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军医院不大,但是占了城边不小的一块地方。在火车开始减速,播音员报出站名之后,邱月忽然指着窗外经过的一片围墙内池塘潋滟、绿树成荫的地方,对红鱼说,医院要是这儿就好了。果不其然,当丁红鱼和邱月背着背包,拎着旅行袋,跟着医院派来接她们的勤务员小李只用了十几分钟走到医院的时候,她们眼前的医院就是那个在火车上看到的小花园。

  邱月放下手里的东西,展开双臂,说,啊,新生活开始了!

  两个正常分配来的新护士的“新生活”并没有在军医院引起什么反应,因为这一两年光是进出野战军的女兵就有四五十个,在军医院、通讯营、军部卫生所之间流动,各种背景和来历五花八门,听起来都惊世骇俗的。

  勤务员小李直接把她们带到了医务处报到。医务处的余处长看起来是医生出身,四十多岁。他对两位新护士说,医院现在很需要既有理论知识,又有专业技术的护士;这两年新兵的大量增多,使得医疗事故也多了起来,这是与我们“救死扶伤”的原则相违背的,你们才是医院真正需要的人材。

  邱月为此激动得满脸通红,两眼放光。她说,我们一定好好干。

  余处长说,不只是好好干的问题,是要把正规的操作规程和认真细致的工作作风结合起来,把热情的态度和科学的原则结合起来……

  出来之后,邱月说,余处长说咱们才是医院需要的人材。

  红鱼打击她说,一个护士,你什么人材呀?护理人材?

  邱月说,你别看不起自己好不好?

  红鱼说,我怎么会看不起自己?不过是对自己的价值有个正确的认识罢了。

  在军务处,红鱼和邱月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住同一间宿舍。按规定,干部宿舍两人一间,战士八人一间。医院顺理成章满足了她们,在一排平房的尽头腾出了一间空房给她们。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邱月率先到隔壁借了一只桶拎来水,先泼了满地,又用毛巾包住头说,我先来扫天花板。

  红鱼往上看看,满顶糊的旧报纸,说,哪里有什么天花板,最多叫顶棚。

  邱月不和她争,说,顶棚就顶棚,你先躲一躲,我扫了!

  这排平房的顶棚似乎是在同一根大梁下面,邱月这边一碰,顶棚就忽闪起来,好象整排平房的顶棚都在颤动。邱月没料到这一招,吓得险些从床板上摔下来。红鱼一个箭步上去扶住她,说,原来是通的!看来以后连说话都得小心点了,要不就新闻联播了。

  邱月惊魂未定,一听红鱼非但没有安慰她,而且想着的还是她自己的秘密会不会被听到,于是就反驳道,你有多少秘密别人不能听的?

  红鱼反问,你敢说你就没有秘密?永远?

  邱月说,我就是无所不能对人言!永远!

  红鱼斜她一眼,哼了一声,说,等着吧你!

  三天以后,两人正式上班。红鱼内科,邱月外科。中午吃饭的时候,邱月如约与红鱼在食堂碰面。她告诉红鱼,外科主任和她谈话时说,就是因为在医务处她表了态要好好干,医务处主任就把她推荐给了外科。外科主任说,外科需要的就是积极的、外向的、泼辣的人。她都符合。

  红鱼说,那就好。

  邱月问她,你呢?

  内科护士长是个老同志,大约五十岁了,名为刘贝,很洋的名字。她声音柔和,轻手轻脚,慈眉善目,遵循的是老一套护理原则,十分强调生活护理,病人一入院,从头到脚都要求护士关心到。她让红鱼先在治疗室做一个月,带一个新兵,情况熟悉了以后再参加大排班。谈话的时候红鱼就想,军队里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女人?她年轻的时候会嫁给什么人呢?什么样的男人能享她的福?她在床上会是什么样?要是何曙光在的话,他会不会看上她这样的女人?

  到医院的当天晚上,红鱼就给哥哥写了信。信中她如实地把她和何曙光的恋情告诉给了哥哥,除了那整整一下午。她让哥哥帮助她和曙光联系,把她的地址通知曙光,并及时把曙光的消息转告她。她想得出哥哥是如何地震惊,甚至恼怒,想得出哥哥的来信中会如何历数何曙光与女王的感情纠葛,会如何苦口婆心地劝她想清楚,还会把曙光现在无处藏身的处境与她的优越处境相比较。可是红鱼知道自己对何曙光的感情有多强烈,知道自己对他的迷恋是如何不可救药。起码在离开他的这几天里,每每想起他,她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起反应,心会狂跳,口会发干,手脚紧缩,头会眩晕。她想他,想得上天入地,无孔不入。

