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七星乡医院那院长来说,最近几年看病的人越来越少,药品几乎卖不动,实在闲得肝蔫。主要原因是越来越多的人迁居县城乃至双鹤市,有病断不会回到小小乡医院就诊。另一个原因是,即使住在七星乡及附近村屯,有病有灾也都去县以上大医院就诊,小病小灾则随便买来小药顶着,将就着,反正小药店到处都要,单是七星乡主街就有两家。

那院长身高体壮,眉毛粗,鼻子大,胡子重,腿毛长,比姐姐那凤楼更有异国气质。打从霜冻起,他就穿起了那件全乡闻名的藏青色呢子大衣,早些年由全乡手最巧的裁缝孟宪桂亲手缝制,肩袖领口直至腰身,无一处不合体,手工也好,跟在双鹤市大商场买的没二样。他本来就器宇轩昂,大衣着身后更为显眼,走到哪里都跟检阅一样,简直活体地标。这些年他年龄渐长,腰身渐粗,大衣已然系不上扣子,但他照穿不误,事实也充分证明,大衣敞怀穿更有气派。有趣的是,呢子大衣与羽绒服、军大衣等等防寒服相比哪个更保暖,俨然成为他与同事乃至患者的一道惯常议题。呢子大衣自然是他的首选,真毛实料,保暖又抗风,绝对无敌。

乡亲们都知道,他兽医出身,早年对全乡众多公猪母猪下过黑手,凡他经过之处总有血迹和响彻云霄的惨叫声。计划生育迅猛发展的年代,他提升了自己的服务档次,开始把目标锁定人类,先到双鹤市医专进修了临床医学,后到康谷县人民医院实习半年,回乡后直接进了乡医院,经他手处理的相关手术或有上百起,为有效控制全乡人口做出了突出贡献。老院长退休后,德才兼备的他自然而然晋级为院长。七星乡医院正式编制25人,但目前正式职工算上正副院长三人只有18人,其余均为临时用工。医院拥有X光机、B超机、化验设备、手术室等等,设备算得上齐全。但这些年,除了集中的预防保健周期有些人流外,平时每天前来看病的不多,且都是附近村屯的老年人,头痛脑热感冒发烧跌打损伤以及陈年老病一类。老年人走不动,去大医院排不起队,也花不起钱。如此一来,医院配备的设备基本闲置,有的甚至报废。

也因此,那院长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早八点半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作为乡村高级知识分子,他与姐姐那凤楼属于同一个阶层,有地位,有人缘,家里有农田,每月还有固定工资,生活了无憾事。眼前这场大雪异常罕见,给人们的出行与生活带来不少麻烦,医院也迎来了一场小忙乱,陆续有不慎滑倒摔断胳膊扭伤腿的老人家,龇牙咧嘴来医院就诊,那院长与全院职工一起,连续两天提前上岗,打理突发事件。

今天,那院长又早来半小时,进屋后把一顶黑色貂皮小帽和沉重的呢子大衣挂到院长办公室的衣帽架上,转身刚刚坐下,赵平就推门进来,抱着一条大黑狗。那院长这才想起一大早外甥女程丽打来的电话。他瞥了一眼窗外,看见一挂马车。

“老舅!你就当是给我看病。你就当是我腿瘸了。”

电话里,程丽的语气少有的严重,那院长必须答应下来。

那院长在县里市里都待过,算得上阅人无数,见怪不怪了,但仍然感觉赵平很是各楞,这么冷的天,居然光头不戴帽子,心眼一定不够用,或者没人照料生活也是有的。不过,看他眼神做派,不太像乡下人。那院长在给狗瞧伤时,赵平就在旁边站着,虽然头低着,但两条长腿是直的,背也是挺的,换做本乡本土的,无论男女,要么靠墙看,要么弓腰瞅,更多的人会一起蹲在近前。那院长在双鹤医专进修时,一个同班学习的城里医生曾经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过:“知道我如何区别城里人和乡下人吗?城里人累了会找地方坐,而你们乡下人呢,有一个算一个,就喜欢那么一蹲,永远大便的姿势。”

当时他很受伤,但无奈现实如此。

赵平沉默寡言,眼睛却是灵活的,跟着那院长的手势转动,看他如何给大黑瞧伤。

如果不是程丽打过电话,那院长绝对不会再给狗看病。当上院长后,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念及他的兽医出身。好在如今乡下牲畜也不如原来多,散落各村的民间兽医完全可以应付得来。

检查完毕,那院长判断大黑的一条腿骨折了。赵平问要不要给大黑拍个X光,好好查查。那院长说不用,请赵平相信他这个资深老鸟,然后亲自给大黑打了石膏绑腿,手法娴熟利落。他对赵平说:

“狗跟人一样,腿骨折了,休息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增加营养,补充钙质。”他看着一脸认真的赵平,问:“这狗岁数不小了吧?”

