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名之前,红鱼赶回学校。正是晚饭后,等待晚点名的护校学员们大都三三两两地在校园里散步。邱月等在学校门口,看见红鱼远远地跌跌撞撞地跑来,她忙做手势示意她别急。红鱼满头大汗跑到她面前,问她,没晚吧?小邱!

  还有五分钟呢,然后邱月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晚不晚都没关系了……

  为什么?难道不晚点名了?

  邱月笑眯眯地说道,有个好消息,一会儿就要宣布。你猜是什么?

  我可猜不着。

  邱月说,告诉你吧,马上就要分配了!分配名单已经出来了,咱俩呀——分在一起了!邱月跳起来搂住了红鱼。可是红鱼并未如她所想像的那样也欢呼雀跃,更没有细问分到了哪里,而只是疲惫地笑了笑说,那太好了。

  邱月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她,哎?你怎么了?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没变呀。

  好像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邱月说,我也说不清。

  当晚不到八点,红鱼就睡下了。她睡得是那么沉,那么香,无论宿舍里另外七个女孩如何地出来进去,开门关门,说笑打闹,嘁哩咣啷,都不能影响到她了。直到第二天起床号响起,邱月推她,大声叫她,红鱼,红鱼!起床了!

  全校集中分配的消息使得陆军护校里沸腾异常,平时老老实实的女孩们都进入了分别前的慌张与慌乱。有的单位来了领人的人,有的单位来了接人的车;有委托护校送站的,也有的单位来的只是一纸调令,让学员自己前去报到。从消息宣布的第二天起,就有同学陆续离开了。最忙的是第三天,几乎是每一个小时,全校同学都要到大门口去欢送离去的同学。男女同学们都流着眼泪,有的哭朋友,有的哭分离,有的哭自己。

  红鱼和邱月要去的是个野战军医院,在一座小城市的郊区,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野战医院来电话,说是医院的大部分科、所都参加冬季拉练去了,预计两天后才会回来,所以让她们两天后上路,医院会派人去接站。这给了红鱼极大的余地。得知消息后,红鱼跟谁也没打招呼,和哥哥一样,立刻就骑车直接去了爸爸妈妈在的那个农场。

  警卫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拦住了她,而且铁面无情地根本不给往里传达的机会。红鱼站在那里就哭了。她对警卫说,你也是父母养的(心里说,狗娘养的),你也是当兵的,你也应该理解我,这一走就不知道哪年还能见到他们了!

  那警卫说,他们都是牛鬼蛇神,你应该和他们划清界限!还有脸来看他们!

  红鱼说,他们如果是牛鬼蛇神的话(心里说,你才是牛鬼蛇神),早就去监狱了。这是农场,而且也不是劳改农场,而且他们要真是牛鬼蛇神的话,我这个解放军干部也就当不成了!

  那警卫说,你算什么干部,不就是护士吗?有什么了不起?

  红鱼说,我没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来看我爸爸妈妈,我有这个权利!

  警卫又说,我不让你进,你就没这个权利!

  红鱼说,你没有人心(心里说,狼心狗肺)!

  警卫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小心我让人来抓你!

  红鱼一听,这正是大好机会,就马上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人心!你要想让我说,我可以说一百遍!

  警卫说,好呀你,你等着!然后他弃红鱼和大门于不顾,跑着进了里边不知什么地方报告去了。

  红鱼在门外等,想到农场里还有上次遇到的那个排长那么好的人,心里竟十分地平静了。等一会儿看完爸爸妈妈,她会回家去,晚上就留在家里,她要和曙光做最后的告别。就在几天前,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曙光。当然,曙光也完完全全地属于了她。从那时起,她几乎时时刻刻都感觉得到曙光的臂膀,时时刻刻都能够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他低声的呼唤、他温柔的抚摸。男女之情是如此美妙。两个相爱的人竟能够达到如此高度的一致,相融相汇,创造如此的人间仙境。

  这时,里边跑出来两个战士,刚才那个警卫已不在其中。一个战士留下来站岗,另一个说,走,你跟我走。

  红鱼跟他进了大门,走了很远,到了一排平房前面。在一扇虚掩的门前,那战士立正喊了一声,报告!

