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坡西有条修了一半的石阶路,南半截至陷马沟是青石台阶,北半截至七星山脚下为土石相间,自然踩踏。由此一路向北,走过桃花坡,走进七星山,然后一路向上,穿过疏密不一的树丛,翻过高矮各异的山梁,就会登上那条南北走向的山脊。

风雪里,赵平一路走来。

 

没有雪的时候,山脊满是杂树荒草,其间,有一条人们踩熟的小路。此刻大雪弥漫,早不见小路。前方,山脊的最高最险处,就是远近闻名的刀脊,窄窄的一条,一步走错永难生还。刀脊两侧是层层叠叠的山峦,绵延起伏,遍布各种松柏、砾石、深峡,冬天雪峰鳞次栉比,夏天绿树重重,如波浪汹涌。景色出奇。

赵平站在山脊上遥望,雪雾迷蒙中,刀脊似有漂移。大雪越下越欢。世界是平的,没有凹凸,没有坐标。他凭借经验前行,走得不如想象的快,一些地方开始了进一步退两步的节奏。前方就是刀脊,走过刀脊就可以看见顶峰,872米,全省最高处。雪中登顶,如同攀登珠穆朗玛峰,不比寻常,值得较劲。赵平心头大喜,热血奔涌,直觉七星峰已在脚下。

他身上出汗了,脖子里不知是汗还是雪,湿乎乎的。与此同时,他感觉到饿,早起就没吃饭,甚至没喝一口水。

“怎么,这点事儿就顶不住了?很难吗?”他质问自己,脚步没停。

“你毕竟活着!你无话可说!”他遏制住想躺一会的念想。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你毕竟活着,你没有理由歇气!你没有任何理由撑不住任何!”

“你是赵平,不是赵冬平。你自己想好。赵冬平是个败类,更是个孬种,幸好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要活出个人样来,给死去的冬哥看。呸!”

 

“别叫我冬哥。赵冬平已经死了。”这是他对许世豪说的最后一句话。彼时,许世豪为他摆了一桌酒席,烤乳鸽,龙虾……沈州一号会所,他喜欢的吃食,他的根据地。一干兄弟,为刚刚出事又随即了事的他接风,满桌美酒佳肴,人人兴高采烈。

“我们要唤醒你的精气神,召回你的无敌帅气!”许世豪特意喊来郭果,与赵冬平相处半年的女子,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两年未见了。用了不起的刘董事长的话说就是“冬平一直未长大,对自己的未来,对家族事业,对姑娘们,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想法,没有一点爱心与耐心。”

“我有的,你明明看出来了,可是你非要扼杀,扼杀一切。这是你的能。”

那天签字后,唐工头领着顾家一行人先行出门。赵冬平惦记顾小燕,不禁扭头看去,刚好看见唐工头一个巴掌拍在顾小燕妈妈的屁股上,似乎在催促她快走,另一只手仍紧紧抓着顾小燕。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赵冬平喉咙处,再没消失过。

“姓唐的不地道。”赵冬平说。

“你地道吗?”刘董事长冷冷地说。

“我是说那个女孩,她有危险。”

“管好你自己。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是金州人。你叫赵冬平。”

一直以来,赵冬平从未在刘董事长眼睛里看到过妈妈的爱怜,甚至极少体会到温情。这一刻,他体会到的是浸毒钢针。他夯实了一件事儿:她恨自己。

赵冬平,沈州首富,金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冬的独生儿子,江湖人称沈州四公子之首。也许天生执拗,也许不满妈妈对爸爸的不公,也许是报复妈妈一直以来对自己的严厉、疏远以及最终送自己去寄宿学校的举动,他从小就以惹祸为乐,言行不端,时刻酝酿罪恶。

他全部欢愉的源泉,是刘冬脸上的难受与愤怒。

 

记忆中,刘冬从未抱过他。

刘冬看向他的双眼里,各吊着一只大问号,永远。她也没摸过他的头。

这位万众瞩目的青年,二十几岁的生涯盛满一连串恣意妄为。许多人是在赵冬平身上认识奢华、任性、胡来、堕落等相关词组,而不是从字典上。

别喝酒,喝酒就别开车,开车就别太快,这是刘冬的惯常要求。可是,开得快与慢有区别吗?喝酒又怎么?

