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天以及此前所有天一样,今天早晨,米安多的饭食依旧是白菜叶煮挂面。两片白菜叶切成丝,放在一个半旧的不锈钢汤锅里煮,出锅前放一捏盐,淋香油。

汤锅放在已经烧旺的炉子上。香气,烟火气,暖气,都有了。

吃过饭,洗过碗,刷完锅,米安多熟练地铲了两锹煤把炉火压住,把炉盖掀开半寸缝隙。这是她跟赵平学的,如此这般,炉子带火却不燃,用时只需拿炉钩从炉箅子下面向上轻轻一捅,闷火接触到空气就会燃起来,如此循环,不用重新点火。

煤是孟宪启送的,花了他半个月的退休金。三吨山西煤块堆在操场角落里,供她与赵平过冬。一个装煤小桶放在炉子旁边,每天现用现盛现拎。

收拾完毕,米安多系上一条米灰色腈纶围巾——也来自旧物间,背起笔记本电脑包,出门上锁,离开南趟房,去对面的桃花吐书屋。这是她的日常。

与赵平一样,她也成为桃花吐书屋特聘管理员,也无薪,管理日常书目的登记与借阅,闲时打扫卫生,守屋。与赵平一样,她也来去自由,没有特别约束。通常,赵平会比米安多早到一步,把书屋和幼儿园的炉子点燃。成立了一个月的幼儿园在旧物间东隔壁,占据了两个房间。

 

此刻是早晨七点半,雪花飞舞,天如幕布。

桃花吐书屋的门锁着,这是个意外。米安多想起刚才经过赵平门口时大黑的抱怨声,知道赵平还没回来。10月末书屋开始烧炉取暖至今,都是赵平一手操持。米安多深深依赖书屋从早到晚的温暖如春,也因此每天一大早就逃离自己阴冷的房间。

米安多转身去了幼儿园,拉门进屋时,钱双月正在灶间弯腰点火烧炕。

钱双月是园长程丽请来的帮手。乡间辈分错综复杂,一个村的人差不多都是亲戚。虽然她辈分大,但程丽与她单论,叫她双月姐。算上小星星,幼儿园现有五个孩子,年龄最大的五岁。同米安多的居室一样,幼儿园的设计与改建施工,也由赵平一人完成。

见米安多进屋,钱双月忙起身打招呼。即使曾在县城做了七八年小时工,她也从未见过这般雅致和气的女人,心里对米安多满是尊敬与喜欢。

“米老师是不是进不去书屋了?我也刚来,这门也锁着的。今天赵平没来点火烧炕。我这才点着火,屋子一会才能见热。”

“没事儿。”

“你先别坐炕上。炕上冰凉冰凉的,一会才能热。亏我带着钥匙。不然孩子们一会来了都上不去炕。”

“赵平今天怕是有事儿!”

“那也得提前说一声啊!那样我会早点来烧火。”钱双月不满。

米安多没接话。赵平不是幼儿园员工,来是人情,不来是正章。程丽说过,幼儿园改建完毕,她给赵平拿了两千元辛苦钱,但赵平执意不收。

虽然这样想,米安多心里还是犯着嘀咕。入冬以来,赵平每天早起到书屋和幼儿园点火烧炉,从没缺席一天,今天突然不在,也没言语,一定有了不寻常的事情。又或许,是孟宪启那头有急事要他做。

“米老师!你有书屋钥匙吗?我去帮你把炉子点着。”火炕有了温度。

“书屋钥匙在门框上放着。不好意思,你看我,就是不会引炉子,试过几次,火都没烧起来,烟也太大,待不了人的。”

“没事儿,你先这里坐会儿,我这就去点炉子。你们城里人来到咱这穷乡僻壤,天可怜见!多不容易啊!”

