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启、罗大可与米安多围桌而坐。
空气中元素复杂，多种情绪交融，有对赵平的担心，有对程丽的怜惜，有酒精的挥发，还有一丝暧昧。三个人不同程度地感受到这些，肯定着，暗自享受着，随即，歉意占了上风，三个人不约而同叨念起赵平，猜他的去向以及多种可能。气氛沉闷下来。然后有谁张罗喝酒，氛围略微轻松。
各种气氛交替。空气里不同的元素、不同寻常的味道在三个人之间游走。
“大黑会去山里找赵平吗？”米安多问。
孟宪启想了想：“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它不是警犬，没受过专业跟踪训练。”
“雪这么大，大黑行不？”罗大可问。他拿了罗然用过的褥子坐到身下，解决火炕的硬与热。
“你是问嗅觉，还是耐寒力？”孟宪启稳稳地坐着。
“都有了。”
“都没问题。狗的鼻子比咱们强几十倍不止，耐寒力更不用说。”
“能耐多少度的严寒？”米安多认真地问。
“它这么大的狗，零下二十几度没问题。”
“嗯！我早晨听了天气预报，白天零下10度，夜里会降到20几度。”
“你赶了个坏天。”
“这天坏吗？这天怕是最好的天。炕暖酒醇，大雪纷飞，喝酒的最佳布景，可遇不可求啊！”
罗大可一席话打破房间里的沉闷，三人一起举杯，气氛上了一个台阶。
说到狗，想到人，罗大可突然问：“冬晨最近回来过吗？”
“没。三年没回来了。”
“我上次见到立宝两口子，还说起冬晨呢，说他毕业后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刚好是所学专业。”
“嗯！”
“来！喝酒！”
酒下得很快，三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话，脸都红扑扑的，胸口都热烘烘的。窗外的大雪的确让世界有了一种美好的景象，为赵平的担忧减轻许多。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孟宪启举起酒杯。
罗大可说：“敬陶渊明。”
“这铺大炕真好，可惜陶渊明没住过。”米安多不知是替陶渊明惋惜，还是替自己庆幸。
“这么大的雪，陶渊明可能都没见过，”孟宪启说，“这样的阵势在北方也不多见。”
“这么大的雪，估计陶渊明舍不得坐在房间里，一准出屋，踏寻诗兴。”
“‘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米安多幽幽地说。
“对呀对呀，我今天就是来寻诗的，这算不算继承李清照的遗志？”罗大可得意地看着米安多，自己第一时间猜到她在说李清照，该不该有点犒赏啊！
米安多未言语。
在不动声色这一点，米安多与孟宪启可谓双胞胎。罗大可有些遗憾，找话转题：
“时代不同了，如今移民潮汹涌，孟校长这样的火炕不久的将来恐怕要消失了。不过我猜那些已经移民城里的上了年纪的人们最难忘记的，恐怕就是这样一铺大炕，尤其在这样的雪天。”
“锄禾时双脚沾满泥土的悲喜，恐怕都在这一铺温暖的热炕上了。”孟宪启捕捉到罗大可言语中的寂寥以及诗意，接茬以示安慰。三个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坐在一铺炕上，又在这样一个气氛下喝酒聊天，自有一番情致。更让三个人意外的是米安多的酒量，实在可观，60度的白酒，怎么说也喝了二两多。米安多自己也暗暗得意，从前，她总是要么不喝，要么只喝啤酒或葡萄酒。
原来人的潜力不可斗量啊！
“孟校长！赵平如果真的上了山，那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天气，他要干什么？难不成也是为了寻找诗兴，酝酿灵感？”米安多放不下赵平。
“对呀，他想干啥？”罗大可积极配合。
“我说过了，也许他就是想上山。不一定为了什么。就是想上去。”
“然后呢？”
“然后下来。”
“为什么？”
“也许不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罗大可像个孩子，执拗中透着顽皮。