  然而新环境对旧日情怀也有着极大的消解作用。一天里上午下午,打针发药,处理医嘱,领药领器材,还要边做边给新兵讲解,忙忙碌碌下来,只有回到宿舍,才能有自己的一点时间。邱月写日记,而她,想曙光。

  邱月进外科以后情绪极其高涨,每天回来给红鱼讲外科的事情,讲得嘻嘻哈哈,兴致盎然,口干舌燥。科主任怎么怎么说,护士长又怎么怎么样,周护士干了什么,林医生和罗医生又怎么怎么了……等等等等。红鱼半眯着眼看着她,心里琢磨着她真正有兴趣的人到底是谁。终于,一个月过去了,在邱月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人就是小罗医生。她开始的称呼是罗医生,然后是小罗医生,最后是小罗。而那个林医生、周护士、护士长,从头到尾该怎么叫还怎么叫。

  一天在食堂吃早饭时,红鱼问邱月,小邱,哪个是小罗医生?

  邱月四周看看,说,你干吗问他?

  红鱼说,随便问问。

  他没来。

  他值班?

  小邱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像不是。

  那为什么?

  谁知道。她又闷闷不乐地补了一句,说,我才不管他呐。

  嗯?这是什么意思?红鱼一把抓住小邱的手。什么叫“我才不管他呐”?

  小邱苦笑一笑,抽回了手。

  晚饭后,红鱼拉着邱月去散步。淡淡的月光下,她们围着小池塘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三三两两的病号们都散去了,红鱼也不说个回字。

  不得已,小邱只好说道,你不就是想知道小罗医生的事吗?我现在告诉你还不行吗?

  红鱼说,你早就该说了。

  小邱说,你也不直接问,我怎么说?

  红鱼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这一辈子到底有没有秘密?

  邱月说,好啊你,小心眼,还记着那天的话呐?我早忘了。

  红鱼又笑,说,我知道你憋不住话,又不想害得你新闻联播,才和你上这儿来……

  邱月分到外科后,先去了手术室,主任准备让她在手术室做两个月后再去病房。上班第二天遇上的就是一个大手术,腹腔探查。病人是个老太太,家在附近农村,近期常常腹部疼痛,有时疼得在炕上打滚,但是一送县医院又没事了。三番两次的,子女们就不再把她的腹疼当回事情。终于这一天,老太太自己爬着到了门外,招呼邻居把她送到了解放军的医院。在门诊部一检查,腹部鼓胀坚硬,炎症特征明显,血压极低,心跳极快,再去X光拍片,腹部有不明肿物,马上就进了手术室。

  邱月由于是初来乍到,就担任手术台下的巡查护士,她的任务是保证手术台上的器械、纱布供应,以及病人在术中的给药和血压、脉搏监测。手术医生是主任和小个子罗医生。

  刷手的时候,罗医生就注意到了这位新来的护士。双方都戴着口罩,又都身穿无袖手术服,虽然看不清五官,却看得清身材。邱月小巧玲珑,皮肤白皙,两只手尤其细嫩灵巧。罗医生就问她是从哪个护校毕业的,学了几年等等。于是她也问他是从哪个学校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分来几年了。他说刚一年,而且学的就是外科。刷手之后是酒精泡手,泡手之后进手术间,邱月娴熟地用镊子给他夹来手术衣,抖开,罗医生张开两手伸进两个袖子里去,小邱在他的背后为他――系好带子。整套配合流畅自然,天衣无缝。

  最后,小罗医生对她说,谢谢。

  小邱说,为人民服务。

  手术刚刚开始,一打开腹腔,就发现里边已经布满血水,主任判断,肯定是有穿孔了。他让邱月马上加了两包带尾纱布,一块一块填进腹腔,吸干腹腔中的血水,然后把纱布拿出,再一寸寸地察看九尺回肠。老太太血压时有时无,时高时低,邱月和麻醉师在台下打针输液,忙得不亦乐乎。但手术还是多次因病人的心脏、血压情况不妙而中止,而等待。每到这种时候,主任和罗医生就坐到墙边的椅子上休息。主任把头一仰,闭眼就睡,直到麻醉师喊他。而罗医生就紧紧地盯着忙碌在手术台边的小邱。时不时地,小邱向他这边溜一眼,就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她只好一笑,而他不动声色,就那么严肃着。

  三个多小时以后,这个由肠梗阻、肠套叠引发肠穿孔的手术终于要结束了。关腹腔之前,主任发话说,小邱,点点数。

  邱月和器械护士一起点了器械点纱布。手术台上的,刚才扔到盆里的,都数过,似乎带尾纱布少了,她再点了一遍,确实是少了一块。她说,主任,纱布少一块。

  主任二话没说,下手就进到腹腔摸,没摸到;让罗医生再去摸,一遍,一遍,还是没有。主任就说,你再去点点扔到盆里的,一块一块报出数来。

  邱月弯腰用镊子把盆里浸着血水的纱布一块一块地又数了一遍。这时,麻醉师提醒道,病人状况非常不好,希望尽快结束手术。他问,能不能现在先关上?等病人恢复以后,再择机检查?