钱双月安于自己此时此地的生活,也安于城里人与此地生活的不同,对米安多这个城里人在此地的生活深感不安与愧疚。米安多体会出她话里的温暖带有一丝困惑。

 

火炕升温。米安多坐到炕上,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文档。

离开程丽家,住进旧学校的第一天,米安多坐在书屋,坐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正式写作散文体自传,这是她酝酿已久的。

自传取名《放逐》。

 

杜琪峰有部电影叫《放逐》35,与他的《枪火》36有着奇妙而动人的血亲关系,米安多都看过不止两遍。《放逐》一名,是她从五个备选名字中精选出来的,最能代表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与境况。说是自传,不如说生平更确切……但也不对,生平该是描述一生,自己行至今日,怎么说都不算完结,也不甘心就此完结,未来还有多长的路说不准的,未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也不得而知,所以,该是生活实录,散文样无所拘束,记录自己当下的生活,每日所见所思所感,每天看的电影,每天夜里做的梦,还有那些无法控制随时翻涌的记忆……

 

她喜欢影片《走出非洲》37的开篇:“我在非洲有个农场……”女主人一遍又一遍地说,喃喃自语,进入深度回忆,很立体,有思考状态。

于是,她的自传这样开头:

“我在沈州没有农场。我有家难回。我有个父亲……这是我一生里几桩遗憾之一,也可以说是我心里几条土狼中的一条。母亲去世后他另组家庭,我不在意……”

之后,笔锋转向,她详细记录了初见罗大可时的情景,描绘了让她印象深刻的私房菜馆,还有罗大可的奇葩气质。

“在沈州生活四十几年,从未吃过这样的面,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在《放逐》第二篇,米安多笔触放松,饶有兴致地叙述桃花吐见闻,包括李家盖的婚礼与葬礼,包括那凤楼在家中的顶级地位及绝对权威。

“那凤楼喜欢说钱,这与女儿程丽参加工作后每月的孝敬有关。她自己的花销以及花给别人的钱似乎统统挂在舌尖上,随时伸出来给人看。每次聊天,她都会不失时机地谈到自己生活中的诸多得意,比如自己的职务,女儿程丽的城市户口,在乡医院当院长的弟弟等,随后突然跳至自己某件服装的价格。她说话喜欢用‘客观地讲’,但客观地讲,她一直没太明白什么是客观,因为她说话办事都十分主观。她是渴望成功的,也喜欢展示自己的成功,这是她的精气神所在。看起来,她在桃花吐也的确十分成功,跻身领导阶层,吃穿用度与交往都明显与众不同。”

“多天留宿,创下自己在外人家住宿的历史记录。"

“结婚后,只在妹妹米安妥家住过两次,每次一个晚上。结婚后,连妈妈家里也再没回去住过。”

 

米安多没预计自己会在桃花吐旧学校居住多久。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记载了初来与赵平为邻的点点滴滴:

“第一个晚上,我脑袋里全是《黑店狂想曲》38,全部背景,全部音效,最多元、最现代的音效,交响乐,刷棚声,给自行车打气的声音,大提琴声,锯琴声,拍打地毯声,吱吱嘎嘎的床笫之声,手工机械声,织毛衣的声音……都是风吹窗框引起的。哈哈哈!老米我欣慰,这个住处比《黑店狂想曲》里机械工的住处好多了,最起码没有积水淹脚踝,没有癞蛤蟆与蜗牛。

“并且,巴德一直在我身边。

“我时刻提醒自己:‘老米!若你挺不过这些,赶紧回家。’”

米安多所住房间位于旧学校南趟房西数第三间,隔着走廊北墙,正对北趟房旧物间。

赵平的房间是西数第二间,隔着走廊北墙,正对桃花吐书屋。

米安多房间东侧,接连三间空屋,早几年,那里被人种植过蘑菇。南趟房与北趟房不同,窗户南开,房门北开,房门外有一条公用走廊,走廊北墙有对开门,朝着操场。米安多感觉不错,比《立春》39里独身女人王彩玲的居室多了一道防护走廊,避免了冬天一开门就进风的无奈。

走廊里放着一口大水缸,每天由赵平从北趟房西屋水房挑水过来。

虽然有三吨山西煤块撑腰,另有一条走廊防护,桃花吐的夜晚还是冷到蚀骨。入冬后的每个晚上,米安多都无一例外地把毛衣、围巾和羽绒服统统盖在棉被上,蜷缩着睡,冬虫一样。程丽曾经留她在家里过冬,待明年开春再住进学校不迟。

“冬天的冷是你想象不到的。”

米安多执意不肯。程丽只好选了家里最厚的被褥送过来。可是,什么样的被褥能阻挡桃花吐冬季的寒冷呢?

