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田泥谷壳制土砖

  建房用的土砖都是住户自制的。在自家的水田里,撒些切碎的稻草与瘪谷,以增强稀泥的粘结与附着能力。随之赤脚上阵,赶着黄牛不停地在稀泥里绕圈圈。几个小时的艰辛付出后,田泥被踩得稀巴烂,粘性很强,大大小小的土块完全消失,原生泥坯就算合格了。

  制砖的专用设备由两部分构成,其一是主体,一个长方形无盖无底的木质方框,方框的内部空间体积就是一块土砖,亦即土砖模具吧。方框两端各带一个用藤条制作的提手,可供两个操作者手提移动。其二是一块带柄的木板,它的平面尺寸同土砖的正面保持一致,能在木框模具内像活塞一样下上移动,就称“推压板” 吧。这套工具的名字土到我现在无法用准确的文字来表述,是不是叫“砖夯子” ?

  方言称制砖为“放砖”,此时必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操作的平台是一块临时取下来的门板,平放在土砖泥坯的旁侧。先将砖夯子放在门板上,在模框内侧四周撒点瘪谷与谷壳增强摩擦力,再用耙头将踩烂的泥坯放入模框内,用脚踩紧后刮平表面。然后两个人通力合作,一人左手,另一人右手握住模框藤条提手,在门板上拖动一下后,一股作气抬起来。三两个箭步提到几米外的空地上,此时应该将近百来斤,不仅要力气,而且求速度,动作不麻利,或者泥坯太稀,砖坯就会在搬运的半途“拉稀”而前功尽瘁。

  在空地上放下砖坯模框后,将推压板放到砖坯上,两个人再次紧密配合,同步操作,一只手轻轻用力按住推压板,另一只手垂直向上用力提起模框,这时砖坯就会脱框而出了。精明能干的男子汉,两个人一天能放好几百块,井然有序地铺满一大片田地。

  砖坯在田间摆放十天半月后,自然晾干即成为土砖,体积比现在的红砖大得多,约1.2尺长,0.6尺宽,0.5尺高,重量足有20多斤。再将它们垒积成墙,上面盖些稻草,持续晾晒数月后变成灰白色,才能搬回屋里砌成墙。

  毕竟是泥质的,搬运时稍不小心落地即会破碎。这种土坯墙十多年后即风化成危墙,必须拆掉重砌。换下来的破旧砖土叫“陈砖”,是上等的肥料,又还原到田间。

  砌墙的原材料除土砖之外,还要到选定的山坡挖回上等的红土,掺谷壳加水反复搅拌成稀泥,制成土砖粘合剂。选用红土是不是粘结能力更强?我想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让砌成的墙面呈现浅红色网格状,数年后的旧墙面依然有“灰底红格”之观感。

  砌墙要请专职的砌匠师傅,沿墙搭施工的架子,然而师傅与架子无缘,他蹲在仅6寸宽的墙面上,只有帮手站在架子上。

  师傅手里拿着一把砌刀,口里会不停地轮流叫唤“砖”与“泥”。当他喊“泥”时,帮手火速用一块长长的木板将红土粘合泥挑到他脚旁;当他叫“砖”时,帮手急忙将10来公斤的土砖向上抛,师傅必须百分之百接到手里,一旦失误掉下来有人准倒霉,甚至丧命。

  师傅不时会用长线吊着的铁锤挨着新墙面瞧一瞧,完成简单有效的墙面重心偏离度测试,再用铁质的砌刀在左右两侧敲打脚下的墙基,以调节它的垂直度。

  墙体越砌越高,师傅“水涨船高”。有楼层的土墙,屋脊处可超过10米,没有任何的安全措施,师傅站在这堵几寸宽的窄墙上却能操作自如,那样得心应手。技术之精湛,场景之惊险,无不令地面仰望的人们提心吊胆,感觉好恐怖!


