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然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三位长辈,即便上大学时,也没经历过这样投入地观影以及这样热烈地讨论。三位中年男女,围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电脑,认真地看着字幕电影,也太努力了些,之后的话题也够高端,完全可以拿到自己同专业毕业证。罗然所学虽是影视编导专业,可他只在意情节,喜欢故事,对导演及其他相关领域并无太多热情。相比自己在学校的表现,想到自己刚才横竖插不进话的局面,罗然心中生愧,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去康谷县鸿雁技校才配呢!

他翻身下地,一边穿鞋一边说:

“你们继续讨论。我去看看赵平回来没有。”穿上羽绒服,他推门而出。

雪夜桃花吐,一片洁白,有如极地。罗然走出院门,回望孟宪启的家,黄色的灯光透着温暖,映衬着飞舞的雪花,有种过年的味道。罗然心里骄傲,叔叔果然厉害,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好看的景致,就有可敬的人。三个成年人围坐炕桌,说着电影,说着科幻与哲学,还有城乡,这场景理该出现在城里,出现在双鹤市那些大学的校园,或出现在省城沈州的酒吧茶肆一条街。罗然上大学时跟同学去过一次沈州,玩了两天,印象极好。后来开车拉脚,也去过几次,都是速去速回,并未细致玩过。上天开眼的话,将来,他会带着程丽一起去沈州好好玩一次,带她一起走一趟自己曾经玩过的街巷,请她吃自己最爱吃的菜馆,比如皇金豆,吃完饭后,如果可能,如果一切顺利,他要带程丽入住自己当初与同学一起住过的智选假日酒店。他喜欢那里的气氛,简约,温馨,浪漫。

 

程永福晚饭做的酸菜浑汤面条,这是程丽冬天喜欢吃的。让人高兴的是,小星星也喜欢喝酸菜汤。小星星十个月了,早就在吃辅食,也彻底结束了在人身上弹皮球的历史,开始尝试扶着东西走路。最重要的是,她开始牙牙学语。这意味着两件事,一是她完全离不开大人的照顾,所以家里家外的活基本指望不上程丽;二是孩子的第一句话到底要说什么?

显然,程丽不敢教她学着叫妈妈,但也舍不得让她第一句话不叫妈妈而叫别的什么,哪怕是姥姥。程丽为此心情抑郁。好在那凤楼不像之前那样纠缠,不再时时刻刻催她找武娟送孩子。程丽开办幼儿园,开始有了些进账,不用她往小星星身上搭钱,这让那凤楼心里舒坦很多。作为村妇女主任,她全年工资收入只有六千多元。程丽上班时,每月最少也会孝敬她两千多元,有时更多,这样她的花销用度高出村里其他人,与胡文秀几个姐妹在一起聚会,底气足满。

最近武娟也发来微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许愿说春节后会回来接小星星。程丽拿着手机把这好消息念给父母,让那凤楼有了盼头。况且,小星星也实在招人喜欢了些,眉眼清秀,惹人疼爱,见到那凤楼就找抱,分分钟平稳她那颗用尖牙利齿护卫着的慌张心。程丽多少次想,上天一定佑护着自己,才让小星星长得像她爸,不然就真过不去了。春节后武娟一准回来接小星星的事儿,是程丽安着心应付那凤楼的,为此她征求过米安多的意见。米安多说你拖拖也好,但总不是长久之事,要找个机会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程丽心里明白,自己还是勇气不够。眼下暂不用担心,爸妈都喜欢小星星,有一次,她甚至听到爸爸对妈妈说:如果将来自己能有个像小星星一样可爱的外孙,就别无所求了。那凤楼听后哼了一声,说:你看程丽一天傻傻的啥啥都不着急的样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外孙呢。

那凤楼又说:

“将来咱有了自己的外孙,无论长成什么样,总是最好的、最亲的。这个小东西再可爱,毕竟是武娟的孩子,是过客。”

说是说,怨是怨,许多时候,那凤楼还是在帮程丽。每天程丽回家,要洗要涮的,那凤楼都主动把小星星带在身边,让女儿去忙。

夜里,懂事儿的小星星很快睡着了。西屋那凤楼的鼾声也如常响起。程丽起身穿上棉衣,系了围巾,来到院里,久久站立,任雪花落满身。雪花依然在飘,旧学校的方向朦胧一片,不见灯光。罗然没有信息发来,这不是什么好状况,当然也不一定是不好的状况。也许赵平有了意外,也许死在了山路上,也许在山里被饥饿的野兽害了。钱双月说过,前年,有人在山里遇到过狼。程丽不愿再往下想,不愿承认自己命薄福浅,一而再地爱而不得。她情窦初开时的朦胧初恋是蒋冬晨,孟宪启的外甥。当时她只有十岁。不知是不是俄罗斯血统让她早熟,反正她一天到晚脑海的影像都是蒋冬晨高高的个子和一头黑黑的卷发。蒋冬晨直到考上大学进了省城也不知道程丽的爱意,这与程丽天生的羞涩不无关系。程丽后来思考过,即便自己斗胆跟蒋冬晨表白了,也未见有结果,因为他实在太帅,太醒目,喜欢他的女孩子太多,轮不到自己。