“就是不为什么。就是想上去一趟。此前他上过几次山，都没说为了什么。没有目的，或者上去就是目的。当然，他平时在村里帮人们干这干那也都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
“一句话，赵平是个奇怪的人。”
“当然。但是没有你奇怪。”
“我奇怪吗？米老师！你觉得我奇怪吗？”
“奇怪！”
“啊！你竟然觉得我奇怪？”
“嗯！当然，但你没有孟校长奇怪。”米安多一笑，故意说。
“这就对了。”罗大可开怀，在炕上摇头摆尾，眉毛起飞。
“我有什么奇怪的？”
“你当然奇怪，但你没有米老师奇怪。”
“我奇怪吗？你怎么会觉得我奇怪！我奇怪吗，孟校长？”
“非常奇怪。”
孟宪启脸色温暖，一脸刀刻般的皱纹明显舒缓，这在他是绝无仅有的时刻。在桃花吐，他几乎是严肃甚至僵硬的化身，一天到晚一个表情，一年四季一种姿态，即便见到不常见到的姐姐孟宪桂，他也是这副样子。全体桃花吐人都已适应，无人见怪。一些时刻，他脸上会难得地出现短暂而细微的变化，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比如他看向老友罗大可的时候，偶尔会有笑意；看向赵平的时候，会有怜惜一闪而过；看向外甥蒋冬晨及小星星的时候，他的脸色最为和蔼；而看向米安多的时候，他的表情最为复杂，混合着欣赏、笑意、疑惑以及极力控制的平静。
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火炕温暖，老酒甘醇。罗大可身心愉悦，盘腿坐在孟宪启的褥子上，不思魏晋。
米安多看着两个男人越来越高昂的兴致以及桌上酒瓶酒壶里越来越少的酒，心无挂碍，羁绊全无。
三个人身上都有了一种分明通透但又归属不清的气息，彼此着迷。再多一人，恐怕就不会这么惬意。三人都有醉意，又都真诚无欺，时而说古，时而道今，笑谈歪理与正理。天色渐晚，地上的雪已经一尺多厚，三个人还围着炕桌说着，喝着，不肯散去。米安多屁股下热乎乎的，非常舒服。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坐到炕头，跟孟宪启一起倚着东墙。罗大可一个人坐在对面，看着对面的一对男女。三个奇怪的男女，本不搭界，却因了看不见的缘分走到一起。
“有一部电影，名叫《午夜巴塞罗那》55，你们看过吗？”米安多能记起那部电影的所有细节，能描述出那部电影所有的浪漫时刻。电影讲述的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奇怪关系，奇怪之处在于两角独处时极不稳定，三角时却达成了意想不到的平衡。
“没看过。”
“肯定没看过。”
“米老师看过的电影我基本都没看过。”
“米老师看过的电影比罗然看过的多。”
“不能。罗然可是专门学影视编导的。”
“但罗然看过的电影的确比他老师看过的多。他老师原来教茶道，大以前在康谷县鸿雁技校教公文写作。后来学校领导经过反复研讨，深入论证，撤销了茶道这门选修课。教茶道的老师也得安排个位置啊，得！改教电影吧。于是茶道老师一边喝着茶水补看电影，一边教罗然他们，也是选修课，课程的名称是‘电影美学’。”
“呵呵呵呵！现买现卖啊！”
“这就算认真的了。”
“呵呵呵呵！长知识。米老师！你说的电影讲的什么故事？”
“故事发生在西班牙，讲一个画家的生活……回头找个时间放给你们吧。”米安多不忍剧透。伍迪.艾伦的电影最好不要讲出来，而要细细观看，细细品。她期待与两个男人一起看那电影。对了，《布达佩斯之恋》30讲述的也是平衡的三角关系，严格意义上说，它是透过平衡的三角关系讲述二战故事。而自己，生命之旅中最开心最惬意的时候，最舒服的状态，就是此时，在一处偏远的靠山屯，与两个原本陌生的男人一起喝酒聊天。
此刻，米安多的心绪宁静而放松。三个人之间惬意平衡。
生活如戏，又时常超越戏剧本身。米安多能体会到两个男人都喜欢自己。她喜欢这种感觉，却禁止自己继续想下去。自己是个已婚女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身抖落不清的纠缠，没有资格想入非非。但可是，她分明也对这两个男人都有了兴趣，不一样的兴趣，越来越浓烈。两个有趣的男人，从未遇见过的
桌上的凉菜盘子率先见底，无疑，这道菜最受欢迎。
“我们三个很能吃啊！”米安多嘟囔着。
“食物链中，人的营养级别是2.21，比兔子略高，跟猪差不多。”
