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时,赵平醒了,却动也没动,没再睡。

木板床窄小,铺盖单薄,盖在被上的天蓝色旧羽绒衣绒少杆多,胳膊肘的破损处一直有绒毛外露。不知躺了多久,赵平起身,像往天一样,先拿起羽绒衣披在身上,然后下地。大黑躺在门旁的麻袋片上,以为赵平要带它出去,起身围着赵平摇尾巴。

五分钟前,赵平心生一念,去爬七星山。他不知结果,不能分心,因此不能带大黑。他俯下身子,安抚大黑一番。临出门,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馒头扔给它,昨天程丽给的,他原计划路上吃。

 

七星山海拔不高,但要上山,只有桃花坡西一条路好走。原来一条路靠近李家盖,周围村民走了上百年的,被采石场开山时毁掉。其他地方乱石杂树交错,行路艰难,处处危险。桃花坡西的上山路他熟悉,沿此登过顶,前年秋天一次,去年春、秋各一次。每次登顶前,他都跟自己说:“走过刀脊,登上顶峰,才算清零。”可每次下山不久,他又觉自己不配,重陷自责深渊。平日里也是,若忙着累着还好,但凡有空,但凡空气中漂浮一丝平静与安逸的气息,他就心生痛苦。他无法放过自己,纵使上天与法律都已放过他。他必须追讨自己,只要还有力气。他要让自己见血,要让自己破膛。

他喜欢攀登七星山顶,最好每一步都划开一条口子,从脚底划开,一直划到胸口,刺入心脏,有一种血淋淋的湿气溢出,痛快淋漓。

如果这个冬天走过刀脊,如果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登上七星山最高处,也许他才可以清零。他跟自己说。

清零后又该怎样?赵平没想过。生命到了这一刻,他需要这个环节,不可或缺。他跟自己较上劲了。强迫症只需做,不容思考。

在桃花吐,每次他被人喊去干活,干各种各样别人眼里的脏活累活苦活,他都视为必选环节,视为上天的不弃之举,视为倾斜的天平上必须添加的砝码,因而欣然承接,从不拒绝。他无法闲下来。他试过,他不能有一丝空闲,那比死难受。事到如今他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无法忍受空闲。

他需要把自己累到虚空,逼到死角,累到休克,这样,晚间才能睡着,才不会梦见顾小燕。

 

赵平把大黑留在屋里,挂上门锁。会有人管它的,隔壁米老师会,程丽也会,大家都会。会有人把大黑放出去方便,再给口吃的。大黑是条好狗,杂种身份,见义勇为,人缘狗缘都不错,想为它献身的异性数不胜数,它也的确做到了广结良缘。天色深沉,仿佛一口大锅扣在头顶。凭借几年来的经验,赵平知道这是下雪的前兆。他不需要天气预报。他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看天气,因为他做什么事情一旦决定了,什么天气也阻挡不了,谁也阻挡不了。如果他自己不想阻挡,任何天气任何人都阻挡不了他的脚步。就算他尊敬的米老师挡在前面,也阻挡不了。就算他怜惜的程丽挡在前面,也阻挡不了。

 

就算他敬重的孟校长挡在前面,也阻挡不了他今天上山。非去不可。

地震了,自己无恙,上天再次放过自己。这个想法很鼓噪,鼓噪到他必须上山,必须再一次把自己交由上天。这样想着,他浑身热气腾腾。他穿的不多,破旧的羽绒衣里面是一件单薄的棉线秋衣。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一次爬山,一次冬季爬山。地震寡淡,他需要极端,需要一次冲刺,需要一次彻底洗礼,虽然他已体验过数不清的洗礼,甚至几次险些在洗礼中顺势而去,不再醒来。冬之洗礼应该与以往不同,本命之冬,本名之冬,应该最是纯粹。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赵平的心就躁动一次,按耐不住,由冰凉彻骨,到自我否定;由困顿难解,到自我戕害,循环往复,几近定时定点。来桃花吐村之前,几次走在安邦河畔,他都想跳下去,顺流而下,直至大海。多少次夜里睡觉,他都希望长睡不醒,万事,就此别过。他听说七星山上发现过东北虎和远东豹,于是热切期望与它们遭遇,然后葬身其口,算是自己为这个世界做了一件好事,算是不辜负了不起的刘董事长的期望,终于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为濒临灭绝之生灵提供一顿美食。他为这一想象兴奋不已,葬身野兽之口,彻底消失,全角度无隐踪,幸运的话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一根儿,任谁也找不到的,彻底释然,彻底自由。而那吃了自己的虎豹狼虫,很有可能因为这顿特殊营养而异常茁壮,没准还能进化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也说不定。