  门里答道,进来。

  一个又黑又壮的中年军人干部在一张三屉桌前抽烟。他看着红鱼进门,既不说话,也不眨眼,盯得红鱼有些发毛。红鱼本能地举起手敬了个军礼。那人这才指了指椅子,示意她坐下。他问,你就是刚才辱骂战士的那个人?

  红鱼说,我没有骂他。

  那人说,他说你骂了,你说没骂,当时又只有你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证人,你说怎么办?

  红鱼说,我可以和他当面对证。我不会骗人。

  那人说,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人?

  红鱼急了,说,你可以去问我爸爸妈妈,他们就在这儿。

  那人想笑,又忍住了。红鱼看出来,气氛在缓和。那人又说,你怎么不让我去问你的单位呀?

  红鱼说,我还是学员,护校学员。

  那人说,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说说吧,你来干什么?

  红鱼终于如愿以偿。原来那干部是农场的副参谋长,他派人找来了红鱼的妈妈,还有爸爸。一家人在农场团部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见面了。妈妈还好,还在宣传队,还演李奶奶沙奶奶和一切奶奶,而爸爸看起来却有些老了,不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而且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气势。红鱼哭着抱住了虎落平阳的爸爸。爸爸用力地推开她,说,别别,咱们家不兴这套。

  红鱼又抱了妈妈。妈妈拍拍她的背,说,我得抱抱我的女儿,女儿是我亲生的,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爸爸在一旁看着不吭声。在此后的谈话中,爸爸的话也很少,即使如此,他也只跟红鱼说话,并不理睬妈妈。妈妈说她宣传队的事情时,爸爸就闷着,看也不看她。红鱼感觉到了爸爸妈妈之间的紧张关系,但是她不愿表现出她发现了什么。相信艰难时期一定会过去,爸爸妈妈一定会和好。

  红鱼向爸爸妈妈讲了去看哥哥的事,如实讲了哥哥的工作环境,也讲了自己的去向。她这次给爸爸妈妈各带了一大瓶麦乳精,这是一种新产品,据说营养丰富,有牛奶和巧克力的成分。妈妈问了价钱,觉得有些贵。红鱼说,是用我的津贴买的,下个月我就该挣工资了,就有钱了。

  爸爸说,钱有什么用,补补身体蛮好。

  妈妈说,我又没说不好……

  爸爸沉默了,就像什么也没听见。看得出来,爸爸与妈妈的关系已是非常冷淡了。但是做儿女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走的时候,红鱼没忘了去感谢副参谋长。她敲敲门就进去了,刚要说话,副参谋长就用手势制止了她,问她,你为什么不喊报告?

  红鱼一缩脖子,说,呀,忘了,那我重来。她退出门,小声说,报告!

  进来。

  她进去了,说,参谋长,谢谢你,我要走了,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一走,就见不到我爸爸妈妈了。真的特别特别谢谢你!说着就掉了眼泪。

  副参谋长说,不必了。还哭!你回去还要加强思想改造哇。刚才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其实说人家没人心就算骂人。不是非得骂“他妈的”才算骂人,你想啊,长的不是人心,还能长什么心?不论长什么心都不是人了呀?

  红鱼一立正,说,是!

  转身出门前,她又深深地给参谋长鞠了一个大躬。她心想,这个躬是帮爸爸妈妈鞠的。

  回家的路骑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想着何曙光,想着如何度过这最后一夜,想着曙光有力的臂膀,想着即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轩畅淋漓,想着即将来到的竭尽缱绻同销永夜的甜蜜,竟然毫不知累。

  天黑以后,红鱼才进了家门。家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曙光一日三秋地等在门里乐融融地迎接她的景象。曙光!曙光!曙光哥哥!她边喊边打开了全家的灯。可是,曙光不在!!

  哥哥房间里有一封信,正正经经地摆在桌上,信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红鱼扑过去,两手哆嗦着拆开了它。是曙光留下的。


  红鱼:

  你一定感到突然,我也同样。可是你先别急,要安安静静地看完信,再想办法。

  上午,派出所和街道委员会来查户口。我本来不想理他们,可是他们好像知道家里有人,把门都快砸破了,我只好开了门。我说我是你们舅舅,来帮你们看家的。他们把我带到派出所审查了半天,还给学校去了电话。幸亏学校管事的人去市里开会了,说是下午才回来。学校接电话的人不认识我,但是查二年级的名单上有我的名字,他们就放了我,让我下午再去派出所。

  所以我就走了。是老天爷让我走的,不可抗拒,是命运。

  唯一不舍的是你。

  我可能先去我大弟弟的学校住一段时间,他在光明中学,在北山。以后等我有了固定的地方,我会给牛牛写信。感谢你和牛牛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会用一辈子来报答你们的。

  还记得那首诗吗?