“‘死亡就等在每件事儿最深的地方’,或许就等在最寒冷的时刻。”每每冷到极致,米安多总会下意识想到《第三人》40里房东老太披着厚棉被走来走去的情景,想到二战后的维也纳,到处是废墟,黑市生意猖獗,人们勉强在缺东少西的岁月里苟活。

“而今呢,而你呢,你的内心恰如二战后的维也纳废墟。你从缺情少爱的废墟流浪至此。普天之下,爱不是你最想要的吗?其他都不算什么,都可以将就。那么,这点冷又算什么?老米!你该再看一遍《第三人》,看看人家1949拍出了什么水平的电影。似乎,它曾被评为英国电影史上最佳影片第一名呢!”

被窝里有电热毯,勉强应付。被窝外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温度。每个早晨醒来,脸儿都冰冰硬,手脚不敢伸出被窝。

“不要紧的,屋里温度怎么说也在零度以上”。米安多学会了安慰自己,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她在自传里写到:

“有一天,罗馆长来书屋看望孟校长,看到赵平在给炉子添煤,聊起了冷的话题。他说俄罗斯的诺里尔斯克是地球上最冷的城市,最低温度在零下58度,那里的人照常生活,冻不死的。他还说,比诺里尔斯克更可怕的是挪威朗伊尔城,地球最北的城市,不仅冷,一年里还有仨月见不到太阳,唯有一轮明月照四方。罗馆长说这话时停了停,看了我两秒钟,突然说:‘我要带你去一次朗伊尔城,那里死亡违法,禁止生育,特别适合你我这样单身男女。’这个大厨八成疯了!他怎么知道我单身?我又如何在意他是否单身?总之,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类。作为一个厨师,他天天使刀,够吓人的。但,既然他说话了,出于礼貌我也该接茬,于是我说:‘要带上孟校长。他是够资格的。’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气氛很温暖,有春天的意思。赵平没笑,他切了一些土豆片放在炉盖上烤,烤好后端给我们吃,自己却走了。没人知道他又去哪里,去干什么,也没人喊他一起吃。”

文中,米安多几次为自己的适应能力点赞:

“只几天的功夫,你就安心住了下来,不思以后了,睡眠超级好,莫非这里是你的应许之地?

“风吹窗框的声音很美,大多时候有规律,时而噗噗,时而吱吱,不完全像打击乐,也像弦乐、吹奏乐。

“大雪中,路的尽头依然有路,就看你愿不愿意继续走。有时,看似没路了,其实该拐弯了。

“上天一定还爱着我,一定没有抛弃我,不然,我不会这么快适应这里的一切,甚至喜欢上这里。是的,我走出了多重不适,家里的,单位的,所有……我进入了温暖的怀旧通道。我的意思是说我真心喜欢炉火,一个小小铁器只比原来家里的蒸锅大不了多少,但对我这生无可恋之人的意义远超暖气与空调,它让我品尝到活下去的意义与乐趣。眼下这里,无论在南趟房的居室,还是在北趟房的书屋,都是房子中间立一个铁炉子,可以说日夜守在炉子旁边,取暖、做饭都靠它。它是中心,是取暖器,是灶火,也是吧台,炉盖上面始终坐着水,喝的水,洗漱用水,卫生用水全靠它,还可以烤土豆片地瓜片吃,围着炉子说话时,感觉思绪不断,自然而然的沙龙,仿佛远古,仿佛永远。对了,这里的节奏有点像《东京暮色》41,进屋先取暖,然后大家守着炉子说话。这番心定神安,竟从未有过。

“‘寒冷与窄床让人静素’,这话谁说过?赵平如此,孟校长也该如此。他几十年里每天面对的都是孤冷与硬炕,却比谁都泰然自若,处变不惊。

“而水,水房里的压井水,全村独一处。如今全村都用上了自来水,这口压井是仅剩的文物。桃花吐酒醇茶香,最初我以为是不一般的工艺,如今彻底明白,是水好。七星山酝酿的地下水实在甜美,随便乡里超市买的普通茶包,加开水泡出来,味道就不一般了。

“说来奇怪,看《立春》时,我曾想过,那样的条件,一个挚爱艺术的女人如何熬过?如今,当自己住进一模一样的房间时,心里居然没有‘熬’这个可怜巴巴的字。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感受、享受、乐活这样的词汇会频繁出现在我简单清净的生活里,出现在这原本陌生的世界角落。

可是老米!让你安心的到底是什么?是桃花吐书屋夜晚放射出来的不寻常亮光,还是孟校长、程丽、钱双月等一众新朋温暖的目光?到底是什么?还有,老米!为什么你至今忘不掉罗大厨在婚礼唱《蓝莲花》的情景呢?”