那时的程丽时常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过于成熟的身材和不算秀气的五官,全无表白勇气。

即便蒋冬晨不考学走人,就在县城跟着父母打理自家的装修公司,像他弟弟蒋春晓一样,也未见看上自己。程丽对此不疑。

中学毕业后,程丽考上省城一家大专学校,一年后学校扩建为学院,她由原来的文秘专业改学企业管理,毕业后入职IHG旗下智选假日酒店做文员。因为诚实肯干,她被经理相中,提拔做了管理职,离职前做到大堂经理。她有过幸福时光,与已婚的酒店经理相恋,每天沉浸在隐秘的爱情中。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没有结果,也从未企盼过什么。酒店经理对她照顾有加,情意绵绵,希望如此三角关系长久下去。他谁也不想舍弃,谁也不想辜负。怎奈她意外怀孕,而且坚决把孩子生了下来。

站在自家门前,仰望雪花纷飞的夜空,程丽想着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命,并无太多感伤。小星星的降生磨平了一切,什么也不能替代小星星。带着小星星回到桃花吐的最初,她只有一个心愿,千难万险也要把小星星养大。自己是小星星在浩渺星空选中的妈妈,是她的生命之托,无论如何不能辜负她。

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心里出现了赵平的身影。这个影子越来越大,完全覆盖了早年单相思的对象蒋冬晨,也完全淹没了小星星的爸爸,程丽对此无法回答。是渐渐的吸引,抑或冥冥中上天的安排。赵平基本是不说话的,但他那股子劲头,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那陌生而神秘的静默,都让程丽心动。他走路的时候腰板像七星山上的树一样挺直,无一丝卑微;看人的时候,专注的眼神里面空间好大,足够盖起一座有树林掩隔的大别墅,里面藏满东西,外面丝毫不觉。

没有身份又怎样?谁没有过不肯与人详说的过往?不说就是不想说,就是不想回眸,就是想忘掉,就是画过句号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非要展览才好吗?生活不需要公式,不需要定理,只需要缘分和直觉,只需要爱与被爱。人生苦短,过日子,就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每天用心做事,这就够了。她相信赵平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幼儿园的改建更增添了她的信心,赵平为此倾注了全部心血,大家有目共睹。是的,该是从那以后,她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捧了出来,幼儿园开中饭时喊他一起过来吃,衣服也开始帮他掂量。

还没等自己表白,还没让赵平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就失踪了,就在这个大雪天不见了,这难道是上天的意思?

雪花落在程丽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

屋里有了动静,程丽急忙擦干眼泪,回到东屋。果然是小星星醒了,已经一个人坐起,小嘴憋憋着要哭未哭的样子,可怜楚楚。程丽抱起小星星,帮她把了尿,又兑了奶给她喝,然后轻声哄她睡觉,心里盼着天明。明天天一亮,她必须说服妈妈召集人手,上山寻找赵平。必要的话,她要去找村长季广发。孟校长也会帮着自己做工作。最终也只有孟校长能说服妈妈和季广发。孟校长是妈妈一生所爱,全村人都知道。季广发则是个明白人,他心里清楚,如果孟宪启想当村长,根本轮不到他,也轮不到别人。

 

锁头依然挂在门外。

罗然走出走廊,站在户外,眺望大雪中不见轮廓的七星山,心有不甘。他太想立即告诉程丽“赵平回来了”,太想让程丽因为自己发出的好消息而欢欣鼓舞。程丽的期待就是他的任务和渴望。只要她开心,他就幸福,无需用尽全力遮掩程丽心向赵平的事实。程丽喜欢谁惦记谁都不要紧,他就是不愿意看她眉头紧锁的样子,不愿意看她一次次自觉不自觉地叹气。如花面容,就应该每时每刻盛开着。

夏天里,七星山郁郁葱葱。他上去过几次,有一条坎坷的山路,大多时候,他都是在灌木丛里钻行,每次他都只走到半山腰。哈哈!没错,就是钻行,这个词应该说给文艺范儿的叔叔,他一定会说好词。然而,这样一个大雪天,一切事故皆可发生。整个晚上,孟宪启与叔叔闭口不提赵平,但他们的神情时常显露着他们的担心。是的,无从找起,一切茫然。首先,赵平上没上山无法肯定;其次,若他真的上了山,从哪里上去的,到了哪里,等等等等,都是问题。身强体壮的罗然与罗大可不熟悉山路,米安多与程丽皆为女流,唯一有可能的人又最没可能,比如孟校长,他的腿不允许。

想着,他给程丽发去一条微信:

“我在赵平屋里等。目前还没有新消息给你,但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等待第一时间发送好消息给你。现在开始,你好好睡觉,明天见。”