 

赵平出发了,脚步稳稳地走在黑洞洞的冬之凌晨。一度,他抱怨地震级别太小,让自己持续苟活。转念,他希望登顶七星山后自己能冻成一尊雕像,高高立在那里,与北斗七星距离很近,然后天降大雪,洁白的雪密封了自己,密封一个冬天。多么好的结局,天赐啊!这意味着自己一路上没有野兽赏脸,意味着明年春天自己会融化在春泥里,成为肥料,滋养七星山,以及桃花坡。孟校长说过:“所有生命都是有季节的,到时候生,到时候长,到时候死去,都自有规律,别人不要胡乱影响。不影响是最大的尊重。不被影响是最大的自由。”此刻,赵平想说:“孟校长!人生最大的自由,是把自己放在风里,塑料袋一样,任其吹拂。”想着,赵平嘴角露出笑意。他强烈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到季了,此乃自由最大时。没错,他当然看过《美国丽人》,当然记得那句关于完美形象的狗屁话,但此刻他最赞赏的是主人公莱斯特.波海姆开篇时对自己死期的预言:“这是我的家乡,这是我的街道,这是我的一生。我今年42岁,一年之内我就会死。”

赵平将其修改为:

“这是我的桃花吐,这是我的七星山,这是我的归途。我今年24岁。今天,我会死去。”

 

如果死去,就能彻底忘掉顾小燕,就能彻底忘掉她那双巨大的单皮眼睛里的幼稚、柔顺和胆怯,就能忘掉她细嫩的脖子。十二岁女孩的脖子太细嫩,两寸多长,一掐就会断掉。顾小燕的胸脯单薄而窄小,单薄的棉布小褂下,刚刚萌发的乳房依稀可见,弱小不堪。顾小燕的妈妈抱着顾小燕的弟弟,一个不到三岁的男孩。娘俩一起流着眼泪,一个无声而泣,一个咧嘴哭。娘仨的面前站着了不起的刘董事长和省城著名律师蒋兴华。二人气势夺目。

顾小燕爸爸生前劳作工地的工头,一个块头很大一脸横肉的家伙也在场。

“唐叔!”

顾小燕这样喊他,眼巴巴地望着他。唐工头拽着顾小燕东走西走,走动中一双肥厚的大手不停揉搓着顾小燕的小手,即便跟蒋律师说着话,手指也不忘动作。赵平不经意间看到这个动作,再没忘掉。唐工头那双肥厚的手捏住了赵平的心,捏得他心头刺痛不已。

唐工头揉搓着顾小燕的小手,嘻嘻哈哈跟蒋律师说着话。他是顾家远亲,现在是顾家的代表,自然而然成为顾小燕妈妈最信任的人,受顾家三口委托全权处理老顾善后事宜。双方当事人在律师事务所短暂见面,签字画押。蒋律师首先代表赵平向被害人遗属道歉致哀,对几天前发生的交通事故深表痛心。他递给死者遗孀一张银行卡,说:

“这是一百万元,密码是6个6,一点心意,请收下。”