赵平说:“7、8岁吧。”

那院长说:“看看,我就说吗。这跟人五十多岁差不多。它需要加些营养,那样好的快。比如多啃骨头。”

赵平听着,大脑开始转动。他需要一份工作,需要钱,需要给大黑买来骨头补养,或者,不要工钱,直接以己之劳动换猪之骨头。

他想到了李家盖村,想到了那个著名的生猪养殖基地,安邦星业集团。

 

 “……同事瞿丽娟与丈夫王进业余时间开了一家装修材料公司,厂房和仓库都成规模,坐落在沈州市中心。上班之余,两口子各自带着一众帮手干私活,瞿丽娟带的是学校同事和学生,学生很多,但没有刘国栋。王进带的是一群警察,个个穿着警服。干活的人们像模像样气质不俗,衣着体面,鞋面无尘,鞋底儿干净,大家你来我往搬运东西,热火朝天。特别奇怪,那么大的厂房和仓库,居然没有运输机械,巨大的滚圆的椽木需要四人抬,还有堆积如山的木料,板材、方子,都是人工搬运。瞿丽娟指挥着,王进沿途给大家鼓劲儿。工间休息时,众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吃肉喝酒,手抓肉,白色的手抓羊肉只用大锅清水煮过,蘸椒盐吃。所有人都在喝酒,喝桶装白酒,都豪饮,连声说笑。我好像也参与了干活,没觉得累,吃起东西来很狼,没有顾及。但我似乎谁都不认识,孤独样,恍惚中貌似也不认识瞿丽娟与王进。期间,我被介绍给大家,有些不适,想到刚刚手抓羊肉大口吃的情景,脸开始红,不希望有人过来一对一地说话,一种熟悉的回避的情绪开始泛滥,一心想走开,不再吃东西,咽不下去,不想再劳动,心情急迫,但同时难掩不舍之情,因为心里认可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美好生活,与王进一起,只是自己不适而已……”

昨夜这个梦,情节清晰,内容怪诞。米安多吃过早饭,就拿着笔记本电脑过到书屋这头,尽快记录这梦。梦境就是梦境,稍纵即逝。书写,观察,记录,回忆,这是她眼下安静生活的主营,是每天的必修课。

梦中一群人在仓库里搬运木料的景象特别像一部电影里的场景,米安多闭上眼睛使劲想,没想出哪部电影,倒把孟宪启想来了。

跟往常一样,孟宪启进屋后说了声“早!”就去看炉子里的火,添了一些煤块进去。炉子上温着一壶开水,孟宪启给自己沏上一杯蒲公英茶。米安多的蒲公英茶已经喝了半杯,孟宪启帮她续上热水,然后端坐一旁看书。孟宪启最近在看一本名叫《极简欧洲史》的书,捐书人邮寄来两本,书中放了信笺,强调是特别推荐。

书屋安静下来。

这样的时刻是米安多与孟宪启都喜欢的,空气清新,身边人可心,心情舒展安静。轻敲键盘的声音,有规律的翻书声,还有炉中煤火燃烧时偶尔的砰爆声,宛似一曲轻松的合奏乐,又像夏日里山泉的汩汩流动,和着风声和树叶晃动的声音。

二杏开门进来,带着一股寒气。她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色羽绒服,蓝色牛仔裤也不算合体,偏长了些,大大的眼睛满屋子扫了一圈后,略有失望。

“赵平呢?”二杏直愣愣地问,没具体指向问谁。

“到乡里给大黑看病去了。”米安多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二杏大眼睛转了转,头一歪,嘴唇微微一抿,正想离去,孟宪启说话了。

“今天没上学?”

“没。”

“怎么了?”

“头疼。”

“头怎么又疼了?”

“嗯!”

“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我吃了去痛片。”

“好使吗?”