那次划时代的酒后驾车,他冲出马路,冲破护栏,冲进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导致一死一伤。事后,他在几个兄弟的帮助下弃车逃走。刘冬闻讯后正要安排他人顶罪,赵冬平却在第二天酒醒后投案自首了。

刘冬闻讯后紧急斡旋,以钱铺路,赵冬平躲过酒驾之罪,免除了刑罚。

当天,赵冬平被刘董事长带回位于城郊的家。躺在三楼五十平方米的卧室里,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天亮后,他悄悄给佟嘉阳打了个电话,索要顾家受伤兄弟所在医院名称地址,说要去探望。他心里更大的声音是要把顾小燕从唐工头那双肥厚的大手里解救出来。一个誉满全国的上市公司,一个在北上广都有楼盘的地产集团,救助一个未成年女孩,如蜻蜓点水。

佟嘉阳不愧为刘冬秘书,深知刘冬期望,当即拒绝,说:

“冬平!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想过没有,你是金州的接班人,你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企业的声望及股东利益,所以,咱们行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是去看望一个病人。”

“你不知道,为了摆平你的酒后肇事,刘董事长费了多大力气。现在顾家一点不知道,以为摊上的不过是普通交通事故,以为你不过是普通人家的青年。一旦顾家人知道底细,或有好事者追究,那就不单单是探望病人的小事,也不会是赔偿上百万的小事。你会入狱坐牢,一两年不止。”

“那就坐牢。”

“你坐牢,刘董事长呢?你要她如何?公司呢?我们的损失不可限量。”

“不去医院,我心不安宁。”

“这可不是你风格。冬平!你可不可以这样想,有的人,天生要遭此一劫,也许就此脱贫,从此过上做梦也想不到的日子呢!”

 

此话耳熟,半晌,赵冬平才记起,一年前,他与许世豪几个哥们假装学画画,趁机轮奸了一位年仅18岁的裸体模特后被举报。佟嘉阳拿着二百万出面打捞自己并替刘冬教训自己时,自己恬不知耻地争辩:“佟哥!你怎么知道她当模特不是故意钓鱼?她不是处女你知道吗?有的人,天生就要遭此一劫,也许就此过上做梦也想不到的日子呢!”

赵冬平一时无语,挂断电话,泥一样瘫在卧室地板上。

 

赵冬平从未想过接班的问题。家族事业属于刘冬,与他无关。他与刘冬的关系仅限于每月开销用度的给与收,无他。从小到大,他从未体会过刘冬对自己的关心与爱,当然,刘冬也从未看出赵冬平对自己的孝心以及对公司的关心。

彼此都不指望对方。

赵冬平的记忆里,从未有过来自妈妈的表扬或肯定。刘董事长看过来的眼神永远是审视的,是挑剔的。无论他做什么,刘董事长总能瞬间找出一百个毛病。另外,刘董事长总在忙,总有各种事情需要处理,不着家的。

上天手下留情,没让他在少小时患上自闭症。他有个好姑姑,比亲妈温暖。

如果说爸爸赵以韬也算得上成功人士的话,每次印名片总要印五六盒之多,印少了不够分发,主要是因为他是了不起的刘董事长的丈夫,与他身为韬韬酒店老板毫无关系。早期,刘冬与赵以韬一起创业时,两人就常因思路不同、打法不同而争吵不断。只要两人在一起,五分钟之内必有争吵。他们的生活模式就是一路吵不停。刘冬是抓大放小型管理者,赵以韬则事无巨细样样操心,因此常常因小失大。刘冬的意见多次让公司夺取先机,最终走上一条日渐壮大的坦途,赵以韬则因为几次选择上的失误而最终失去发言权。

 

十年前,刘冬对赵以韬彻底摊牌,请赵以韬离开金州公司,另开买卖,从此夫妻各忙各的,互不干涉,否则离婚。摊牌的结果是,刘冬在繁华地段置下一块地产,上下二楼,一番装修后交给赵以韬开饭店,并一次划拨五百万创业基金。自此,两人相安无事。早就分居的夫妻,这回又分而置业,赵冬平成了两人唯一的共有财产。

公平而言,赵以韬对儿子虽然缺少必要陪伴和管教,花销上总还有求必应。但越是这样,赵冬平对爸爸越不以为然。他清楚爸爸在金州公司的地位,那就是没有地位。沈州饭店老板多如牛毛,但金州公司,全国仅此一家,姓刘不姓赵。