然后,蒋律师引领双方在一份打印文书上签字。文书特别注明此前已经对顾家两堂兄弟做了安置,逝者,安葬完毕,骨灰埋进家乡公墓;伤者,虽然脊柱受伤,从此瘫痪,再不能行走,但已一次性交付医药费并额外补贴四十五万元。银行卡里的一百万算是对逝者遗属的终极赔偿,从此两清,互无关系,彼此不负担任何责任。被害人一方签字者是逝者女儿顾小燕,文书上“顾小燕”三个字像三只小蝌蚪在几近干涸的泥水里翻滚挣扎。

他则双手冰凉,经蒋律师引导,在被告处签上三个字:赵冬平。

这是他的本名。

“你常走夜路,早晚撞见鬼,连带顾小燕也撞见了鬼。赵冬平!你死有余辜。”

至此,赵平开始了自我审判,夜以继日。他在持续不断的自我审判中离开沈州,离开父母,离开过去的一切,身无一物。这个凌晨,他在持续的自我审判的亢奋中走上桃花坡,走进七星山。东方渐明,天空凝重,雪花开始飘落。

回望依然沉睡的桃花吐,赵平依稀看见顾小燕单薄的身影,眉眼竟与二杏相仿。

“你这个小姑娘还活着吗?”

 

“米老师!赵平呢?”

书屋的门被用力拉开,二杏携风带雪走进来。这是个十五岁的初中生,圆眼睛,单眼皮,翘鼻子,脸蛋冻得通红,正在发育的身体饱满结实。

“他没来。找他有事儿?”米安多问。她早就注意到这个女孩子,周六周日常来书屋,总是随便在书架上找一本书,一看就是一天。只是,但凡赵平在,她的眼睛就不在书上。

“哦!我想让他推荐一本书看。他去哪儿了?”

“一早就没看见他,不知去了哪里。你想看什么类型的书?我帮你找找看。”

“我自己先找找吧。”二杏说着,半低着头走到书架前,并不看米安多。

“今天没去上学?”

“嗯!早晨起来就头疼。”二杏轻声说道。

“学校功课太紧张是不?”米安多知道二杏明年夏天中考。

“雪这么大,赵平会去哪儿呢?”二杏似乎没听见米安多的问话,兀自发问,随便拿了一本书坐下来。

“不清楚。”米安多看了一眼,二杏手里拿的是《光荣日》。

书屋北墙挂着一个石英钟,米安多看了看时间。

“二杏!如果你方便,就替我守一下书屋,我去幼儿园给孩子们讲故事。”

“好的。”二杏暗自高兴,她可以在此等待赵平,名正言顺。

“今天放电影吗?”米安多出门前,二杏追问一句。

“也许放吧。不过今天天气特殊,需要跟孟校长商量一下。”

嘴上这样说,她心里其实惦记着赵平。情况有些不同寻常。

 

按照米安多在幼儿园成立之初的允诺,她每天要给孩子们讲一个故事。任务不重,没有压力。孩子们单纯的眼神有治愈之能,足以洗净天地间所有灰尘,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更让她体会到生命的意义。鉴于米安多提出自己属于义务奉献,不要报酬,程丽每个月给米安多提供十斤大米外加十斤挂面。

穿着紫色碎花羽绒服的米安多从漫天飘雪的屋外进来,清秀雅致,像只梅花鹿。她今天要给孩子们讲的故事也跟梅花鹿有关。

“赵平回来吗?”米安多一进屋,程丽就急忙问,毫不掩饰一脸担忧。

米安多回了一句没回来,心里禁不住赞叹赵平人缘。这才小半天不见,就有两个女孩子挂念,这是福分啊!