  邱月当时就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找不到纱布就不能关腹腔。这是我的职责。

  做腹腔手术用的纱布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纱布,用于一般的表面止血;另一种是带尾纱布,纱布一角钉有一条带子,用于腹腔内的止血,纱布进入腹腔,而带子始终留在腹腔之外,以免忘记。邱月发现少了的就是一块带尾纱布。

  罗医生再下手去摸了一遍,还是没有。

  主任有些不耐烦了,说,我和罗医生都摸了,而且不止一遍地摸了,会不会是你一开始就记错了?

  邱月说,我没记错。

  麻醉师说,那怎么办?是让病人就这么干等着?还是……

  邱月再次说,那也不能关。

  麻醉师怒气冲冲地对邱月说,生命重要还是你的职责重要?如果病人今天死在手术台上,你负不负责?……老主任,你看着办吧!

  主任恼怒地看着邱月,冲旁边喊着,护士长!你来!再点一遍!我们台子上也点,你们下边也点,如果实在没有,这次点完数,就关!

  这时,一直伸手在腹腔里寻找的罗医生突然说,哎,好像有了!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地说,哎,又哪儿去了?刚才好象滑溜溜的肠子中间有一点涩涩的……哎,对了,就是它!

  话音未落,他的手扬起来,一块血淋淋的纱布在他手中,一条带子搭拉下来。全场噢地一声,都松了一口气。罗医生的眼睛冲着全场的人笑,最后落到了邱月脸上。邱月突然脸色发白,一阵干呕,弯下腰去。

  主任说,护士长,你来吧,让小邱去外面休息。去吧,小邱,没你事了。

  麻醉师说,她太紧张了。第一次嘛。

  第二天早上的外科早会上,主任和教导员分别表扬了新来的护士邱月的认真态度和对工作负责到底的精神。会后教导员找邱月谈话,问她的入党申请书写了多久,为什么在学校没入党,等等。晚上,小邱兴奋地告诉红鱼,说教导员的意思很明白,很快就要发展她入党了。

  刚来时候的这件事情红鱼还记得。

  邱月说,记得就好,就是那天,我和他认识了。仅仅是认识而已。

  可是后来并没有什么,无论邱月还是罗医生,谁都没有进一步做什么。平常时,该做手术就做手术,不该做手术时谁也见不着谁,有时一连几天见不到面。邱月本来以为在罗医生和她之间会发生什么,可是时间一长,见不到也就见不到了,并没有怎么想。邱月也想明白了,男女之间好感归好感,不可能祈望别人对你都一见钟情;而且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天仙,凭什么人家就非得看上你?再说人家是医生,自己是护士,人家对你尊重并不意味着喜欢;而就算喜欢,也并不意味着爱情。

  可是事情完全不像邱月想象的那样。

  前一天是手术日。上午手术多,时间长,最后一个是罗医生的手术,手术做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邱月和手术室的人们去食堂吃饭,吃了一半,还不见罗医生来,邱月就主动给罗医生留了一份饭菜放在厨房的笼屉里热着。可是罗医生来后,当别人刚告诉他邱月给他留了饭时,他就一转身走了,好象邱月是个什么坏人,他又是多有气节的民族英雄似的。

  在场的人都不说话了。邱月傻傻地愣在那里。为什么?

  为什么?红鱼?你说为什么?月夜池塘边,邱月问道。

  红鱼也想不出来是为什么。于是她反过来问小邱,是不是他平时对你特别好过,而被你忽略了?

  没有。他从没有对我有特别的地方,更别说好过。

  那你从心里喜欢他吗?

  邱月说,谈不上,现在谈不上,过去可能有一点。

  那就算了,想都不要想了。谁也不喜欢谁,还想什么想?不想!红鱼说完,拍拍邱月的肩膀,说,我还以为你们俩已经偷偷好上了,正是互相赌气的阶段呐。好了,好了,有的是好男人,想他干嘛?

