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走进卢婶的生活,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夏夜的天空,倏忽闪现了一下,旋即消逝了,无影无踪。谈起往事,卢婶会神情疲惫地对金财的母亲说:“这都是命。”的确,瞎子何三给他们算过。卢婶是火命,柳三是金命,火能克金如何长久?她的身边需要一个木命的人。“这个木命的人是谁呢?”大有店二大娘和金财妈妈聊家常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这样问。

木匠于庭芳是一个性情温和带点忧郁的人。东北家乡老一辈多是聚族而居,什么梁家街,于家街,智家街等,兄弟们是从同一个祖坟那里排下来的。木匠行四,大家叫他于老四,庭芳这个给人带来美好联想的名字便被忽略了。其实他是个独生子,深得父母的珍爱,传他一手好工艺。他不但木匠活儿好,还喜爱音乐,善长萧管,是茶馆和剃头房的长客。在小镇,这两个毗邻的场所可算是文人荟萃的地方了。老木匠是金财爷爷的朋友,于家爷俩是金财家的世交。金财7岁时,四伯37岁。他半生坎坷,年少出走,当兵负伤,留下了许多故事。这些在小镇上传为佳话,说书人还加以渲染,编成段子传唱四方。在下面的叙述中金财已剔去了那花哨芜杂的成分。

这事得从金财出生十年前说起……

在坨镇,肖家是个大户财主,住村西,离金财家不远。肖老大爷有三儿一女,老太太早逝,二奶奶生的儿子排行小六。大儿子管家,二儿子在奉天张家军里当个小官。那是民国十三年,经他介绍把家里的小妹许给同僚何姓。姑娘要出嫁了,要做许多针线活儿,还得打些家具,借此机会在娘家宴请宾客,拉拢官绅。春末,于木匠被请去了。

于家祖传细木工,于木匠远近驰名。专做庙上的活儿,也给官绅财主修缮宅邸,打造家具,诸如廊檐门窗、桌椅屏风之类的镶嵌雕镂。为此他收集了许多画谱,像芥子园的,还有一些带绣像的木版书。它们成了儿子老四的启蒙读物。这中间有一本光绪五年的刻本《红楼梦图咏》。于木匠怎么也没想到,这几册为了给达官贵人装点家居的《图咏》,竟注定了小儿子一生的坎坷命运。

东北家乡有一句谚语,叫做“老不看《三国》,少不读《红楼》。”乡民们认为,《三国》讲计谋,让人学奸;《红楼》谈爱情,使人变痴。老而学奸已经派不上用场,空让人骂;少而变痴,一辈子废物。这谚语并不反对学奸,而是嘲笑那奸而未得实惠者。倘若少年读《三国》,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因计谋而升官发财,那就另当别论了,那要比少年读《红楼梦》变成呆子强多了。

说到这儿,又使我们怀念起家乡父老:那些光着脊背在树阴下编织箩筐的汉子;那些在酒饭茶肆高声吆喝,招徕顾客的堂倌;那些衔着烟袋,面带微笑听唱鼓词的老者。他们是多么聪明睿智、深谙国人的哲学啊!

于家小四那年二十岁,跟爹爹学木匠。那两年做细儿活的少了,于四便也做些农家器具。就是在这些物件上,他也总能发挥些精细木工的巧思。就如年前,他给王磨坊造的磕面柜和扇车子就别具匠心,加了精巧的活门,使用者十分喜爱。

老四念了一段私塾,认识字也懂算术。他看了不少爹收集的市井文学,什么《全相三国志平话》《岳飞破虏东窗记》,鼓词《秦琼打擂》《穆桂英烧寨下山》。在这些书中,《红楼梦》把他给迷住了。

可是,你叫一个小木匠到哪里去找竹影婆娑的潇湘馆?哪里去找碧纱窗幔飘来的袅袅幽香,悠悠琴声?还有那纯情少女的诗意芬芳……

小木匠算是给毁了!出生在茨榆坨小镇,在市井中辗转的小木匠,背着刨凿斧锯随爹爹走村串屯,终日为简陋的衣食而奔波的小木匠,算是……给毁了!

曾经给肖家拔草摘豆的丫头,姓黄,叫菜花,十七岁,红红的脸蛋儿,性格活泼,像家乡的高粱一样憨实可爱。她热情如火地扑向他,在肖家的草垛里向他敞开热气腾腾的胸怀,他却提不起神来。

在这穷乡僻壤,除了高粮地就是苞米地豆子地,除此之外就是荒岗沙丘,树倒是有不少,可到哪里去找那花木葱笼裙裾飘香的大观园呢?

小木匠所爱恋的精神家园在哪里呢?。

那一天,他给爹爹作四扇屏选料。肖家二少爷是个新派,想借妹妹的婚事把家里搞得排场一些,网罗同僚。他从外地运来了一些木料,有紫檀、红木和楠木,在当地也买了一些花梨、杨、樟和松。

于木匠对儿子说,作屏要镂空透雕,最好选香檀。它的本质细密,纹理清晰,也不太硬,性脆也不变形,刻起来也不粘刀,不呛丝。颜色有红有黄,上了漆很显眼。如果檀不够,就用它作饰件,用楠作框架。楠木色泽暗褐,古朴典雅,而且还比较软韧,不劈不裂不走形。有一次,小四拣一块料,不能断定它是不是檀,便去问爸爸。老木匠便提一壶酒来,在料上洒了一点,然后用小白褂的边擦了一下,让儿子看,口里说:“这是紫檀,紫檀见酒变红色。”