 

据说冬天是思想喜欢的季节,据说最不爱动脑的人,一到冬天也会反复思考些什么,据说全世界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大都生活在北半球。此刻,米安多坐在幼儿园的炕上,大脑也翻江倒海,各路思绪搅拌纠缠一处,需要用力理顺,用指肚,用键盘。随即,她开始记载今晨的梦,必须及早记,过了中午,所有记忆都像被孟婆汤洗过一般,一丝不留。她尽可能把梦中饭局的场景以及人物的座位描述出来,当写到自己跪在大雨中捞救刘国栋时,不禁心生酸楚,眼睛湿润。

外屋门响,钱双月进来,说书屋炉子着起来了,屋子也暖了,话说半截,看到米安多神情有变,不再言语,由着她低头收拾文档,合上电脑,躲闪出屋。

 

雪片渐大。

程丽抱着小星星来幼儿园时,大雪已经没住脚面。天空阴得仿佛马上要掉下来,果真天地一笼统。

什么情况?房间不如往日暖和,炕上只有一个孩子在玩。

钱双月抱怨天气不好,其他孩子恐怕都要迟到,来不来也两说着。程丽说咱幼儿园又不是学校,没规定孩子们必须天天来。她把小星星放到炕上,为她脱去厚厚的棉服,本想脱鞋上炕逗两个孩子玩会儿,但听说赵平今天没来生火,也一直不见人影,心里就是一怔,把小星星交给钱双月,出门去了书屋。

书屋炉火正旺,噼啪作响。米安多一个人坐在离炉火最近的桌旁打字。

“米老师早!”

“你也早。”

“赵平……还没过来?”

“没有,也没在他屋。我离开时,大黑独自在房间里哼唧呢。”

“孟校长来过吗?”

“没有。昨天他说过今天要收拾酒坊,还要开新酒,上午不能来。”

“哦!赵平会不会在孟校长家帮他干活?”

“难说。他如果在孟校长家,通常会带着大黑。”

“也是。我还是去看看吧。回头赵平来了,你给我打个电话。”程丽指了指书架角落,那里有一部座机电话。

程丽表情凝重,转身离开,推开门时,外面雪花翻飞。起风了。

眼下,整个桃花吐,米安多是程丽最信任的人。全世界知道她惊天大秘密的,除了武娟,就只有米安多。没有米安多,就没有现在的幼儿园和安全着陆的小星星。是的,米安多是她程丽的知己,但即便如此,她的另一个秘密还是没对米安多说起过。

她喜欢赵平。

程丽记得,自己初回桃花吐时,赵平正在自家院里干活。一个光头青年,高大的身材,瘦小的衣裤,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深不见底,抬头看人时不动声色,更不言语。时值四月末,前后院都已种上蔬菜,后院的秋白桃花谢叶展,开始坐果。赵平把原来前院左右分别码放的玉米秸秆归拢到一处存放,以便腾出更多的地方种菜。天气渐暖,每天烧柴量比冬天少了三分之二还多,除了晚间需要烧柴热炕,白天做饭基本改用电器。

赵平落脚桃花吐村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期间程丽从未回过家,因此第一次见到本人。那凤楼曾在电话里谈到过这个农忙时的帮手。

“他不光帮咱一家,谁家的活他都干,而且不要工钱。谁叫他都去,心眼不是很多,你知道吗!”

 

关于赵平心眼多不多的问题,程丽从未想过,这在她不是个问题,因为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她从赵平的眼睛里看到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而当赵平一个人建起一座幼儿园后,在程丽的心里,赵平不仅不是心眼不多,简直是能工巧匠,甚至神人附体。最初他是力工,抡起大锤几下就把两间教室的间壁墙砸开。接下来他是瓦工,自己和泥自己砌,重新规划布局,砌出一间南北走向的厨房,搭起了一灶两用的锅台,做饭的同时顺便烧炕。原来两间教室的两道门被堵上一道,留下的门内砌一人高的挡风墙,解决了冬季冷风直入的问题。几年来严重破损的墙面被逐一磨平。地面重新抹了水泥。新铺的大炕能睡十几个孩子。此后,赵平身兼二职,木工与油漆工。他把木窗框重新修钉一番,该换的换,该补的补,然后粉刷一新,刷成了孩子们喜爱的粉红色。

