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看罗大可,米安多有了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罗大可穿着嫂子穆红新给买的墨绿色羽绒衣,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这个男人是个多面体呢,肥肠的味道里面有了书卷气。米安多觉得自己势利了,可是,图书馆跟菜馆一样吗?就像夜里跟白天不一样,视觉不一样,落脚点不一样。不知他床上如何?急切?疲软?还是敷衍?想到此,米安多脸刷地红了,半晌才缓回原色。

罗大可看在眼里,心里各种猜疑:这样一个气质优雅不动声色的女人动辄脸红,转的什么念头?莫不是对我意淫?”罗大可面露喜色。

空气里有一股子特殊味道,各种元素。

 

罗然对此全不在意。他进屋后放下塑料凳,一双眼睛再没离开程丽。程丽把怀里的小星星交给钱双月,招呼叔侄俩脱下羽绒衣,坐到炕头。罗然的目光跟着程丽,跟着她温柔的双眼和丰满的腰身。在他眼里,程丽是天下第一美女,比《带珍珠耳环的少女》44女主角还水润。有一次罗然开车送罗大可过来,趁叔叔跟孟宪启、米安多说话聊天时来到幼儿园小坐。程丽很是高兴,一边打招呼,一边把怀里的小星星放到炕上。那一刻程丽前倾的腰身结实而柔软,丰满的臀部放射出万道光芒,罗然立马看呆,为此失眠两个夜晚。他13岁开始自慰,都是偶尔为之,那次以后他对程丽魂牵梦绕,忍无可忍,自慰日常化。他此生唯一愿望就是有一天能真真切切地把程丽揽在怀里:

“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再无别人。”

罗然在无限遐想中,听见程丽说话:

“听说孟校长今天要开新酒。你们坐,我去跟他要一瓶酒,中午到我家吃饭。”

罗然马上起身说:“我跟你一起去。”

“别!这么大的雪,你们一路开车过来太辛苦了,上炕好好暖和着吧。”

罗然坚持说:“我跟你一起去,帮你拿酒。这炕小了些,我上去会打扰米老师讲故事。”

罗然知道,每天孩子们午睡后,程丽常去书屋跟米安多一起找电影看。他很想跟程丽聊聊自己在大学攻读的影视编导专业,聊聊自己看过的那些好电影,这是眼下他能跟程丽沟通的最好话题。在对电影的观赏量及欣赏能力方面,罗然自信不输米安多。就比如今天雪大,天气好冷,但没有《白色严冬》45冷。即便《陷阱》46男主角光着膀子走到室外,即便《BJ单身日记》47女主角只穿内衣冲到室外,也没《白色严冬》冷。在罗然看过的影片里,《白色严冬》雪最大,也最冷。他想跟程丽聊聊《白色严冬》,也叫《荒漠求生》,这是他特殊喜欢的一部二战电影,除了生动的故事、细腻的情节以外,他想强调“罗恩.韦斯莱”长大了,很高大,很英武,远超《哈利.波特》48里的“哈利.波特”了。没错,如果时机到位,他还想引用于佩尔在《女人韵事》49的经典台词:“我并不是看起来那样。”自己看起来到底怎样,罗然不很清楚。他想暗示程丽,别看自己喜欢跟在叔叔后面来来往往,但自己绝对成熟,绝对独立,对于未来绝对有见解,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知道自己爱在哪里意在何方。伍迪.艾伦在《解构爱情狂》50里问一个黑人妓女知不知道黑洞。妓女说:“知道!那是我谋生的饭碗。”罗然想对程丽解释自己的心路历程,比如当年为什么报考影视专业?为什么当初自以为未来的谋生饭碗是影视编导而今却在开出租车?他想对程丽说:“一个喜欢看电影的人不一定非当电影导演不可,而一位出租车司机的视野必须是宽广的,性情必须是勇敢而自由的,就像叔叔一样。”

 

听到罗然说炕小,已经大摇大摆坐到炕头孩子堆里的罗大可无奈翻身下地,说:“我也一起去吧,这炕是小了些。我去看看孟校长的新酒。米老师!你讲你的,娃娃们等着呢。”

说着,罗大可穿上穿了一秋的工装靴,又穿上刚刚脱下的羽绒服,推门出去时,心里直想踢侄子三大脚,怪他刚才的提醒纯属多事、坏事,硬是把自己从米安多身边拉走,又怪他昨天一早趁自己跟宋晓导演聊电话的功夫,接了一单活,硬是把自己早一天来桃花吐然后待上24小时的计划打乱,这才赶上今天这场大雪。