“孟校长的意思是，我们就该这样吃。吃得有理。”
“不能太骄傲！不能太挑剔！”
“什么动物营养级别最高？”
“北极熊，高达5.5。”
“据说它们正在减少！”
“所以要小心翼翼，心存敬畏是吗？”
“是的。敬畏食物，从热爱土豆开始”
“孟校长的意思是，只要有土豆，人类就够了。”
“差不多。你想想，活着，其实不需要太多。”
“可是有一种态度：所有比人类高级的都应该毁了它，这样人类才能更好地活。”
“这是谁说的？”
“没人这样说，但好多人都在这样做。”
“大错。”
“如果这个不对，是否比人类低级的，就命该一毁？”
“哪有低级高级之别！”
“但必须要毁掉。毁掉就是生活本身。”
“你在说七星山那个大坑吗？”问话的是米安多，她每天早起出门必有望山程序，总禁不住慨叹那个早些时候被采石场炸开的大坑，
“也许。”罗大可眼色迷蒙。
交谈停止。三人略有惆怅，陷入思考。
宇宙中有许多神秘的和谐，月亮与潮汐，惊蛰与乌鸦，米安多与孟宪启、罗大可。三个人第一次共同体会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融洽，在入冬以来最大的雪天，在朝夕相处的赵平失踪之日。三个人坐在孟宪启的热炕头上谈论各种事情，观点随意，时断时续。窗外，天地凝固；室内，思绪奔涌。三人互相看着说着，仿佛彼此是天地间的仅存。酒杯频频举起，一切尽在酒中。米安多知道，这不是一场平平常常的风花雪月，至少在她不是。她在陪着孟宪启一起等待赵平的消息。这样的气候这样的天，赵平绝不是简单的失踪。孟宪启有一张能够掩盖一切的脸，可是任凭他如何掩盖，内心的焦虑还是随着酒力的上攻缓缓流出。他无法掩盖自己对赵平的特殊关切。
此刻，罗大可的心思与米安多一般无二。
“其实，在大雪纷飞中，地球一直转着。也就是说，那些毁的与被毁的，都由地球承接着。”罗大可说。
“大雪之下，所有都在。”孟宪启接茬。
片刻停顿后，孟宪启邀请罗大可叔侄今夜住在自己家。罗大可响声答应，划开手机，把情况微信给罗然。
罗然回了一个字：“好。”再没动静。
罗大可叹口气，推开褥子，挪换位置。
米安多问：“何来叹气？”
“有了网络，人们不再交谈了，也不再需要书信，渐渐的都不需要见面了，像我们今天这样的聊天可能都是世间仅存的了。”
米安多：“网络会覆盖所有乡下人吗？”
孟宪启；“至少现在还没有。现在看，网络只属于城市。”
罗大可点头：“希望永远不会有，虽然有研究证明，全球各地的乡下人都在往城里涌，城乡居民的实际比例已经接近五五开。”
米安多：“五五开？一半一半了。”
孟宪启问：“原来是几开？”
罗大可说：“大以前我不知道，但据说1950年以前，生活在城区的地球人不到三分之一。”
米安多面有无奈，说：“速度好快。”
罗大可说：“据说到2050年，比例有望上升到三分之二。”
“我希望自己是另外三分之一。”
孟宪启像是安慰米安多，又像说给自己：“不要紧，乡村永远会在。”
罗大可伸出大拇指。
米安多问：“如何这么自信？”
孟宪启把罗大可推开的褥子拉到自己身下，说：“人这种动物太复杂。任何人的需求、渴望都不一样。双胞胎也不一定什么都一样。每个人的渴望啊，梦啊，都不一样的。”
罗大可点头附和：“还有浪漫啊，理想啊，这些东西每个人想的都不一样。而且，城市与乡村的关系一定是相互渗透照应才好。缺一不可。就像时装之轮换。”
米安多：“就像时髦意义之轮换。”
“对。不一定精准，但就是那意思。”
孟宪启：“记不得哪篇文字说过，说城里有些年轻人的房子已经不再需要厨房了。这还有意思吗？没有厨房，在哪里凉拌土豆大凉菜？厨房乃生活之必须，早晚有一天那些年轻人会成熟些，认清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米安多：“乡村比厨房还重要，是社会之必须。”
孟宪启微微一笑，说：“对我们是。但其实都重要。也因为各有各的重要，所以各有各的问题，都有难以解开的疙瘩。”
罗大可拍手说道：“这是我最近三年听到的最高端的观点。”
孟宪启说：“城市化是个进步，进步途中也许会丢弃许多东西。”
米安多问：“孟校长！你上课时跟学生讲这些吗？”
孟宪启摇头说：“不讲。今天这是聊到这里了。”
罗大可说：“不讲就对了。讲也未见懂。他们会说你太玄乎对不？”
孟宪启点头：“跟谁都不能讲。”