冬天里,粉红色是能通灵的。

所有工程的重中之重是厕所。两年前,赵平曾在孟宪启家门厅兼厨房的北墙根辟出一角,挖了一个室内厕所,蹲位下面用一块金属板铺出一个45度斜坡,直通户外。在孟宪启家后院,赵平挖了一个两米深的化粪池,承接斜坡出屋的金属板。腿脚不好的孟宪启从此在室内方便。后来,赵平在旧学校如法炮制了一间室内厕所,供到书屋看书的人方便,所花费用皆出自孟宪启的退休金。这一次,赵平把原来厕所有效扩大,增加了蹲位,分出了男女,为此特别扩大了学校后院原有化粪池的面积。

当然,孟宪启家与幼儿园厕所的化粪池清掏工作全由赵平一人承担。

 

在程丽眼里,就没有赵平不会干不肯干的活。她不知道赵平的跨行手艺是哪里学来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一概拒收工钱,不管活计多苦多累工期多长。万般无奈,程丽只好学习孟宪启,送他米面菜蛋。幼儿园建成后,程丽一次性买了五十斤挂面送给赵平。让程丽略感欣慰的是,入冬后,赵平一直穿着一双45码运动棉鞋,那是她专程去集利镇大商场买来的,赵平收下后马上换下了之前穿破的旧鞋,是孟宪启从姐姐孟宪桂家里翻出来的,外甥蒋冬晨上中学时穿过的。

45码大脚,桃花吐只有蒋冬晨能与之一比。

那么高的身材,快赶上村里原来最高的冬哥了,那么宽的双肩,那么修长的腿,即便模特也未见如此完美。修建幼儿园时,赵平穿着一套瘦小的迷彩服,一个人在深秋季节挥汗如雨,不知疲倦,一双大手不管干什么都够灵巧。光光的脑袋换是别人注定难看,可是在他,却别有气质。程丽知道,每次光头刚刚长出毛茬,赵平就去孟宪启家里拿推子推净,一丝不留,如他干活一样,从不马虎。他干活时弯腰、劈腿甚至跪下,都到极致,一待干完活,腰板顿时挺得溜直,一股难以掩饰的扎人的气质。程丽完全被吸引,不住想:就这样吧,就在桃花吐,跟了这个男人,带着小星星一起过下去,一定会幸福的。

在程丽无数个闪烁未来之光的梦境里,始终有赵平的身影,却从未有过孩子生父。赵平给予她的美感与安全感,此前从未有过。赵平让她心疼。她常有一种要照顾他的冲动。

“我是不会在乎你没有家甚至没有来历的。”这是幼儿园成立后程丽心里不时翻涌的一句话。

 

与此同时,米安多也在密切关注赵平,关注的角度甚至比程丽还要细致。

在米安多眼里,赵平来历不一般,绝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

有些感觉颇似《远山的呼唤》42的田岛耕作。

别看他所有活计都会干,所有工具都会使,但一双非同寻常的大手出卖了他。冷不丁看,那双手皮糙色黑,崩皮裂纹,与其他农民没两样,但是细瞅,十根手指纤长而直,这意味着手指发育正常,没有过度劳作。还有他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十足标准普通话,即便在沈州也难达到,除非身边有语言过关的语文老师,或受过专业训练。不过,就像不喜欢别人琢磨自己的身世一样,米安多也不肯过多琢磨赵平的背景,不去主动打探,也不指望孟宪启会透露什么。就这样吧,毗邻而居,不计过往,不问来路,不究前程。

米安多哪里知道,对于赵平,孟宪启了解的并不比她多。赵平刚来时不会使锄头,第一次跟孟宪启到后园子除草时,赵平直接用手薅,一天下来,满手是伤口,血水滴到地上。孟宪启要帮他处理,他居然对孟宪启说:“不用,世上所有的外科也缝不合我了。”看到孟宪启讶异的目光,他补充一句:“一部电影的台词。”这话让孟宪启琢磨了好多天。米安多住下来不久,有一天孟宪启问她:

“‘世上所有的外科也缝不合我了’,这是哪部电影的台词?”