眼下,世界上想踢罗然三大脚的不止罗大可,还有罗然自己。明明想独自陪程丽去孟校长家,因为话多语失,把叔叔也带上了。

罗大可原来计划很美:把塑料桌凳送到幼儿园,转身就去书屋。她要跟米安多好好聊聊,聊她愿意聊的一切,然后寻机说说自己最近一个时期的失眠以及原因。他没想好要不要告诉米安多最近自己的床单换得够勤,已经引起嫂子穆红的警惕——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后来见米安多正在幼儿园给孩子们讲故事,索性应着程丽的要求脱鞋上炕,虽说心系未来,各种念想熊熊然,但心里最最渴望的,上天知道,就是单纯的见见米安多。对,就是看着她,距离能多近就多近。此心纯洁无染,天地可鉴。

 

生活有一张混不吝的脸。罗大可每天置身边两个举世皆知的追求者由敏和徐勤勤于不顾,全身心挂念米安多。若老嫂穆红得知,一准花泪纵横,进庙烧香。按照穆红心里的世俗比较法,米安多方方面面都没胜算,年龄、身高、体态、模样、性情、背景……但罗大可就是这个样子,一旦动心起念,势不可挡。他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奇妙无比,那略微分开的双眼,安静清澈的眼神,还有颀长的身材,走路的姿势,无不日夜萦绕心头,时刻鼓动着全身细胞的向往。活了这么大,他还从未对谁如此向往过。

一眼万年。

纵观历史,在两性问题上,罗大可一直被动着。他的第一次婚姻,就是一次力不从心脸薄心软外加荷尔蒙作用的结果。

“这一次要有个像样的进展,要寻个机会,不许再问人家是否愿意跟自己一起去什么新疆什么自驾游,要乖顺,不能惹她不安。”走在半尺多厚的雪地上,遥望大雪中迷蒙一片的七星山,罗大可提醒自己。

 

大雪继续下。在北风的搬弄下,高粱米大小的雪粒打在脸上仿佛鞭抽。雪厚,双脚的每次落下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这是北方冬天独有的音律。程丽的心情与脚步一样吱吱嘎嘎的,一方面感激罗家叔侄雪中送桌凳,让雪天里不能出屋的孩子们有了坐的与玩的;另一方面,雪不见停,赵平依然不见踪影,心里异常不安。她想象赵平一个人光着头走在冰天雪地中,棉衣短小,手腕露在外面,心里隐隐作痛,恨自己对他没有关心到位。

在程丽关于未来的多重设想中,赵平总是关键环节。如今,天天见的赵平突然不见,她心惊到梦醒,以往不很清晰的念想分外强烈起来。

几个月来他的存在都是必然,如今的突然让她恐惧。

是的,她不在意他来历不清背景不明,可是一个大活人在风雪中突然消失,她去哪里寻找?若这个不知哪里来的男人就此不知去了哪里,一切尚未开始就结束了,她该如何?程丽眼里噙泪,幸好风雪可以掩护。这一刻她巴望着漫天风雪都打在自己脸上。不,赵平不会就此消失,一定是谁家有急活喊他过去帮忙,一会自己备好酒菜时,赵平就会突然出现,光着头,像以往那样冻得脸通红,一进屋就搓手。冬天里他的一双大手总是冻得红里透明。这样一想,程丽的心思转到中午的饭菜上来。她要把罗家叔侄送到孟校长家,然后拿着酒,立即回家做菜。猪肉酸菜炖粉条总要有的,再发点木耳,与炒鸡蛋一起炒,还要有炝拌干豆腐丝。入冬后,桃花吐村民的伙食几乎完全传统化,入秋时储存了什么就吃什么,如果想吃韭菜辣椒一类鲜菜,需要到乡里的蔬菜超市去买。这么大的雪,能将就且将就,没人特意跑出几里地买菜。

 

三个人进屋时,孟宪启正端坐炕上查看新版新华字典,炕桌上摆着暖瓶和茶缸,房间里有淡淡的蒲公英味道。他在辨认“惟”与“唯”的不同用途。最近几年,国家认定的标准字词改动频繁,他虽然已从学校退休,但多年语文老师的习惯还是让他凡字必究。他看得仔细,院门的动静没有惊扰他,房门响时才抬头。