米安多说：“但有些东西，比如我们今天说到的网络问题，城乡问题，真的都挺重要，事关个人生活以及选择，事关精神层面，还有过去与未来的情感。”
罗大可仔细看着米安多，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珍珠样倾吐，每个字都闪闪发光，没等她说完就接过话头，说：“以及营养级别问题，以及土豆与厨房，都是生活之必需……必须思考……乡村非常重要，厨房必须重要。现在，如果谁让我离开桃花吐，说实在的，我绝不答应……”
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是康谷县有气象记录以来第四场大雪。第一场大雪发生在清朝，冻死几百人。第二场大雪下的很是时候，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日本侵略军在康谷县安邦河畔集结完毕，即将开进七星山，讨伐抗日联军，结果天降大雪，阻止了日本人的脚步，抗日联军得以成功转移。第三场大雪发生在30年前，1982年冬，大雪连下三天，压塌了许多老旧房子。
此刻，在省城沈州市郊一栋烂尾楼里，蒋冬晨龟缩在地，头戴一顶看不清颜色的毛线帽，手脚皆生冻疮，银行卡里仅剩不到500元，而一切……未果。大雪是午夜开始下的，蒋冬晨清楚。他当时冻得睡不着觉，不，是冻得躺不下，正披着棉被来回走，跺着脚。
公园铁笼里的狼一般。
烂尾楼四面透风，他的卧榻在二楼角落，由两张纸壳板、一个军用褥子和一床蓝花棉被组成，都是在民工市场买来的。大雪发出了死亡威胁，给了他最后的警告。蒋冬晨清楚，离开的时候到了，是该告别这个居住了几个月的烂尾楼了，若再住下去，气温持续下降，等待自己的绝不仅仅是手脚上的冻疮，很有可能长睡不醒。据说，自己出生那天就是大雪纷飞，如今又大雪纷飞，难不成上天计算好了的，要应时应景回收自己？呵呵！难不成世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蒋冬晨佝偻着腰身，走下钢筋凸露的水泥楼梯。他笑着，嘴角笑歪了。他笑自己到头来一切空空如也，莫非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归零？四年大学，五年多的省城生活，了无所得。兜里不足500元钱，是他30年生命旅途的仅存。
他需要吃一顿热乎的，最好是牛肉面，然后买票回康谷县集利镇。
位于康谷县集利镇南60公里的双鹤市也下了大雪，规模比集利镇略小。除雪车第一时间就位，确保主要街道畅通无阻。
季小麦不很走运，她驾驶五菱荣光行走的街巷太小，积雪尚未清除，一路七扭八拐，时有险象。
“这是考驾照呢，还是靠驾照？”季小麦自言自语。纵是熟悉的道路，无奈雪大难行，平时两小时的活计，今天三小时已过，还没忙完，时间都耽误在道上。
“早知如此，何苦学习农业资源与环境，不如改学城市雪后环境与心情。”作为市直机关年纪最轻的公务员，季小麦连天没有好心情，她鄙视自己日复一日的忙碌。
“也许挺不到年底，自己就会休了这个行政处食堂管理科副食采买的差事儿。哼哼！只要坚持就能逐级升迁的仕途之路恐怕不属于本宝。”
又过一小时，季小麦总算把食堂需要补足的肉蛋禽菜全部买得，开车回到单位大院，绕到后院食堂一角。熄火后她迟迟没有下车，喃喃自语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不用思考明天的工作，跟今天一样，无非沟通各路商家，按照科长的指示，交付明日订单，然后赶赴市场，为当天食堂午晚两顿之菜谱采遗补缺。去年，她研究生尚未毕业时，就在公务员大考中如愿考进公务员队伍。只是，被导师王吉梅以及所有同窗同寝赞颂的前程不过如此，无需手搭凉棚就能望见明年以及后年的各项日程，无非沟通商家，传递订单，然后亲赴市场，采买零碎。也许，各个节假日的订单与寻常日子略有不同，仅此，无他。
作为桃花吐村第一名硕士研究生，她读书所为，不该如此。
“若不如意，回家种地。”最近，孟校长的话频繁响彻耳畔。
注释：
55、《午夜巴塞罗那》—2008年美、西电影，导演：伍迪.艾伦，主演：斯嘉丽.约翰逊、哈维尔.巴登、佩内洛普.克鲁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