比一辆耀眼。

更何况,炒股算是什么正经职业?不过是围着各家公司转。而在不远的未来,自己的公司也将上市。

李立国做梦都想知道孟宪桂有没有悔意,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能亲耳听到孟宪桂对自己说说悔恨难当的心情。她虽说进了县城,也不过是个家庭主妇,整日侍候老公儿子跟孙子,往好了说,吃穿不愁,往不好说,指不定哪天工人短缺,她就得亲自上工地刮大白。装修那些事儿李立国还是知道的,一个县城,就那么些人口,能有多大市场?一家人拼死拼活地干,能干出啥气候?

当年,为了大儿子进县重点中学复读高考,二儿子筹备结婚也等用钱,家中经济一时紧张,无奈下,孟宪桂亲自到李家盖找到李立国借钱。那时,李立国的养殖事业正在扩张,需要饲料用地,就以每亩地一年四百元的价格包租了蒋立宝一家大小四口人共20亩耕地,一包二十年,每年上打租。协议签好后,李立国一次性预支孟宪桂十万元。

如今,李家已经包租大部分桃花吐和李家盖的耕地,每亩租金各不同,有一年八百的,有一年一千的,顶数蒋立宝家租金少,但那时那话,合同两家手里各一份,都不再说什么。

最近两年,蒋立宝一家没回过桃花吐,过年也没回来过。家业立在县城,双方老人又都过世,对老家的牵挂自然减少。对孟宪桂来说,她是没有时间回村,二儿子结婚后有了孙子,她一直帮着带,每天还要洗衣做饭忙家务。李立国虽然知道这些,心里还是盼望着。他希望孟宪桂找时间回乡,回乡的时候能遇到自己,或遇到自己的老婆胡文秀。胡文秀现在是全乡一等一的富婆,乡长太太也比不得,夏天一色真丝绸缎,冬天三件貂皮大衣,长短颜色各不同。李立国两口子早就不在县百货大楼买衣服,他们穿的用的都在双鹤市解决,有时还去沈州购物。

最近两年,胡文秀去了三次香港,第一次是去开眼界,第二次和第三次就是购物,买回来的东西可以在县城办展览了。李立国有一个孙子,如今三岁,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遗憾的是儿媳与儿子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架升级,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李立国有时想,造化弄人,年轻时如果有人能预知未来,人们还会如此选择吗?啥也别说了,上天待自己恩重如山。可怜的孟宪桂,福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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