外屋一阵拍打声,不止一个人呢。

按照最近一个时期罗大可的来访频率,孟宪启已经算计到他最近几天会来,可没想到他会顶着大雪来。多年老友,虽然一个在县城,一个在乡下,可是情谊甚笃,知面知心。这么大的雪也没挡住脚步,用情好重啊!孟校长知道,米安多动了老友结冰的心,只是不知道米安多是否也对罗大可动念走心。

他阻止自己过多猜想罗大可与米安多会有什么结果。不,归根结底,他阻止自己思想米安多。他由衷希望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女人一直住在桃花吐,因此特别害怕她突然消失。城里的女人一旦消失就不会再回头,她们脚步轻盈,来去无踪。是的,他知道自己跟老友一样,动了真念。他怕米安多突然消失,也怕罗大可哪一天把米安多带走。是的是的,他孟宪启喜欢米安多,三十年来,他孟宪启第一次为了另一个女人动心。是的是的是的,也是个陌生女人,也是一个自己无法把握的女人。是的,他不知道米安多对罗大可的心思,这样最好,不要往下猜,不要惹米安多不安。天大地大,米安多在桃花吐最大。不仅不能胡乱猜疑,他还要使出浑身解数掩饰自己的情感。不能惊动她啊!呵呵!这方面自己该算是有经验。

也不能惊动罗大可——这方面自己也算有经验。呵呵!

 

村里人如果知道自己喜欢米安多,一定会炸庙,尤其那凤楼。不过不要紧,他喜欢米安多也好,喜欢别人也好,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不会让任何知道,这方面他太有经验了。他一生所需无多,目前一切已是天赐。他希望一切都能持续下去,希望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金色丝带把三人紧紧连在一起,再不分离。丝带轻柔,有温度,穿行在三人之间,透明,无痕,锁定彼此,名曰友谊。想着,孟宪启合上字典,起身下地招呼客人。

程丽进屋说明来意,最后说:

“我拿了酒就回家,做几个拿手菜,好好谢谢罗馆长。”

孟宪启却说:“这么大的雪,不要去你家折腾了,就在我这里。酒菜我来预备。”

罗大可说:“这个好。孟校长备酒,我来做菜。对于我的才能,你们必须有足够的理解与认识,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菜馆。”

大家笑着说这样也好,这个天气,就地就餐该是最好的主意。

程丽说:“我来备菜吧,酸菜猪肉炖粉条,木耳炒鸡蛋,炝拌干豆腐,行不?”

孟宪启说:“三个菜?”

程丽笑着说:“给您留一个,孟家祖传大凉菜,大白菜心和土豆丝,巨好吃。”

罗然说:“四个人,四个菜,一切刚好。”         

程丽嗔怪道:“就咱们四个?不喊米老师了?”

孟宪启说:“咋能不喊米老师!”

罗大可哈哈大笑,说:“全桃花吐村,就属孟校长仗义。”

罗然说:“你们做菜,我去喊米老师。”

孟宪启说:“顺便看看赵平在不在,要是在就一起喊过来。”。

罗大可精神抖擞,问:“六个人吃饭,要不要我再做个什么?”

程丽忙说:“够的。我把菜码备大些,再拿来六个咸鸭蛋。我妈新近腌好的,特别好吃。还有馒头,昨天我妈蒸了好几屉。

“好!万事清风过,壶中日月长。”

 

罗然返回幼儿园时,米安多已经讲完故事,返回书屋。赵平依然不在。米安多谢过替自己守候书屋的二杏,让她回家吃饭,自己锁上门,与罗然一起前往孟宪启家。如此大雪纷飞的日子,她渴望一个热炕头。

孟宪启家东屋是众人皆知的酒坊,生活区仅限一间门厅兼灶屋,一墙之隔的西屋是这个独身男人的居室,房间不大,简单至极。一张长方小木桌摆在火炕中间,是孟宪启的饭桌兼书桌。一张比炕桌更小的桌摆在炕梢,靠着炕柜,桌上是一台老式电脑。小桌与炕桌一样,由孟宪启的姐夫蒋立宝亲手打造。

火炕,让房间里暖烘烘的,与大雪纷飞的室外形成鲜明对比。西墙地上叠摆着一对儿红色传统木箱,大掀盖,大容积,工艺简单。木箱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地上放有一把椅子,旁边是个衣架,挂着主人的长短衣服,件件不染浮尘。一件八成新的军大衣非常显眼。

 

每次来孟宪启家,米安多都把观察过不止一次的一切重新观察一番,每次观察,她都有新发现。比如这次,她看见饭桌上放有白纸,纸上写着多个“惟”与“唯”;写有“朔”“塑”与“溯”的纸上,每个字旁都标有拼音,强调着平舌与翘舌。这个做事细致不苟的男人啊!