  9.4   父亲舍命盖茅屋

  土坯墙茅草屋顶上的枯草容易腐蚀,每年秋收后所获稻草晒干后即用于更新屋顶,俗称“盖屋”。

  盖屋的稻草必须通过预处理,亦即剥除稻叶,只留下稻秆,这道工序叫“嗽草”。 操作起来倒不算麻烦,也不需要专门的设备或工具。将耙田的铁耙倒放,铁齿朝上,其功效犹如一把梳子。双手抓住一把把稻草的穗尖端,将其尽量拉开摆平后摔到铁耙上,再用力将稻秆从齿隙之间扯出来,部分稻叶即被剥离而挡在耙齿外。

  双手捻动稻草,使其变换位置,反反复复地砸耙与拉扯,直至手里只留下一把完全脱皮的稻秆为止。用这种梳过的稻秆盖顶不仅增强了屋顶的密度从而改善防漏效果,而且明显提升了屋顶的防腐能力从而延长了它的使用寿命。

  每当家里盖屋,父亲在屋顶作业,我在地面嗽草,总会累得双臂发麻,两腿发抖,浑身发软。

  我父亲是闻名数十里的“盖屋师傅”。秋收后家家有了新收的稻草,正是更新屋顶的大好季节,也成为父亲拼命挣钱的黄金时段。只要老天不下雨,父亲天天晨出晚归。

  请父亲盖屋的人家不时要排队等候,家里经常出现多家上门争夺“谢盖匠”的争吵场面。其实,此活同木匠、篾匠与砌匠等艺匠截然不同,无须拜师3年学习高超的技术,也无须携带笨重的工具箱。

  父亲出活一路上很轻松,只需在肩上挂一个一大一小两个弧形铁钩相互串接而成的“盖屋钩”,不足十斤重。上屋顶作业时只求主人贡献一架木梯。

  父亲肩上扛着盖屋钩爬上屋,一手拖着木梯,小心翼翼地爬到屋脊顶部,将盖屋钩的大钩从屋顶插入,钩住茅草下面的屋梁,然后将梯子挂在盖屋钩的小钩上,木梯就平平稳稳地固定且平放在软塌塌的斜坡屋顶上了,父亲就可以在梯子上蹲着、跪着、坐着或爬着作业,沿着梯子从上到下翻新屋顶。

  父亲先将旧屋顶掀掉,一把把接住从地面抛上来的新草杆,再一层又一层地平铺与叠积成将近1尺厚的新屋顶,用竹板括平敲匀,最终还要用竹篾条压住扎紧,以防大风掀翻草顶。

  这些没有太多太深技术含量的操作,其实大量的普通男人啄磨一通与细心操作都有可能自主完成,实践几次积累经验后就用不着请盖匠了。然而周边十里之内唯有父亲“自学成材” ,老人家的独到之处仅仅是他吃大苦耐大劳的铁人精神,坚忍不拔的超人毅力。

  众所周知,盖屋必须选择红日高照的大晴天,爬在火辣辣的屋顶上,烈日烘烤一整天,加上禾草的扎刺、腐草灰烬的侵蚀与霉气臭味的袭击,还有高处作业隐藏的安全风险,集成了已达到人类终极程度的险恶环境,让一辈子在苦水中泡大的绝大多数农民也会望而生畏,不得已请父亲这种“铁人”上屋服务。

  所幸的是,同靠技术吃饭的木匠、砌匠与篾匠等师傅一样,父亲除了享受主人盛情招待的早中晚荤食大餐外,还能挣到约0.8元的工钱,能为他的四、五个孩子增加成活长大的机率。

  毕竟是茅草屋顶,父亲的手艺再高明也不可能完全阻挡雨水的渗透,每逢暴雨袭击,屋内难免漏雨。几乎每年都有个别肆意刁难的房主找上门来,责怪父亲没盖好。父亲一不吵架,二无怨言,总是无奈地跟着主人去他家“返工”。

  母亲主内绝不比父亲轻松,她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吃到别人家里的鱼肉蛋食,尽管养了一窝鸡,但从没单独吃过一个蛋。她只晓得丈夫屋顶作业的艰辛,每当父亲清晨外出盖屋,母亲总会设法准备一只新鲜的生鸡蛋,父亲接过鸡蛋,在灶台边角处敲破蛋壳后仰起头,直接倒进自己的口腔里,有时候还补一口自制的米酒,深情地望一眼妻子,从土墙上取下盖屋钩,大步走出家门。

  父亲1994年病逝。生病期间经县人民医院检查,整个肺部一团漆黑,诊断为肺癌,这里肯定有他老人家一辈子盖屋而终生积蓄的腐草尘埃及其污染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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