爹走后,小于四慢悠悠地在挑选料,心里还在想着潇湘馆。忽然,一个苗条的小女子向她走来,猫一样轻飘。

“大哥!”声音细细的。

小于四停下了手里的斧子——那是一个小小斧头,用它来查看木料的韧性、致密度和纹理。

一个白白的细眉细眼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

“大哥,能给我做一个绣花架子吗?我是这儿的绣工,叫小翠。”

那怯怯的带一点娇羞的仪态,正是他梦中的所求……

肖家的后院在老宅的西边,面积是老宅的两倍。它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宅基地,前边是二层院,后边是个园子。园子与老宅的后园连成一片,栽种了家常用的蔬菜:茄子、豆角、黄瓜之类。房基空着,种了一片向日葵。边角处推着石料,长满了野草闲花。挨着老宅有四个谷仓,燕子栖息在它尖顶的檐下。这后院的西边是场院,它们之间是一排高大的杨树。宅基的南边背靠老宅的西厢房搭了三间棚子。里面堆了许多木料,还有一个大案子。财主家多是如此,每年都有些木工活儿,诸如车辆、犁耙、扇车、门窗之类要打造维修。肖家本打算给老二盖房子,因他当兵在城里安了家,这院便空着。院的南北各有一个大门和角门与老宅相通。

眼下于木匠在老宅的西厢房里精雕细刻,儿子小四便在后院的棚子里选料下料,往屏风框架上镶嵌饰件。这活儿,老四干得很细:他先把那些刻好的花鸟用水砂和粗布磨好,端正地摆在框架上,用细细的铅笔勾出轮廓;接着拿窄小而锋利的凿子在线内刻出一个浅浅的槽,不断用手指拭摩,将槽底铲得很平;然后反复拿饰件测试修正;末了,在它的底部涂上薄薄的胶,在上面垫上布用小木锤轻轻敲进去。由于饰物的大部凸现在架上,不同的材质更衬出精美的浮雕效果。

爱,总是激发着人对美的追求。

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风景何尝不如此?自从小四认识小翠,她那娇小的身影在棚里出没,这荒凉的大院也变得有了情趣。菜花间飞舞的蝴蝶,庭院里呢喃的乳燕,就连那在夏风中喧响的杨树也都变了样。似乎它们都成了快乐的精灵,在光波中款款摆动,在清风里低低吟唱……这晴丽的夏日多么美好啊!舒爽、温馨而生意盎然。

有的美学家说这是“移情”,有的美学家说“不”。其实,小四欣赏的不过是大院在他脑子里的“底片”。底片既然在脑子里,免不了染上感情色彩。是啊,马夫兼更倌的老孙头就没什么感觉。他不是也经常从老宅的角门出来穿过后院到场院的马厩去吗?他老是闷着头,太累……

于四做的绣花架子,不仅小翠喜欢得不得了,连老大爷也端着水烟袋绕着它转了三圈。

乡下妇女绣花都用花撑子,圆的有团扇大小,竹制的两个圈卡住绣件,绷得紧紧的,轻轻巧巧拿在手里,随意翻转刺绣。金财姑姑就有这样的花撑子。金财有几个兜肚,上面的“喜”字、小猪、带金穗的铜钱,都是他姑姑用那花撑子绣的。

可是小翠要绣的是大件,花撑子不顶用。于四做的绣花架子像是一个长方形的空心几子:有一尺半宽,三尺来长,在宽的一端,有一根位置可移动的棍,绣件套在棍上,棍上有绳紧绷在架子上。架子设计的匠心之处是,它的四条腿可以伸缩,夏天可以支在葫芦架下,冬天又可以放到炕上。

小翠特别喜欢这花架子,竟与它形影不离,绣起活儿来废寝忘食。小姐主人看她这样勤奋,也摇着手帕过来夸奖一番。

小翠要绣的帷幔,包括它前面一段三尺来高的帘罩,它和幔帐一般宽,那上面少不了各种花鸟人物。她不善创意,需要别人画成纸样,她再描到布上,注上颜色号码,然后去绣。而设计花样正是细木工于家父子所擅长的。老头有经验,儿子小四更是天资聪颖,他用工笔线条勾勒的花鸟鱼虫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特别是他笔下那些姑娘丫鬟更招人喜爱,个个都是柳腰慢摆,裙带飞扬,婀娜多姿。他爱画她们,还专门跟坨镇年轻的画师水石先生学过艺。

当腼腆的小翠红着脸说出她的请求时,于四便一口答应,接着便取出他的芥子园和各种绣像图本。小翠看了,显得惊讶和兴奋。

就这样,在本料棚的长桌上,两人摊开纸笔切磋起来。天真的小翠在观赏于四的描绘时,赞叹里充满了倾慕。

小翠爱看小木匠刨木料。他动作慢悠悠的,准确而有爆发力。白粗布背心衬着那结实的肌肉,正是这个苦命的孤单的女孩所企盼的——可以兴家立业的男人应有的力量和美。

两人在挑选花样翻阅图画时,少不了比肩接踵、耳鬓厮磨。有一次,他们翻到《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卿卿我我的姿态,不禁相视一笑——你很难说清那愉悦的目光是欣赏画中的美人还是喜爱面对面的模特。那青春的容颜,灿烂的微笑,正燃烧着情爱,飞扬着霞彩……

这时,一只蜜蜂飞来,落到张生的脸上,他们便大笑起来。渐渐地,笑容收敛了,俩人对视的目光却有些惶惑了。

“你这,小褂,汗透了,我……给你洗洗吧。”小翠怯怯地说,纤指在他背上划了一下。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