第一次来,她见识了设在门厅西北角的卫生间,小巧,简易,干净,由赵平一手设计并施工完成,与幼儿园的一般模样。卫生间里放着一个铁皮水桶,墙上钉着的一块木板上放着手纸。一个乡下独身男人能把自己的卫生搞成这样,岂止不苟,简直奢华。

 

第二次来,米安多发现了一个秘密。孟宪启每次出现在书屋,衣裤永远板板整整,从不见乡下人不很在意的褶皱。米安多原以为他用着熨烫机,坐到炕里吃饭时才知道,孟宪启是把洗好晾干的衣服折叠整齐后放到褥子底下压平。他的炕上永远铺着一条褥子,吃饭时坐着隔热,睡觉时直接躺到上面,褥子底下则永远放着需要压平的衣裤。

有一个发现让米安多讶异。孟宪启的一口白牙远比一般人的牙白,远比米安多认识的所有人都白。她发现西屋木箱盖上放着的牙具包里除了牙刷牙膏,还有一袋开启的小苏打粉。

“孟校长!您是用小苏打刷牙吗?”

“也不是总用,一个星期用个两三次吧。”

“当真?”

“当真。我们这里叫面起子。”

“不会伤到牙齿吗?”米安多疑惑。

“还好。我现在的牙齿尚未松动。”孟宪启抚摸着两腮,十分肯定。那天回去的路上,米安多去二杏家的杂货店买了一袋小苏打,开始了每三天一用的尝试,感觉不错。

 

人总在互相影响着。那么,谁影响了孟宪启?临睡前,米安多陷入思考。

在米安多四十几年的生活阅历中,她见过许多时刻努力着的人。那些有志者,心在高处,奋力攀登,脚步不停,甚至不要具体目标,只要赢过周遭。她也见过一些颓废者,日复一日地走着下坡路,自暴自弃,仿佛每天早晨一推门就能望见邙山上的灵头旛。但她从未见过孟宪启这样的人,明明走路跛行,离不开拐杖,且老而孤独,却站如树样,不恨不争,无敌无怨,就像村口那棵老榆树。据说树龄已过400年,枝枝叉叉老硬干枯,但春天一到就长满嫩叶。

“你等着春天再看吧。它需要些雨水,需要一缕春风。”初冬,孟宪启带米安多“视察”全村时指着榆树说。那天天气很好,最高气温在下午突然升至零上11度,消失多日的“小咬”突然出现,几十上百地飞来飞去。

“只要气温升至10度,它们就会出来玩耍。”

“它们是一直没被冻僵,还是另有坚强且没被冻僵的母体瞬间孕育了它们?”

“不很清楚,总之它们生命力好强,只要一点点暖风,就能活过来。”

那天,孟宪启跟往天一样,中午喝了二两酒,脸色红润。他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品是酒,一年四季离不开,自己做自己喝。米安多也尝试着喝这自酿白酒,第一口会感觉有些辣,但越喝越觉得甘醇,像酒的主人,第一眼看过去不觉如何,但越走近,越觉得不同一般。她把自己对孟宪启的观察写进《放逐》:

“从未见过的男人,貌不惊人,却耐人寻味。他是会行走的树人吗?据说一个人的气质里,及至举手投足间,藏着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在意过的人。我在书屋里见过他读过的一些书,一半是我没看过的。他走过的路,据说最远是县城。那么他在意过什么人呢?罗大可?赵平?一定不止他俩,一定还有别人。”

 

菜齐了。

程丽在每人面前放一个咸鸭蛋,又把酒杯、筷子一一分放好。孟宪启先把酒倒进一只白瓷壶,再把瓷壶放进盛满开水的铝盆里烫上。米安多熟悉这程序。

“自酿小烧,一定烫着喝才好,过滤毒素。”孟宪启这样坚持。

孟宪启看着酒壶。米安多看着孟宪启手拿酒壶。罗大可看着米安多的眼睛。罗然看着程丽。

孟宪启和罗大可一边一个坐到炕里。米安多坐在孟宪启这一边的炕沿上。程丽让罗然上炕,坐到炕桌堵头。罗然为难,说自己盘不上腿,要坐到外面。程丽坚持自己坐外面,可以照顾大家倒酒盛饭。其实她心里挂念赵平,一副随时出发找人的架势,脸色难掩忧愁。