二杏迟疑片刻,说:“还行。”

“还行就该去上学。课程耽误太多不好补。”

“没全好。”

“没全好就该去医院看看。”

“我不会去学校了。”

“什么意思?”

“我妈答应我不念了,回头杂货店让我管。”

“不可以这样。”

孟宪启还想说什么,二杏急不可耐,推门而出。

“最近二杏来过两次,都是找赵平,也不看书。”

“嗯!”

“你要管?”

“得找她妈谈。”

“行得通么?”

“不知道。”

……

“平和而坚定,是孟宪启对待赵平、程丽、二杏以及所有人的态度。虽然他不止一次跟我说,七星山是有表情的,桃花坡也是有表情的,他的意思是万物有灵,可他自己却鲜有表情。他把所有都藏在心里,轻易不显。我敢肯定,二杏不上学这件事情对于孟校长来说,是一件大事情。他一定会做些什么。他说过,他为师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所有教过的学生都读完高中。”

二杏走后,孟宪启继续看书,不为所动,直直地坐着,一副惯常姿态。米安多佩服孟宪启的定力,但也知道,这位同行不会善罢甘休。就在上个月,李家盖一个高中学生,还差一年毕业,突然不念了,去安邦星业集团就职。孟宪启为此跑了两天,找学生父母谈话,甚至找安邦星业集团董事长李立国谈话,到底把学生重新送回学校。事后米安多问他何故操心到李家盖,孟宪启回答简单:“那是我的学生。”米安多问是不是那个学生有什么潜质,将来能成才,不读书可惜了,孟宪启说:

“我不知道他的将来。只是他现在辍学就可惜了。我希望他能读完高中。多学一年,怎么说以后的路就可能宽出一米,选择也许从容些。”

米安多从业二十几年,从未听过如此高端的理论,这让她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再怀疑,而是全盘否定。与孟校长比,自己俗人一个。

米安多观察着,猜测着,判断着,然后把自己的观察、猜测与判断记录下来。她推测着孟宪启行动的时间,推测着他与二杏妈谈话的结果,写写停停,随想随写,思绪发散,一个上午打了2000字。她对自己的书写很满意,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

 

二杏家在桃花吐村西,大西路东,如全村的桥头堡。自从米安多住进大西路路西偏南不远处的旧学校,二杏妈有事无事总喜欢站在杂货店里踮脚探身隔窗相望,除了夜幕下能望见书屋亮没亮灯,平时基本望不见什么,这刚好刺激到她的好奇心,引她遐想无限。二杏爸常年在南方打工,是个心灵手巧的瓦匠。离家之前,他在自家院门西侧盖了一间偏房,挂上杂货店的招牌。二杏妈就此当上老板娘,同时管理三个孩子。大杏已经高中毕业,在安邦星业集团上班。二杏在乡中心校读初三;儿子三宝则在乡里读小学四年级。职业的便利以及地理位置的优越,让二杏妈本就顾盼生风的眼睛越发灵动起来,每日里网罗并散发新闻不知疲倦。她第一次见到米安多时,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转眼就看了三七二十一眼,最后才把探寻的目光落在米安多略宽的眼距上。

米安多对此不喜亦不安,下意识远离,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她家买东西,宁可绕远道,去村北更小的杂货店买日用品。好在生活在桃花吐,日子简单,所需不多。即便如此,也少不了碰面。每次,二杏妈都笑意盈盈地招呼,主动聊天问长短。在原学校吃过苦头的米安多了解这些,不多说话,适时走开。

二杏妈长长的任意的目光始终锁定米安多,不肯挪移。几个单身男女在一起,早晚要出事。这是二杏妈最重要的心思。

米安多猜得对,孟宪启脑海里全是二杏不再上学的事儿,吃过午饭就登门了。

这个独身男人的身上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痕迹,比如,僵硬的脸柔软了些,脸色也明朗了些。这些都被二杏妈收入眼底。