钱双月清楚记得,米安多穿的这件羽绒服是她家前院老吴家大女儿扔下的。老吴家两口子在双鹤市干了十几年油漆工,攒够了钱,买了楼房,一年前全家都进了城,临走时给旧物间留下不少东西。孟宪启与赵平归拢一天,光登记就写满一张纸。

“你瞅瞅!一样的衣服,穿在米老师身上就比别人那什么!”钱双月由衷赞叹。虽然大雪越下越大,可是幼儿园的五个孩子都来齐了,这足以证明幼儿园的吸引力,足以证明幼儿园对于桃花吐的重要性。钱双月为此高兴,越发感激提议建立幼儿园的米安多。

程丽嗯了一声算是附和。钱双月与米安多对看一眼,知道她丢了魂。

米安多用了十几分钟给孩子们讲了一个七星山里梅花鹿与灰狼结为朋友的故事,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听得津津有味,两个不满一岁的孩子需要人哄,咿咿呀呀个不停,倒也没耽搁什么。讲述中,有件什么事儿隐隐约约在意识的旋涡里漂浮,需要米安多认知,需要她确定,只是她一时恍惚,打捞不起来。

看到孩子们兴趣正浓,米安多寻思着再讲个什么故事,待要开口,门外传来嘎嘎的汽车碾雪声。

 

车停,门开,罗大可进了屋,身后跟着罗然,两人双手各托着几个套在一起的塑料小桌和小凳。操场上翻卷的旋风跟着两个大男人一起进屋,阵势不小,雪花已然变成雪粒。两人把塑料桌凳放到炕上,除了小星星和另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其他三个孩子发出阵阵惊呼,一齐扑了上去。刚刚为抢夺唯一的木板凳厮打过的两个男孩终于可以人手一个塑料小凳,彼此瞬间成为好朋友,先是凑到一起对比着手中新玩具,然后又分别坐到凳子上,坐到米安多跟前,要听她下一个故事。

“这么大的雪,罗馆长还亲自送来?”程丽忽闪着灰色的大眼睛,十分感动。

“这点儿小雪要是能挡住我,我还配做孟校长的朋友吗?”罗大可甩了甩落雪的长发,难掩意外之喜。他原计划放下塑料凳就去书屋的,现在看来不用了,米安多米老师早早等在这里,天意啊!上天果然听到了他的心声,亲手安排。他不喜欢大雪挡在他与米安多之间。他不允许任何东西挡在自己与米安多之间。他来了,而她在等,生活就是这样澎湃。

罗然笑看叔叔,猜想这趟艰难的雪中行与孟宪启到底有多少关系。过往记忆中,他几乎找不到罗大可顶风冒雪来桃花吐看望孟宪启的痕迹。回想今天早晨叔叔急三火四谁也拦不住的架势,别说下雪,就是下刀子,他也会来,罗然乐不可支,以后再来桃花吐,不用找借口了,也不用自己掏钱买塑料桌凳了。

米安多坐在炕上,发现罗大可也正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说:

“罗大厨雪中送板凳,可以写进幼儿园发展史了。”

罗大可得意瑟瑟说:“必须写进史册,必须米老师来写。”

米安多说:“好啊!回头我捋一捋。”

罗大可说:“记住喽程丽!我跟米老师都算幼儿园元老。”

两个人一来一往逗着话,空气温暖。米安多感觉罗大可不像最初那么粗俗,那么周伯通似的混不吝。罗大可也觉得米安多不似早些时候那么高冷,看来大雪除了能净化室外空气,还能融化室内空气。

 

自从米安多留驻桃花吐,罗大可就自主开启了常来看看的程序。参加婚礼后不到一周他就来过一次,说是给桃花吐书屋捐书。书都是新书,跟孟宪启家炕头上新发的黄豆芽一样新鲜,都是他从县新华书店买得。一个没有工作,收入也不固定的人,居然买书捐赠,动机十分可疑。孟宪启判断,罗大可买书的钱要么是从他嫂子穆红那里要来的,要么是从他侄子罗然手里抽条。呵呵!大可呀大可!