  红鱼到医院已有月余,有件令人担忧的事情始终在内心搅扰着她。她的月经已经过了四十五天还没来,而且一直也没有肚子疼、发胀等等月经前期的迹象。与每个有过匆忙性行为的女孩子一样,她非常非常害怕怀孕。尤其是刚刚到一个单位,又是军队,简直没有任何借口可以逃避这个惩罚。如今,直到这个地步,红鱼再想起曙光时才彻底失去了本来会弥漫在全身心的浪漫情怀。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哥哥也找不到他。他不见了,可留下一个孩子作为给她的永久的纪念。恰恰他说过,小红鱼,我不会放过你的。是的,他可以不放过你,可是眼前怎么办?

  夜里,红鱼狠狠地按住自己的肚子,拼命地揉,挤压,捶打,她使劲大到几乎把拳头隔着肚皮触到骨盆的底部。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到了白天,她带着想象中的肚子里的孩子在病房到处走,一刻不停地走,看见活就干,小活大干,大活猛干,勤快得超过了当护理员的小女兵们。女兵们已经在暗地里议论她,既然她已经是干部,那么如此做的动机只剩下一个,就是想入党。

  一天,内科教导员找红鱼谈话,说是党组织对她的表现始终关注着,希望她不骄不躁继续努力,争取早日作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然后教导员说,一会儿有外调的人来找你调查,希望你积极配合,知道的就说,对党要忠实坦白。

  红鱼一听,脑袋立刻就大了。一定是曙光的事情!她的心再一次狂跳,胃里有东西往上翻,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发软。曙光,你出什么事了?我该怎么说?是说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不认识不可能,就说见过,但是不了解……

  教导员说完就开门往外走,见红鱼没有跟出来,就喊道,快!怎么磨磨蹭蹭的!

  红鱼忐忑不安地跟在教导员身后去了政治处。无论如何,总是要知道曙光的消息了。也许,这一天的这个时刻也是决定她红鱼命运的时刻。如果医院为此而处分她,她就转业或者复员,索性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过家常日子去。正在胡思乱想,教导员已经把政治处的门推开。门开处,迎上来两个陌生的军人。红鱼迅速一扫,都不认识。

  这时,其中一个主动开口道,是丁红鱼同志吧?

  是。红鱼想,他叫我同志了,也许没什么大问题?

  双方坐下,教导员就坐在红鱼背后。

  你认识铁云明吗?另外一人问。

  谁?红鱼一听,心中狂喜,是个不认识的人!不是曙光!她松了一口气,答道……不认识。他是哪儿的?

  这你就不必问了。那军人说完,继续问道,你在今年去过XX农场吗?

  他问的是妈妈爸爸在的农场。红鱼说,去过呀。

  接下来的问题都是十分琐碎的,诸如去过几次?去干什么?谁接待的?几个人去的?都见过谁?等等,红鱼实在不明白,他们到底想问什么?她回头看了看教导员,教导员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那么那个铁云明是谁呢?最后,他们让红鱼仔细地谈了最后一次她一个人去看父母的情形。红鱼如实说了。当然也没忘记提到那个副参谋长对她的批评。这时,她突然醒悟到,铁云明会不会就是那个副参谋长?!他是个好人!于是她就说,他是个好人。

  你说谁是个好人?外调的人紧追着问了一句。

  那个副参谋长,他挺好的。

  那人沉默了一瞬,马上说,是不是好人,要由组织来定。

  红鱼立刻想,这就说明铁云明就是那个副参谋长的名字了。

  ……好吧,你在这份记录上签个字。我再一次提醒你,这上面的话你要负责任的。外调的一人说。

  红鱼说,我负责。

  临走出政治处的房门时,红鱼再一次回头向那两人打听道,你们是那个农场的吗?我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绷着脸说,不认识。

  另一人说,是我们外调,还是你外调?

  红鱼一听,扭头就走,不料脚下被门坎一绊,接着就是一跤,一下子跌出门去,从台阶上直落到外面的土地上。教导员赶紧去拉她,没拉住;政治处干事小王也闻声出来,一起去搀她,可是两个人都没有搀动。红鱼疼得捂住膝盖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爸爸妈妈哥哥曙光呀!哎呀哎呀哎呀——!

  教导员说,丁护士!注意影响!怎么这么大哭?!

  红鱼说,疼死了。

  教导员说,起来!自己起来!

  小王干事说,是不是骨折了?要不要叫外科来个人?

  哭声也惊动了里面的人。门开了,两个外调的人出来问道,要我们帮忙吗?

  红鱼抹着眼泪说,不用,不用了。

  当天晚上,丁红鱼的月经喷涌而出。四十几天的身心煎熬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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