孟宪启对罗然说:“你的腿盘不上可以坐在被上。被在炕柜里,你拿出来当板凳用。”

罗然顿时轻松,瞥了一眼程丽,脱鞋上炕,去炕柜里掏出棉被,卷成一团,坐到上面。一股年轻男人的脚汗味开始发散,但马上被更加浓烈的酒香漫住。程丽站在地上,把酒给众人一一斟满,给自己也倒了一点点,敬酒说:

“感谢罗馆长风雪天送来小桌凳,这回幼儿园什么也不缺了。刚才我回去看,孩子们都当玩具在玩,开心极了。我非常感谢,先饮为敬了。”说完,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大家依次喝酒。罗大可一边喝一边赞叹,声称这酒绝对好过往年。

“整个七星乡不该再有人造酒了。再有人造酒就是犯罪,我得告他。”罗大可端着三钱小酒盅,一口一个。他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也仿佛在表演。米安多喝了一小口,口感不错,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记起之前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的一个模糊念想,那个一直想打捞起来的大问题清晰无碍呈现出来:常年的过敏已经了无踪迹。一个时期以来,她不再咳嗽,不再清嗓。这么烈的酒说喝就喝了,嗓子没有任何反应。这么冷的天,鼻子也没堵。

米安多,你的过敏不仅神鬼不觉地自愈了,而且,你十有八九是个深度隐藏的酒鬼呢!

与罗大可一口一个相比,孟宪启喝酒仪式感十足。他慢慢拿起小酒盅,端详一下,举起,仰头,每次喝半盅,酒进嗓子时,嘴里“滋”地一声,慢慢放下酒盅,夹一口菜吃,慢慢咀嚼,如盲人走盲道。

 

米安多迷恋孟宪启喝酒的仪式,也陶醉于房间里的气氛,加之刚刚实锤印证了脱敏,米安多一扬脖,一口干掉酒盅里的酒,然后壮士般看着孟宪启和罗大可,兴奋异常。忽地,她想起《东邪西毒》51里有名的“醉生梦死”酒,想起当下的轻松、脱敏与喜滋滋,一时间把桃花吐村比对电影里那个不知名的沙漠小镇,把自己与赵平、程丽、罗大可比对电影里那些怀揣不堪过往陆续来到小镇的人们,内心喜忧参半。电影里小镇死伤太多,这里不会吧?

当然不会,这里是桃花吐。这里不是沙漠小镇,更不是狗娘养的《狗镇》28。

 

罗大可看出米安多思绪在飘。这个奇妙的女人时常走神,思绪明显飘到别处,不在饭桌上。他太想钻进她脑壳,伏在她深深的脑沟里,看她想些什么,看她的脑沟里有没有一个小小的自己藏着在暗处。

“米老师!程丽说你已经入股幼儿园,以讲故事的方式。这个对我有启发。现在我宣布,我也要入股幼儿园,随便什么方式……总之,程丽,你可以把我当成幼儿园的义工,有什么需要,尽管吱声。”罗大可没话找话。

罗然符合说:“算我一个。程丽!你有事儿随时打电话,风雪无阻。”

罗大可大声叫好:“哈哈!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程丽!你应该定期开会,布置任务。”

程丽在大家的说笑声中再次举杯致谢:“有了你们,桃花吐幼儿园会越办越好!”

米安多问:“其他村有没有幼儿园?”

孟宪启说:“大村子一般都有,小屯子一般没有。”

米安多问:“多少人算是大村?”

孟宪启说:“怎么说户数也得过七、八百。李家盖500多户,属于中等村。咱们桃花吐只有二百多户人家,标准小屯子。”

“别看桃花吐人少村子小,可是咱们村有孟校长,一个顶500个。”程丽由衷自豪,“村里乡里的学生,只要孟校长教过的,就跟别人不一样。”

“我信。别的不说,你们孟校长的酒绝对是乡里乃至县里再也没有的。”罗大可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好几杯,“今年这新酒是这些年最好喝的。”

“孟校长的凉拌菜也够水平,与新酒正配。”米安多真心赞美。

孟宪启调拌的凉菜以大白菜心和土豆丝为主,配以干豆腐丝、胡萝卜丝、海带丝等多种辅料,口味酸中有甜,咸中带辣,味道浓郁,又不乏清爽,完全可以走进餐馆,成为一道回头菜。