  “等着我吧,当从遥远的地方

  再没有音信回来,

  等待着吧,当那些和你一起等待的人

  都已经厌倦了的时候……”

  再见了,我的小红鱼!永远吻你!等着我!永远!


  匆匆

  下边没有署名。

  红鱼愣在那里,有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好久好久,她醒过来,回到现实。突然她明白了,她应该去找他!去北山,去光明中学,无论多远,去见他一面,也许就真的是最后的一面。

  她迅速收拾了自己的几样东西,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了。然后她关了水阀,正要去关电闸,这时,门被敲响了。

  谁呀?她问。

  外面好几个声音答道,我们派出所的!

  红鱼沮丧地开了门,问道,有事吗?

  一个大妈自来熟地说,哟,红鱼在家呢?没去学校啊?……我们来各家看看,联合查查有什么外人没有。

  红鱼说,没什么外人。

  一个老民警立刻说,不对!这几天住你们家的那个人怎么下午没来派出所啊?

  红鱼做出疑惑的神态说,什么人?我们家的?

  民警说,少废话,你能不知道?在你们家住了好久了。

  大妈说,就是那个挺年轻的,和你哥哥一起的。

  噢,那是我小舅。他平时不住这儿,有时来,有时走,他在学校有宿舍。

  现在呢?他哪儿去了?民警追问道。

  红鱼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刚回家,没见到他。回宿舍了吧?

  看着红鱼疲惫的神态,多半也看在她一身戎装的面子上,一行人在各屋转了转,没什么趣,就离开了。

  红鱼再次上路。曙光,你在哪儿?我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昏黄的路灯下,红鱼骑着车往北,再往北,直到完全没有了灯光。走在郊区的路上,只能借着来往汽车的灯光认路。一辆车过来,一辆车又过去,好在路上还有别的人,人们都是这样默默地骑着,没有人抱怨。后来在同路人的指点下,红鱼终于拐上了一条岔路,路的尽头就是光明中学。

  到了学校门口,红鱼才猛然想起,她并不认识何曙光的弟弟,也并不知道他弟弟的名字。一时间,红鱼懵在大门外。怎么办?但是她又似乎是知道的,好像听曙光和哥哥聊天的时候,讲过他爸爸给孩子起名字的故事。曙光生下来的时候,正是解放战争打响,快要解放全中国了,他爸爸就给他起名曙光,后来他的弟弟们都依照出生时期的特征分别被起名。可是具体叫什么,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叫光明?建国?还是叫建设?民主?

  想来想去,他的大弟弟应该是叫光明。红鱼敲开学校传达室的窗户,对值班的老大爷说,师傅,我找何光明。

  老大爷说,何光明不在。

  果然有这个人!红鱼又问他,你认识何光明是谁吗?

  老大爷说,我能不认识?他在这学校上了三年呐,高三的。

  可是你连想都不想一下,怎么就知道何光明现在不在呢?红鱼不依不饶。

  老大爷说,因为今天下午就有人找过他,正好有他一个组织的人在这儿,人家说的,何光明不在。

  下午来的那个人也许就是曙光?红鱼再问,我能不能再进去问问他们,何光明到底去哪儿了?

  行,你去吧,找不着人可别赖我。

  红鱼进是进去了,可是去找谁呢?她只能遇上人就问,先问高三的宿舍,再问高三的男生宿舍。后来就到了宿舍外面,放大声音去喊,可是有人出来说,现在早已不按过去的班级住了,全分派别、组织住了。然后她就问何光明是什么组织的?人家说不知道。

  在黑暗里发呆,没有人注意你,可是也没有人帮助你。古时候孟姜女千里寻夫,起码还知道他在修长城。红鱼打起精神又继续找,敲每一间亮着灯的房间门,问同样的问题。终于有个人认识何光明,他出门来,在阴影里观察她半天,才说,何光明因为有反动言论早就进黑山学习班了,三个多月了。

  那么曙光呢?你在哪儿?昨日激情犹如梦中,不能想像那个发誓和你永远相亲相爱的人就这么突然无影无踪了。

  红鱼身心俱惫地回到护校,宿舍还没有熄灯。邱月正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同学们问红鱼去了哪儿,红鱼说去看了看父母。大家就噢地一声,表示了遗憾。邱月抢着告诉红鱼,有一个人来找她,说是让她带东西,一直等到快晚饭的时间,后来就走了。

  啊——啊——啊——

  红鱼立刻去了大门口。学校门外的小街上空无一人。曙光的影子久久地飘荡在眼前。她在门口一直坐到半夜。曙光,曙光,你在哪儿?今夜你有地方住吗?