实话说,二杏妈长得算是端正,眉眼也算慈祥,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心思里还有一层心思。她生的不妥,生在一个农户家里,若生在城里,上得大学,钻研新闻,绝对是个出色的新闻工作者,或狗仔队一姐,比卓伟厉害。但凡谁家有个三红四绿的,二杏妈立即满血,如恋爱中的女子,全身心都是这事儿了。她要尽可能弄明白,然后尽可能向他人描绘自己的所知所想,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有鼻子有眼的描绘中惊讶、不解、挠头,最后收获不为人知的高潮与满足。无论谁走进杂货店,她都会仔细端详你,寻找缝隙,一眼瞅准,就轻柔按住疤痕,耐心地一点一点解开,没有痛感,甚至没有知觉,甚至会生出快感。她会及时擦掉渗出来的血水,没有不堪,不留痕迹。她的表情和煦如风,眉眼保持温良,就连她为了点燃对方倾吐欲望而适时撒到对方伤口上的盐面都是无形或透明的,对方轻易看不见她的动作。

通常,当事人第二天一觉醒来,才发现全村都知道了自己的事情,知道的甚至比自己还多,诸多细节,对话比电视剧精彩。值得赞叹的是,二杏妈不是单方面套取信息,她懂得人际交往中等价交换信息的道理,村里那些喜欢七长八短的男男女女没事儿喜欢来杂货店坐坐,如城里人泡吧,即便不买东西,也断不会空手走人。

桃花吐除了孟宪启少数几个人,其余尽数中招,也因此,二杏妈的杂货店在全村开得未见最赚钱,却是最热闹。

“二杏呢?”

孟宪启来后开门见山。

二杏妈拿了塑料凳子给他坐。他不理不睬,拄拐站着。

“去乡里了。”

“上学去了?”

“没。”

“二杏的身体怎么样?”

“没有大问题。她不想再上学了。”

“你的意见?”

“是她自己的。”

“她未成年呢,需要你帮着拿主意。”

“现在不是提倡尊重孩子的意见吗?我看电视里都这样说”

“要有个基础。”

“啥基础啊?”

“读完高中才行。读完高中,随她怎么选择。”

“读完不读完有啥区别。我看米老师肯定是读完高中的,不还是落脚到咱们村。”

“不一样的。米老师可以随时离开,二杏不一样。”

“她是城里人吧?”

“知道了还问。”

“她能舍得离开这里吗?人家都说她跟赵平好上了。”

“人家是谁?是谁在胡说?”

“好多人都在说,说米老师作风有问题,被家里赶出来了。”

“好多人是多少?你是其中一个吗?”

“我哪里知道这些烂事儿,我是跟孟校长不外,把知道的说给你。咱们可都要提高警惕啊,城里人太坏了。”

“城里人怎么坏了?二杏原来不是一心要考学进省城吗?”

“也不一定非进城不可。程丽不是回来了么!”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进城回乡都不重要,各有各的想法,要紧的是要读完高中。”

“将来我让二杏看店,读不读完高中不重要,用不着高深的学问。”

“让二杏看店?你呢?”

“我去李家盖,去安邦集团上班。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每个月挣的比开店多。”

“没问题。等二杏读完高中你再去。”

“李家盖那头的好工作不多,机会错过就没了。”

“好工作哪里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你让二杏读完高中,别让她错过学习的机会,机会错过了也就没了。她在打基础,她是你闺女,你要替她想得远些。”

“高中算啥机会!”

“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的。”

“孩子的事情别含糊。她读了高中,将来的路会宽些。”

“程丽是路宽了,那主任说她的户口都是省城的,不还是回乡了吗?”

“程丽回乡是回乡,啥时想回城起身就能走。二杏如果不读完高中,就只能留在乡下了,哪里也去不了。”

“哼!程丽骗得了你们,可骗不了我。她怕是回不去城里了。你看她的腰身,是不是生过孩子的?人家都说小星星是她的孩子,还说她看上赵平了,但是赵平没看上她。赵平看上米老师了。”

“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吗?”孟宪启陡然严肃起来,一脸冰寒。

“孟校长!我哪里是胡说,就连那主任都说:咱们桃花吐过去多么清白干净,哪里有来历不明的男女住在一起的道理!消息传得可快了,连李家盖的人都知道咱桃花吐来了不正经的人,住在旧学校。”

“你的学都白上了。”孟宪启拍了一下玻璃柜台,目光如剑,刺了二杏妈一眼,转身离去。

米安多猜中了孟宪启对于二杏不上学这件事儿的重视以及立即行动的急迫,但是没猜中孟宪启与二杏妈的谈话不仅没有结果,还惹出一连串与自己有关的是非,而且,她也没预见到,多天后自己会与罗大可闹掰,对自己起念离去也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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