回身进到赵平室内时,罗然意识到房间阴冷无比,猜想若赵平真的在山上,或某时从山上下来,会无比渴望一炉红红的炭火。他从走廊拿了些玉米秸秆与碎树枝,点火生炉。他记不起来哪一部电影里有过生炉子的过程,一定要先引火烧柴,然后在烧着的柴火上面架上煤块。他忘记了电影名字,却记起了这程序,居然成功,炉火迅猛烧了起来。

罗然耐心地坐在床上等待赵平,开着手机。

他有些困顿,不觉中歪在床上,熟睡过去。

 

 凌晨,大雪终于停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有型有款,厚度一尺半。天公的一次随意抖动。早晨,桃花吐的大人们出来清理自家院落,勤快一些的,会把院内甬道上的雪尽数扬到甬道两侧的菜园里,再把院门外对应的街道也清理出来,方便大家行走;懒惰些的,只把院内甬道铲出一小溜,人能勉强通过即可。半大孩子都跑出屋了,跑到院外雪地里,翻滚,喊叫,堆雪人。

上天赐予的礼物,不玩不童年。

没人注意,从废弃采石场的方向走下来一个人,正是赵平。他脸上有血,不过不是他的,是大黑的。他走得很慢,一来雪大,走两步退一步;二来他扛着大黑。大黑拖着骨折腿一路前行,终于找到主人,并用自己的热情、热气和热乎乎的身子救下赵平一命。

赵平就像《樱桃的滋味》63里的巴蒂先生,想死却怎么也死不了。上天不肯收他,不肯让他解脱,留他继续还账,还欠所有,向这个世界谢罪,向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谢罪。没有传票,无人问责无人怪,上天不言不语不断案,只用冥冥之中的无形手送他无尽无休的自责之念,令他自我判决,自我伏法,自我惩罚,令他寝食难安,无地自容。

不止顾小燕,不止顾小燕她爸与叔叔,不止那模特,不止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姑娘,不止这些,绝对不止这些……

谁放过他都不算数,最终能放过他的,只有他自己。

生命中几个最重要的人物相继出现,让赵平无聊无味无序无望的生命起伏生浪。

顾小燕让他良心发现,人性苏醒。“我终止了一条生命,就此改变了其他生命的旅途轨迹。这样的罪过无法洗刷。”

孟宪启留他驻足桃花吐,让他荒诞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的信任与温暖。

大黑雪夜救主,不仅换回他的生命,还换回了他的知觉与责任。此时的他尚不知道,不久的将来,有一个人将点燃他的生命力,解冻他的冰坨心。

下山最初,大黑还能慢慢走,用三条腿。行至半山腰,它痛累交加,再也走不动了。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上,泪眼汪汪地看着赵平,嘟囔着,以自己的语言向赵平诀别。任赵平怎么呼唤,它再不动弹。

赵平环顾四周,雪势渐微,山林寂静,空无活物。凭着对这山的了解,他知道下山还有半程路。凭着记忆与理解,他把目光对准废弃采石场方向。他知道,如果走到那里,走到机械作业过的地方,下山或许方便,脚感应该好过在树丛寻出路,仅是松林还好,最难杂树林,每一脚踩过去,完全不知踩到那里。

他蹲下身子,把大黑抱起来,抗到肩上,一步一步在雪地里挪移。

“你居然舍命救我这条烂命。你这条好狗让我这个坏人心何以安?”

赵平与大黑都是幸运的。他摸到了废弃采石场,沿着当年李立国留下的致富路在天蒙蒙亮时走下山,走进桃花吐,走进废学校,走进南趟房走廊。

门上没锁。赵平开门进去,把大黑放到地上,回头看,一个男人横在床上睡得正香,看不清是谁。

室内微温,炉火未烬。赵平很想添煤烧炉,很想烧壶开水喝,还想泡一碗方便面与大黑分吃,还想看看大黑的腿伤。他想做许多事情,只是他脚步踉跄,做不了自己的主,一头栽倒在罗然身旁,转眼睡死过去。

天亮。

程丽开门进来。大黑看她一眼,轻轻呻吟着,重又闭上眼睛,旁边一滩血迹。床上,两个男人一颠一倒睡着,不省人事。程丽的眼泪无声奔流。她认证了上天对自己的深爱。赵平活着回来了,跟罗然躺在一起。她的祈祷奏效了。她向所有已知的神灵祷告祈求,如今应验了结果。

事实证明天神在,地神也在,它们都爱自己。

赵平鼾声很大,看来一切都好。程丽俯身去看赵平。她还从未如此走近过他。赵平脸上的血迹吓她一跳,她伸手轻轻抚摸,发现血渍已干,这才放下心来,想起刚才看到大黑身旁的血迹,心里有些明白。

罗然贴墙睡着,睡得安静,全然不知身旁多了个男人,也不知地上站着个女人。

 

注释:

63、《樱桃的滋味》—1997年伊朗电影,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主演:赫玛永.厄沙迪、阿卜杜拉曼.巴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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