米安多想了想,回答说:“应该是《情枭的黎明》43。”

孟宪启讶异。此后,赵平再未说过类似的话,甚至很少说话,与人交往基本靠动作,点头与摇头,眼睛开与合。其他人不以为意,程丽却为此着迷。她不在意赵平爱不爱说话,若能跟他在一起,自己也可以不说话的,只要幼儿园屋里屋外桃花吐前街后巷闪动赵平的影子就一切安好。

 

程丽在孟宪启家没找到赵平。看得出来,孟宪启对赵平不见踪影的消息不感意外。他正在打理西服,用一个毛刷轻轻刷着领子与袖口。

“也许谁叫他去家里干活了,走得急。”

“那也应该说一声,或者留个字条。”

“以前他也有过的。没事儿。而且,没准他上山了。”孟宪启说着,手里的活一直没停。这件西服他一年穿三季,是姐姐孟宪桂亲手缝制。

“这天上山?”

“赵平干啥从不看天气。”

对孟宪启的解释,程丽将信将疑,不算满意,匆匆别过孟宪启,顶着漫天大雪回到旧学校,直奔南趟房,一进走廊,就听到大黑的狂叫和激动的扑门声。赵平的门上挂着锁。程丽摘下锁,推门进屋,大黑扑到她腿上,扑到她胸前,仿佛久别重逢的友人。这条身量不小的土狗,长相凶狠,为人却极其友善,不懂攻击。程丽一边弯腰抚摸大黑的头部、耳朵,说着安抚的话,一边抬眼观瞧赵平的房间,但见四壁斑驳,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床旁两米远有个铁炉子,角落里摆放着一张比墙壁更加斑驳的学生桌,桌上码着几十筒挂面,地上则是十几棵蔫帮大白菜。书桌下面是两个纸盒箱,里面是赵平的物件,衣服鞋帽一类,再没别的。

“跟监狱差不多啊!”程丽暗叹,一丝酸楚泛起。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赵平房间,虽然之前想过应该十分简陋,但还是出乎意料。不知大黑是饿了,还是要到外面方便,它一直围着程丽摇着尾巴转圈,不耐烦地哼唧着。程丽在赵平的房间找了半天,没找到吃的,却在门口墙上找到一根栓狗绳。程丽见过赵平栓着大黑走路,就把绳子套在大黑脖子上,牵着它走出房门。大黑果然有情况,一出走廊就奔了西墙角,抬脚方便起来。随后,程丽牵狗到幼儿园,让钱双月找出头天孩子们吃剩的半碗大米饭和豆腐汤,连汤带饭倒进一只盘子,放到地上。大黑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光了。

“赵平没在自己屋?”

“没在。”

“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

“大黑好像没吃饱。”

“拿个馒头给它吧。”

大黑像是能听懂,换了另外一种哼唧,仰头看着程丽。程丽拿过钱双月递来的馒头,一块一块掰给大黑。大黑一口一块,兴奋地摇着尾巴。

 

米安多从窗口瞥见程丽牵着大黑往南趟房走。

风雪正盛,天地笼统。程丽的橘色羽绒服很是夺目,更有大黑在旁边一跳一跳地迎风踏雪,像一幅远古的画。

米安多再次意识到,之所以给自传起名《放逐》,并不仅仅因为自己喜欢杜琪峰的电影,也不因为自己离开所有来到这偏远之地,而是自己骨子里固有的外奔性情以及从小积攒的无处宣泄的情感和对自由的无限渴望共同作用的结果。大雪恢复了她的记忆。她记起自己少小时第一次出走也是大雪天,八九岁的自己,领着妹妹米安妥,离开家门,走出好远。

那天早饭前,父亲米守成因为她穿衣慢了而怒发冲冠:

“快点吃饭,吃完给你熟皮子!”说时他并不抬头,一口一口吃着饭,大声咀嚼。米安多穿好衣服,凑到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颤抖着等待。

你等着!熟皮子!是她少小时最熟悉的语言。她暗自期望父亲会忘记她的错,或忘记他的计划。是的,她明天一定会早些醒来,早些起床。她知道自己错了,也知道自己笨,不够懂事,令人讨厌,不过她明天会好好做,会让父亲满意。可是吃完饭后,是米守成吃完饭后,米安多还在低头小心翼翼吃着的时候,他的一个巴掌还是如约抽了过来。米安多浑身颤抖,眼泪含着饭粒挂在嘴角。

随着巴掌落在米安多小小脸上的是一句声音格外高亮的警告:

“你等着!等我下班回来给你熟皮子!”