另一次,罗大可带来一块不很规矩的木质牌匾,挂在旧物间门口,上面是三个黑色铁烫魏碑字:中转站。

另一次,罗大可没带书来,而是带来一大盘亲手做的秘制肥肠,全不管米安多愿不愿意,拽着呼号着把米安多拉到孟宪启家喝酒。米安多推脱不掉,只好听命。

 

那是她第一次进到孟宪启家。

孟宪启家四壁皆空,无有字画。

罗大可说:“家中无字画,必是俗人家。让您见笑了!”明明挤兑孟宪启,说出来倒有股子自谦的味道,脸上的笑也疑似暧昧。

孟宪启笑得真诚,说:“罗馆长说得再对不过,我本俗人,最爱肥肠。”

罗大可马上接话:“哎!孟校长!这话不对,肥肠乃大雅若俗之物。”

孟宪启笑说:“人世间,雅俗最难辨。但我信一点,在人类进化史上,一定有肥肠的功劳。”

米安多喜欢这样的对话,心中暗笑。

罗大可与孟宪启坐在炕上,米安多斜坐炕沿,三人围着一个长方形小饭桌。罗大可不吃什么,一味喝酒,或者观赏米安多,希望她动筷。

一大盘子肥肠,颜色满是诱惑。除了在罗氏私房菜馆吃的肥肠面,在米安多的记忆力,只有早些年与何茹在一家川菜馆吃过的红油肥肠,当时只一口就困住了呼吸,乃至思维。不能说难吃,只是匆匆下咽后无法再吃第二口。这次,她看着罗大可赶在午饭前送来肥肠,猜测其醉翁之意。到底是个爱显摆的人,无时不在显摆自己的男子气概或自以为是的潇洒以及知识面宽广等等,但一个菜馆厨师,再有知识面还能如何。

罗大可哪里知道这些。

再说,他一头长发一脸胡子以及走动挪移间挥之不去的无所大谓劲头及至烟味搅得房间里安全系数不高。米安多心生警惕,吃不下去。

罗大可为此神伤。

一旁,孟宪启吃个不停,给足老友面子,可就算孟宪启把桃花吐村的黑土都吃掉,也比不上米安多拿起筷子吃上一口。眼见着罗大可酒下得快起来,话反倒一句不说了。活该米安多敏感而善良,出于国际人道主义精神,终于在盘子见底儿时迎着罗大可直溜溜的眼神儿,小心翼翼夹起一小块肥肠,一块完全没有气质的边角料,送到嘴里。然而,肥肠入口的一瞬间,米安多双眼不自觉微微闭合一秒。一种她没料到的Q感,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顺滑,一丝温润醇厚的香气,天地模糊了。天啊!这是她吃过的最美肉食,比各种白肉红肉细腻,比各色海鲜味美。米安多细细咀嚼细细品,不舍下咽。

罗大可探着身子盯着米安多,纹丝不动,专注到忘我,对着米安多微闭的眼皮儿,研判她的感觉,推测她的味觉,当看到米安多面露饕餮之色时,他才在窒息前吐出一口长气,随即迅疾伸手按住盘子,对孟宪启说:

“你已经吃了不少,剩下这点儿都给米老师留着。”

米安多回过神来,急忙咽下口中美味,抬头看了罗大可一眼。只这一眼,罗大可他顿觉两翼生出翅膀,要上天。米安多伸出筷子,夹起盘底的另一小块肥肠,不好意思地看了孟宪启一眼,然后放进嘴里。

孟宪启正待要说什么,罗大可突然冒出一句:

“米老师!如果不嫌弃,我带你去新疆走一趟,纯自驾游。非常美的地方,非常自由的旅途,我保证一路给你做秘制肥肠,让你吃个够。”

 

米安多一口肥肠梗在咽喉,咽也不是,说也不是。秋天还未走远,屋子里却冰一样冻结了。孟宪启知道老友此话唐突,也知道他动真时无所遮拦。他担心米安多不安,他可太不愿米安多不安了,他不想任何人惹米安多不安,忙笑着说这个主意好,说罗馆长应该组团才好,他也要参加。