“说得好。孟校长的凉拌菜的确非常好吃!非常好吃!一年四季荣枯的味道,全在这盘凉菜里。”罗大可抓住机会,以赞美孟宪启的方式讨好米安多。

“食物是认知生活最亲切、最直接的方式。” 孟宪启说,他有些开心。亲人围坐,炕头暖和,屋子里有种幸福的味道。他脸上的刀刻纹理和缓许多。

“我同意,”罗大可喜笑颜开,“通常,脑容量与胃容量是成正比的。”

这话在理。米安多一笑。

 

人生中重要的时刻都离不开餐桌,同时,餐桌也是故事发生地,以及文明的展台。米安多的思绪进入自己钟情而熟悉的电影世界,一些场景在眼前串联:

《教父》19里黑社会老大们在不同场合聚餐的场景,要么吃过饭出击,要么就餐期间完成突袭;《波拉特》52搞笑的场景数不胜数,围绕餐桌的“笑”让人捧腹,需要捏住两腮才能把片子看完;《小小的白色谎言》53也是翻来覆去在餐桌边展开故事,大半台词都讲在餐桌上;最不可思议的是《资产积极的审慎魅力》54,100多分钟的电影,男女主人公聚餐8次,却没有一顿饭吃到嘴里。

罗大可注意到米安多眉眼里的丰富内容,问道:“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吗?”

米安多说:“剧透是可耻了”,接着又说:“是电影,想起几部好玩的电影,回头找给你们看……总之,没有聚餐,不成故事。”

孟宪启说:“这话对。所有故事的前奏,文明的前身,都是美食。”

罗大可说:“美食的前世是什么呢?地里的庄稼?绿植?还是如画的风景?应该是后者。程丽说得好,桃花吐有孟校长,一个顶500个。这是什么?这就是风景。如画的风景。我今天就是来观赏孟校长这道风景的。”

孟宪启笑着轻哼,不言语。

 

有种气氛在升腾。

米安多略显尴尬,低头控制自己的情绪,担心自己脸会红。每当罗大可来,每当这个家伙出现,就会有种气氛慢慢升腾。这个家伙是有趣的,只是太粗糙了,所以,她必须阻止。

“孟校长做什么菜似乎都放土豆,是吧?”她想起之前吃过的炒土豆蘑菇片和土豆海米汤。

“没错,一切尽在土豆。”罗大可抢先回答,两条灵动的眉毛开始跳舞。在对米安多搭讪加讨好的狙击中,他不拘节奏,恨不得马上跟米安多交流所有,“这是因为,每一道菜肴,包括我的成名菜秘制肥肠,都由制作者的出生地理与成长历史共同创造。”

孟宪启点头,慢悠悠地说:“罗馆长说得好。几十年前的桃花吐,每年春夏交接之际都是最艰难的时候,陈粮吃光,新粮未收,几乎家家缺粮断顿,全靠上一年储存的土豆过活。”

“孟校长上课时跟我们说过多次:土豆敦厚,亦饭亦菜,可绵可脆,老少皆宜。我们都能背下来。”程丽说。

孟宪启说:“还有两句。”

“冬夏适口,不争鲜美。”程丽脸蛋微微一红,她猜到孟校长会问道。

“真好!可以写进中学课本。”米安多不禁鼓掌。

“简单说,一个合格的农民,不仅气质要对路,胃口也要生猛,重要的是,要热爱土豆与肥肠。”罗大可夹了一大口凉菜放进嘴里,故作饕餮模样。

“这一点,罗馆长已经做到了。”孟宪启说。

“这个荣誉我不推迟。对了,你们发现没有,我们习惯用‘道’称呼菜肴,一道菜,又一道菜。从这点看,爱吃会吃之人,都是得道之人。”

“还有风景,也是用‘道’计量,一道风景,又一道风景。”孟宪启说着,心里比较着米安多与另一个模糊的身影。几十年前,他与她一起吃过好多次饭,身边也另有他人,是蒋立宝。那时吃的多是土豆,还有苞米棒子和苞米碴子。

罗然听着,吃着,喝着,插不进话。他喜欢这气氛,更喜欢程丽坐在眼前。“真好!”他喃喃地说。

转眼间,孟宪启与罗大可都半斤酒下肚,脸色一白一红,双双迈入心潮逐浪高的境界。

 “一场大雪,半个黄昏……”罗大可看着米安多,深觉得天气宜人。

“……谁来敲门?”孟宪启幽幽接话。

“我希望赵平敲门。”一直没说话的程丽接了一句。

 

程丽心里有事,没有胃口,大多时间都在给大家倒酒,或剥咸鸭蛋。多出的一个咸鸭蛋,程丽也剥了皮,小心放在一只空碗里,留给赵平。她不时望向窗外,无奈于不知疲倦不见停歇的大雪。她不知道赵平此时身在何处,几时回来。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她不敢深想。

米安多心里也在担心。关键是,这么大的雪,赵平并不是个有去处的人。

“孟校长!程丽说,你怀疑赵平有可能上山了。能吗?”