而在赵冬平心里,妈妈刘冬就是规矩,就是天。他的全部念想与开心就是要破坏规矩,捅破天,让她所有的指望都变成绝望。

 

赵冬平对女孩的兴趣比对金州公司的兴趣略大一些,但仅限床笫交往,从未有过更高级别的交流。亲密发小许世豪送他一个“吻王”的称号,并真心统计过赵冬平交往过的女孩人数,到底没数过来。赵冬平对此很想帮忙,但实在力不从心,他记不住女孩姓名,甚至记不住交往细节。文菲、杨松玲、郭果、徐可、肖巧珊、宋毅……对不起,仅此而已,他帮不上忙,谁让她们五官都差不多,身材也都类似。郭果与赵冬平交往时间最长,是个自由自在的女孩,说话直来直去,没有心机。

瘫在地板上,赵冬平思绪越来越清晰。天下女孩中,他记得最扎实最难忘的是顾小燕,那么纤细的骨架,那么无助的眼神,那么稚嫩的手……自己是罪人,自己酒后驾车压死她父亲,撞伤她叔叔,害她姐弟及母亲从此没有依靠,害她从此落入唐工头的手掌。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必须受到惩罚。

当天夜里,他离家出走。

 

金州公司董事长秘书佟嘉阳对拒绝赵冬平最终导致他出走一事后悔不已,向刘冬检讨。刘冬没怪佟嘉阳。刚刚结束的沈州地王之争以金州公司的胜利而告结束,佟嘉阳功劳第一,公司总经理许杰屈居第二,她赞美还来不及呢。多少年来,每到紧要关头,她首先依靠的,只有许杰和佟嘉阳。这两个人从未让她失望过。再说,她从心里不觉得赵冬平离家会走多远。

“他不吃不喝吗?”

“以前也不是没出走过。”

话虽这样说,刘冬心里的不安始终不减,程度之深从未有过。她像被人扣在一口巨大的锅里,四周漆黑,透不过气。锅外面总有人在敲打,忽轻忽重,间隔时长时短,不停歇。赵冬平此番出走与以往不同,他没带手机、身份证和银行卡。除了当天穿的衣服,他可谓赤条条。

公司里,人们渐渐发现,他们的董事长不再染发了。

在家里,刘冬每天都要到赵冬平的卧室待上一会,每天都要去儿子卧室的阳台上站上一会。

 

刘冬不知道,那天午夜,赵冬平就是从阳台上跳了下去,然后从自家别墅翻墙而过,走过甬道,走过假山,越过高耸的铁栅栏,轻轻落到园区外面,径直走,走到更远的郊外,走到荒野,走到黎明,走过山山水水,走过风餐露宿,走到南方,走过城市与乡村,走过人山人海,走进城郊的工地与饭店的灶间,走回北方,走进矿区,走进养猪场与鸡舍,走进田野,走进夏季最大一场暴风雨,走到神志恍惚,走进半人高的玉米地,走到走不动,倒成一滩泥,被暴雨拍打,被狂风裹挟。死亡远远向他招手。顾小燕在笑。苍穹如网,他如蚁。

他是被大黑发现的。大黑后面跟着跛行的孟宪启。那场暴风雨中,赵平被孟宪启艰难地拖回家中,躺了两天才醒来。孟宪启给他端来自己熬制的土豆鸡蛋汤,他喝出了汗,之后就下地了。当时,孟宪启正在做酒,就让他帮着,把煮熟晾好的玉米用小塑料桶倒进大发酵桶。这之后,赵冬平成了孟宪启的帮手,帮他做家里家外的所有活计,帮他种地,帮他做酒,帮他挖发酵池,帮他修建了一间简易卫生间,帮他看守桃花吐书屋,帮他修补旧学校的院墙,帮村里各家各户干杂活,帮放羊的放羊,帮种地的种地。

孟宪启对赵冬平不问不纠,看向他的眼神温暖而专注。

 

就这样,赵冬平跟在跛足人孟宪启后面走遍了桃花吐的街路,又一路走上桃花坡,走到七星山脚下。他的脚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拨动,干涩的眼睛在陷马沟清澈流水的沁浸下湿润起来。慢慢的,他的脊背像七星山一样挺直起来。脊背挺直的赵冬平成了赵平。他对人说起自己的名字时有意省略了“冬”字,那是刘董事长的名字,他不要。