此刻,被誉为桃花吐智商最高最有办法的人并无它法。

细心人会注意到他此刻眼神复杂。

此时的罗大可身心都在米安多身上,像一头灰狼看见一只在七星山某个青草坡上独自漫步的梅花鹿,或看见非洲草原独自漫步的长颈鹿,按捺心跳,屏声静气,等待梅花鹿或长颈鹿的反应。

 

米安多溜号了。她脑海里浮现一张男人单纯而专注的脸,罗素.克劳的脸,是他在《美丽心灵》26里扮演的伟大数学家、著名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翰.福布斯.纳什的脸。影片开始不久,单纯的纳什在酒吧里故作老练地对一个女孩说:“为了想让你和我上床,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干脆就当我把该说的都说过了。反正我们所谈的是有关液体交流的事,所以何不立刻切入性交的主题。”女孩听后很果断,直接抽他一个巴掌。米安多咽下肥肠,不禁笑出声来,马上又收回笑意,心中叹气:一个菜馆厨师,即便真有与伟大数学家一样的专注,也终不是一类人,一方是秘制肥肠,另一方是博弈论。

米安多没再吃,起身表示自己吃好了,又表示了谢意,就走了。

罗大可呆坐孟宪启家炕头。刚才米安多的所有,吃饭时咀嚼的频率,放下筷子的姿势,轻轻一笑和匆忙走人,统统让他迷惑,越是迷惑越好奇,越是好奇越觉得这个女人有趣,吸力无穷。

“你看米老师走路的样子像不像一头梅花鹿?”罗大可一副迷魂汤在肚里发酵的模样。

“我看你的脑容量倒像鹿呢。”孟宪启静静地看着老友,一丝笑意挂嘴角。

几天后罗大可又一次来桃花吐书屋,跟孟宪启讨论试买十斤孟酒在罗氏私房菜馆销售的事儿,但米安多到幼儿园给孩子们讲故事时他也跟了过来,坐在炕沿上动也不动,认真听讲,全不管刚才与孟宪启讨论的话题。米安多不很自在,故事讲得不如往日流畅。中午,孟宪启过来喊罗大可到家里吃饭,罗大可提议请米老师一起来吃,说两个男人吃饭没有胃口,说男女一起吃饭即便没人吱声只是各吃各的也是好的。米安多直觉对方越发粗俗,必须加以阻止,就说:

“你一菜馆大厨,怎么不安心菜馆做菜,跑这里耽误我们日常不说,也耽误你菜馆经营。”孟宪启见米安多一脸严肃,又见罗大可气衰色暗,忙接话说:

“米老师可能不知道,罗馆长主业不是厨师,他是康谷县图书馆馆长。”

米安多面有诧异。

“原!原馆长!现在哥嫂菜馆谋生。”罗大可补充说。

这么说,大家叫他馆长不是开玩笑,难怪偶有文采,定是看了不少书的,自己倒是小看了他。米安多瞬间脸红成一片。罗大可心生得意,脸色由暗转暖,眉毛灵活起来,上下翻飞。为了弥补自己的不敬,米安多跟着一起去了孟宪启家。孟宪启拌了一大碗凉菜,除了土豆丝、大白菜丝,还把家里储存的各种辅料都加了进去,木耳、海带一类,吃得罗大可竖起大拇指:

“顶配!”

吃饭时,孟宪启给米安多说起罗大可从县图书馆辞职的原因,称赞罗大可是真正的男人,不染尘埃,有烈士的勇气与情怀。

“哪里哪里!说我缺心眼的人比例大,约占95%。”罗大可喝了半斤多白酒,心情舒畅。

那以后米安多再见罗大可,明显少了生分与戒备。

同类是有雷达的,几个人心里渐渐清楚一件事儿,他们之间缘分特殊,那是一种天然生成的好感,可以刺破各种防护层。

米安多在自传里写道:“三个人彼此的好感就像冬天雪后桃花吐村飞过的乌鸦一样醒目,就像孟宪启炝拌土豆丝里所放辣椒那么爽口。”

 

本篇取自《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第二部分【灵山】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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