孟宪启说:“也许。”

罗然问:“这天上山干嘛?又不是采摘季节。”

孟宪启:“有时候,人啊!不知为什么,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也许今天赵平就想上山,都没准。”

“会不会去了县城?”罗大可问。

孟宪启说:“不会。”

“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程丽不掩饰自己的担心。

孟宪启说:“不会。这不是他第一次不告而走。”

程丽瞪大眼睛:“之前有过?”

孟宪启喝了一口酒,不动声色地说:“有过。有一次消失了两天。还一次消失了五天,连我都以为他不再回来,结果一天傍晚,他瘸瘸地来到我家,比我瘸得还厉害。他去爬山了,下山时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

有些想法孟宪启没说。他心里隐隐意识到,赵平每时每刻,似乎都在想方设法忙不迭,以此获得心安。他绝不是单纯地闲不下来,没那么简单。也许,他怕闲下来;也许,他在惩罚自己;也许,他在拔节也说不一定,就像几十年前的自己,做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亏心事,为此不安好多年。他害过一个人,害那个人有了不正常的生活。时至今日,他不知被自己害过的那个人生活怎样,不敢深想。

人啊!只要做过一次错事,良心就永无安宁了!

程丽两眼湿润,挡不住心疼:“消失了五天?吃什么喝什么啊?”

“他皮实,饿了吃树叶,吃野果子,渴了喝泉水。”

“厉害!”罗然像是自然自语地说。

米安多问:“山上有野兽吧?”

孟宪启说:“据说有狼,还有野猪,但好久没人见过了。”

罗大可不怀好意地说:“都进城了。”

“都被动物园收走了吧。”罗然认真地跟了一句。

孟宪启说:“差不多吧。山里顶多有野兔野鸡啥的,没什么危险。”

罗大可说:“说到底,人比野兽厉害,怎么都能活。”

米安多感觉这话像在说自己,怎么都能活。而赵平,像是另一个自己,来无影,去无踪,没人说起他的来历,没人在意他的过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了,不是从家里消失,就是从单位消失,或从陌生之地消失,从头消失,从中间消失,或从结尾消失,一再消失,重复消失。反正一切都是偶然而陌生的,反正人与人之间都是偶遇,本该陌生。那么,出现或消失,一切随意。唉!这些感慨回头要写入自传。

程丽说:“孟校长!这么大的雪,风也好大。要不要去找找,别出什么危险!”

孟宪启说:“去哪里找?怎么找?”

程丽双眼盈泪,求救样看着孟宪启:“要出人命的。”

罗然见不得程丽难过,说:“我去四周找找看。”

孟宪启扫了一眼罗然:

“你也就熟悉咱们桃花吐跟李家盖,别的地方你熟吗?七星山你上去过吗?再说这么大的风雪——你们今天都不一定回得了县里,根本无从找起。来!喝酒!感谢罗馆长雪中送凳,为桃花吐幼儿园的建设作出巨大贡献。”

“不然,就发动全村,大家伙上山寻人。”程丽不想放弃。

“你妈是妇女主任。你先问问你妈,她肯不肯让大家冒着被风雪吞没的风险去山里寻找一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

“平时家家户户都用过赵平。家家户户有了脏活累活都找他,都是白用。那时怎么不计较他是流浪汉?”

“平时是平时,不用白不用。你现在让大家出力,是另外一回事。”

米安多伸手握住程丽的手,完全被冰到。这个温暖的小动作惊醒了厚道的罗然,他突然意识到程丽心有所属,神情不禁暗淡下来。

“没事儿!赵平那么能,没有他不能的,没有他料理不了的。”米安多悄悄对程丽说。

 

在米安多眼里,赵平绝不是普通的农村青年,他那张骨脉清晰的长方形脸庞没有乡下人通常的淳朴。他也不是康谷县人,也不是双鹤人。米安多以语文老师特有的敏感听出了赵平只言片语里的教养,那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平翘舌清晰,四声精准,没有一丝怪味。作为资深语文老师,米安多知道,就连北京话也不是完全的普通话,比如结束的“束”字,北京人说成平舌。省城沈州更不成样子,那些老住户老市民说话,无一例外降调。只有训练有素的中小学语文老师才会在讲解统一教材时注重矫正学生的口音。双鹤市、康谷县及至桃花吐,大多数人的的口音比沈州尤甚,都在降调的基础上用力过猛,结尾处又升上去了,尾音挂到了云彩上。

阳光能照进一百米深的海面,在那里产生光化作用,却照不进赵平的心。他的心至少在海面一公里以下,属于深海,不可测量。米安多第一次见到赵平,就意识到这一点。那么,米安多转念,赵平是不是突然决定回到出发地了。一个异乡人,能在此待多久?