那天正值寒假,无需上学,所以单等父母上班一走,她就带着妹妹出发了。她要逃离对未知的熟皮子的恐惧,她要躲开常态化的巴掌。那天雪大,一直下,姐妹俩一脚一个雪窝,走了好久。她们的出走经验为零,准备也不充分。妹妹很乖,听姐姐的话,但脸上一直挂着眼泪。中间,姐妹俩进到一个小杂货店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后来妹妹哭出声来,米安多才发现妹妹没戴手套,小手已经冻得通红。她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给妹妹戴上,自己光着手领着妹妹走。后面的记忆有些模糊,与另一次出走模糊到一处,感觉像是天黑了,心里害怕,又像是没能抗住严寒,姐俩回家了。

 

“这该是《放逐》前传。”米安多眼里盈满泪水,把记忆敲进电脑。她没看见程丽在走廊门口解开了栓绳,大黑“噌”地窜出好远,奔了七星山的方向。黑色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米安多擦拭着眼泪,一度哽咽,脑海里莫名浮现《美国丽人》这部影片最让她动容的情节——男孩请女孩观看他拍过的最美的视频。秋风中,一个洁白的塑料袋在红色的车库门前贴着地面伴着金色的落叶翩翩起舞。被人丢弃的洁白的塑料袋柔软、轻盈、随意、自由、放纵。男孩看着,对女孩倾诉着散文诗一样的情感:“那一天很奇妙,再过几分钟就要下雪。空气中充满能量,几乎听得到,对吗?这个塑料袋,就跳起舞来,像一个小孩求我陪他玩,整整十五分钟。那一天我突然发现,事物的背后都有一种生命,一股慈悲的力量,让我知道其实我不必害怕……我必须牢记。有时候,这个世界拥有太多的美,我好像无法承受,我的心差一点就要崩溃。”

这是最动人的时刻,是全片最感人的一节。易感的男孩,细腻的男孩,他让那个因为父亲猥琐母亲庸俗家庭索然无聊而深度自责的女孩深深感动,于是爱意萌生。

哪个被家庭慢待的女孩儿会觉得自己尚有优点?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有意义有价值?会觉得自己配活下去?她问自己:米安多!你少小时有过骄傲吗?有过自豪吗?你从小到大被人叫过宝贝吗?

是的,米守成脸上偶尔也会现出难得的和蔼,但这时候也许比他挥舞巴掌更让米安多难受,因为此时他一定会叫她大傻丫头。

这很有可能是在挥洒他在单位无法挥洒的骄傲。他内心是骄傲的,因此看谁都觉得傻,任谁都不如他自己。

“来!傻丫头,把勺子递给我。”他喜欢这样说。

如果家里碰巧来了客人,他会这样介绍:“这是你谭叔叔!老谭!这是我的傻丫头!”


本篇取自《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第二部【灵山】第二节

 

注释:

35、《放逐》—2006年香港电影,导演:杜琪峰,主演:吴镇宇、黄秋生、张家辉、任达华

36、《枪火》—1999年香港电影,导演:杜琪峰,主演:黄秋生、吴镇宇、吕颂贤、任达华

37、《走出非洲》—1985年美国电影,导演:西德尼.波拉克,主演:梅丽尔.斯特里普、罗伯特.雷德福

38、《黑店狂想曲》—1991年法国电影。导演:马克.卡罗、让.皮埃尔.热内,主演:多米尼克.皮诺

39、《立春》—2008国产电影,导演:顾长卫,主演:蒋雯丽、李光洁、焦刚、董璇

40、《第三人》—1949年英国电影,导演:卡罗尔.里德,主演:约瑟夫.科顿、阿莉达.瓦莉、奥逊.威尔斯

41、《东京暮色》—1957年日本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主演:原节子、有马稻子、笠智众

42、《远山的呼唤》—1980年日本电影,导演:山田洋次,主演:倍赏千惠子、高仓健

43、《情枭的黎明》—1993年美国电影,导演:布莱恩.德.帕尔玛,主演:阿尔.帕西诺、西恩.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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