  深夜,躺在上铺,想着不知何处的曙光,听着睡在旁边床铺的小邱柔和平稳的呼吸声,红鱼终于忍不住用被子捂住脑袋号啕大哭起来。

  就在那日,当她和曙光终于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天和地突然就无影无踪了。混沌之中,没有光亮,没有音响,只有两颗心在代理着时间,咚咚!咚咚!咚咚!曙光灼热的肌体象两扇燃烧着的蚌壳,轻轻一合,就把她连人带心都裹了进去。她感到自己蜷在大贝壳里,不断地缩小,缩小,直到变成一颗珍珠。曙光多情的大手无处不在,他抚摸着,流连着,滞留在每一个凹凸之中;他的亲吻也无处不在,慢慢的,沉沉的,深深地,重重地印在每一寸肌肤之上。这时,曙光在红鱼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我的小心肝儿,我太爱你了!怎么办?红鱼问他,什么怎么办?曙光说,让我吗?让吗?红鱼虽然并不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也感到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想更进一步地融合在一起的渴望,她紧紧地抓住曙光的双臂,对他说,让。曙光又说,你怕疼吗?她说,不怕,你不会让我疼的,是吗?曙光说,小傻瓜!

  红鱼也没有想到,原来曙光也是第一次。当他左突右闯终于破门而入之时,两个人都已是大汗淋漓。终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曙光开始是小心翼翼地策马而行,马蹄清脆,的哒,的哒;继而便松缰小跑起来,哒哒哒,哒哒哒;最后终于纵马飞驰,狂奔而去……红鱼犹如梦中,似是终于骑上仙鹤,飞翔在广阔的蓝天;身下是朵朵白云,白云下面是绿色的草原,草原上是点点珍珠般的牛羊……曙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红鱼,小红鱼,你没事吧?红鱼醒来,把刚才的梦境告诉给曙光,曙光一听就得意地笑了,说,嗬,飘飘欲仙了嘛!这就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听过吗?秦观的。红鱼说,没听过。你懂得真多。何曙光说,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嘛……一会儿你还想骑多少回仙鹤,我就让你再骑多少回!

  过后,红鱼问他,你真的和女王没有做过这种事?曙光说,真的没有,她一直没让。红鱼又问,那你们整天整天地泡在一起都干什么?何曙光犹犹豫豫地说,聊天,看书,听音乐……红鱼不甘心地问,就没有一点儿那种事?何曙光说,也有,最多就是搂搂抱抱……红鱼一听就受不了了,马上说,不行不行就不行!何曙光一看就笑了,说,以后肯定不会了,我有你了,再谁都不想了。

  离别的时候,红鱼对曙光说,曙光哥哥,你在家好好等我,我抽空就会回来!最多最多一个星期也肯定回来看你!

  谁知这一别竟是天地两茫茫!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邱月就叫醒红鱼,一起去大门口欢送一拨离校的同学。由于走的同学多,大家的情绪就容易激动,女孩子们一时间哭成一片,一边跟着学校领导呼口号,唱革命歌曲,一边流着眼泪带着哭音。

  革命战士志在四方!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

  邱月在红鱼身边也边唱边哭,唱得十分投入,哭得也十分投入。红鱼没哭,她搂着邱月,当送人的卡车出了校门,拐出小街,红鱼仍然痴痴地望着。邱月拉她,她这才突然哭了。

  整整一上午,红鱼都呆呆地躺在一早就打好了的行李上,一步也不敢离开。她盼着曙光能再来找她一回。邱月在一旁吹着口琴,净是些响当当的军旅歌曲,节奏铿锵,旋律雄壮,在一片狼籍的宿舍里和红鱼一起等着午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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