至于他来自哪里要去何方,遇到村里闲人询问,他以不语或走开应对。孟宪启知道他身无分文,也没任何证件,却从不在意。这让那凤楼十分不满。作为桃花吐村妇女主任,一个深知当前乃至永远治安形势都不容乐观的人,她必须替村民严格把关。无奈她左三番右五次地盘问,都没有结果,唯一的收获尽人皆知:他可能叫赵平,也可能失忆,还可能傻。集中的盘问随着程永福喊来赵平帮忙干活而告结束,桃花吐村村民随着那凤楼的息声,陆续接纳赵平,而赵平也自然成为各户人家的义务帮工。几乎没有谁家没找过赵平干活,赵平从不拒绝。没人找他干活的时候,他自己找活干,比如填平村路,比如捡拾垃圾。最初昏迷时,他被孟宪启放到西屋炕上躺了两天,醒来后自觉转到东屋酒坊的水泥地上住。孟宪启给了他一条褥子一床被。后来,他知道旧学校有空房,就在南趟房的闲置教室住了下来。

他不再是一个人,大黑离开孟宪启,跟了他。

 

大黑是条杂种狗。跟书中所有人物一样,它也不是递交了申请来到世上,也是父母一次偶尔的、随意的、简单的激情过后之遗留,身上因此混杂着各种狗的优点和缺点,忠诚,护主,懒惰,吃屎,缺乏主见,摇尾乞怜,一心一意,不离不弃,没有理想,得过且过。它原是孟宪启的大外甥蒋冬晨的宠物,但只在蒋冬晨身边待了两年。蒋冬晨考上大学去了省城以后,弟弟蒋春晓、马芳华两口子代为收养。后来马芳华生了儿子,再顾不上每天带大黑出去遛弯,婆婆孟宪桂既要帮着儿媳照顾孙子,又要给整天起早贪黑外出干活的蒋立宝、蒋春晓父子做饭洗衣,也顾不上大黑,无奈下把大黑送回桃花吐,交给孟宪启。按说大黑跟孟宪启这个新主人也算不错,有吃有喝,每天还能去书屋走一圈,熏陶些文化,谁能想到,它竟与赵平一见如故,再也不肯分开。孟宪启好人做到底,由它来去随意。

大黑对赵平的盲从,比发小许世豪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个大雪纷飞阴风呼啸的日子里,它一顿饱餐后,带着程丽的期望与祝福上路了,一路向西,然后向北,循着赵平的足迹。它的嗅觉与直觉异常灵敏,始终提醒着它,主人就在前方,就在七星山上。大黑用力奔跑着,在扑奔主人的路上不遗余力,只是它的四肢深陷大雪中,每一次迈步都用足力气,幸好之前吃过程丽提供的食物,体内积攒了一定能量。它没有受过任何跟踪训练,靠的完全是原始本能。出发后能不能回来,它不做此算计。

 

凡事探求后果或报偿,那是只有人类才患的毛病。

 

坡上比平地难行,山上比坡上难行。上山时大黑越发吃力,亦步亦趋。山上的雪比山下厚,加之灌木丛生,沟壑处处,四野迷茫一片,毫无头绪,但大黑靠着无敌嗅觉,笃志前行,义无反顾。途中,它的一只爪子被扎伤,流了不少血;后来,它的左前肢别进一处石缝,为了拔出来,付出了骨折的代价。

距离刀脊几十米远,在山脊下方的一块凸起处,大黑望见了一抹耀眼的天蓝色。它一阵狂吠,认出赵平。

赵平昏迷着,大半个人被雪埋住,只头和肩膀露在外面,身下是一堆乱石。

大黑欣喜而艰难地扑了上去,伸出舌头欢舔赵平的脸。热气扑面,赵平不为所动。大黑转而叼住赵平的衣服用力撕扯,仍不见他醒来。片刻后,大黑趴在主人身上,先是融化了赵平身上的雪,而后融化了冰凉的赵平。

他慢慢睁开眼睛。

大黑满意地咕哝着。

赵平清醒过来。此次,他没能走过刀脊。他在山脊上不慎滑倒,摔到下面一处乱石上,昏迷过去。是大黑唤醒了他,在他冻僵之前,就像那个夏天一样。那一天,大雨滂沱,大黑在玉米地里唤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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