 

米安多想事儿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飘渺之态,稍稍转向一边时,略宽的眼距让她的一只眼珠停在程丽身上,一直眼珠暂停罗大可身上。这让罗大可内心燥热起来。他渴望能有一首歌专门歌颂米安多的眼神。他渴望自己是位歌者,能亲自为米安多吟唱。此时的米安多脱去紫色碎花羽绒服,穿着一件明显肥大的黑色旧毛衣,单薄的身材像尚未成年的女孩,让罗大可有一种想要保护她抱住她的冲动。他想箍紧她,两条腿缠住她。罗大可脸色涨红,独自干了三盅酒。即便当初与前妻谈恋爱时,也没有现在的渴望,更没有如此痛苦。真是糟糕透了,若不是他的敏感让他意识到米安多的驻足出于对孟宪启的信任与欣赏,他会早早跟米安多表白。是的,无牵无挂没遮没挡的他已然意识到自己处于两难境地,一头分分钟惦记米安多,惦记她的举手投足,惦记她说话的腔调及可爱的眼距,一切都透着柔弱纤细,但又分明果断利落;另一头,他不愿挡住老友孟宪启的路。该死的孟校长,还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这么在意,这么上心,那眼神分明就是喜欢,还有话语,啥时候见他话这么多,还一套一套的,怎么突然就这么爱表现了?不过,他罗大可从来就是想说就说想做就做的主,不会委屈自己。不是吗?他罗大可不喜欢任何人挡在他与米安多之间,他不惜推开踢开阻挡在他与米安多之间的任何——除了孟宪启。

“山里的野兽都进城了,城里的动物园都不够分。放心。”罗大可对程丽说,语气低缓,情绪不再。

 

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都有了心事。窗外,雪越下越大。

程丽说:“罗馆长!我不能再陪您了,我得回去帮双月姐照看孩子。孩子们该睡下午觉了。”说完,举起杯中酒敬了罗大可和罗然,穿上大衣往外走。

罗然起身下地,说:“雪太大,我送你。”

“再去看看赵平回来没有?”米安多叮嘱一句。

 

注释:

44、《带珍珠耳环的少女》—2003年英、卢电影,导演:彼得.韦伯,主演:斯嘉丽.约翰逊、科林.费斯

45、《白色严冬》—2012年挪威电影,导演:彼特.纳斯,主演:弗罗里安.卢卡斯、鲁伯特.格林特、大卫.克劳斯

46《陷阱》—2012年美国电影,导演:斯戴芬·卢佐维茨基,主演:艾瑞克.巴纳、查理.汉纳姆、奥利维亚.王尔德

47、《BJ单身日记》—2001年法、英电影,导演:沙朗.马奎尔,主演:蕾妮.齐薇格、科林.费尔斯、休.格兰特

48、《哈利.波特》—2000美、英系列电影,导演:克里斯·哥伦布等,主演:丹尼尔.雷德克里夫、鲁伯特.格林特

49、《女人韵事》—1988年法国电影,导演:克劳德.夏布洛尔,主演:伊莎贝尔.于佩尔、佛朗索瓦.克鲁塞

50、《解构爱情狂》—1997年美国电影,导演:伍迪.艾伦,主演:伍迪.艾伦、罗宾.威廉姆斯、黛米.摩尔

51、《东邪西毒》—1994年香港电影,导演:王家卫,主演:张国荣、林青霞、梁家辉、梁朝伟、张曼玉、刘嘉玲

52、《波拉特》—2006年美国电影,导演:拉里.查尔斯,主演:萨沙.拜伦.科恩、肯.戴维蒂安

53、《小小的白色谎言》—2010法国电影,导演:吉约姆.卡内,主演:玛丽昂.歌迪亚、弗朗索瓦.克鲁塞

54、《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1972年法国电影,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主演:费尔南多.雷依、让.皮埃尔.卡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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