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酿好了,封起来埋在地下,过若干时日打开,才好喝。一见钟情的爱,好像也需要时间的作用。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两个年轻人熬过了不少不眠的夜啊!晚上躺在炕上,月亮移着窗棂的影子。小翠听见后院传来悠悠的箫声,她知道那是于四吹的。箫声呜呜咽咽,像小河流水,诉不尽她的苦难……父亲去逝的那年夏天,母亲带她回外婆家,在羿家桥的小河边坐了许久许久。哪里有活命的路?何处是安身的家?小河水汩汩地流,就像这箫声如泣如诉……莫非小木匠知道我家的命运?他如何能这样打动我的心?人活在世上知音有几?郁郁的箫声带着苦情又化解苦情,像柔柔清风抚慰着往昔的忧伤。听着听着,小翠已泪水盈眶……

木匠和小翠虽然近在咫尺,却不能天天见面。半个月来,为了赶活儿,小姐把小翠盯在家里。有时,木匠便叫肖家小六捎个信。小六是小姐二妈生的,那年六岁,是个灵俐的孩子,下了私垫,就爱找于四看画书。

那一日,小姐随二哥去奉天买嫁妆。歇晌的时候,小翠跑过来。小四忘情地搂住了她。她顺从地偎依着,有点发抖。片刻,她又将他轻轻推开,坐到一边掉下泪来。小木匠慌了,莫不是自己太粗鲁了?小翠慢慢讲起她的身世。

她娘是羿家桥人,嫁给了南三台林家一个浪子。林氏家族有两三个大财主,信教,洋人用庚子赔款在三台子修了个教堂。后来梵蒂冈承认满洲国,教会在这块“王道乐土”上和日本人勾结,教堂传达天主的声音开了个戒烟馆。吸鸦片到戒烟馆去,这确实有点滑稽。小翠的爹就在烟馆里混。没几年,家产散尽,他也带了一杆烟枪,躺到了六块板钉成的棺材里。小翠娘用衣襟擦干了眼泪,在娘家住了几日,思前想后,便拖着六岁的小翠来到了茨榆坨肖家,当老妈子。因她手巧,专做炕上活儿。一大家子人,针线活儿多。这样过了五年,翠娘也死了,据说是奶疮,用现在医学科学的名称讲就是乳腺癌。

从此小翠成了孤儿,就寄养在肖家作丫头,今年也已十七岁。本来她外婆家还有一姨一舅,日子过得都艰难,只在年节来接她,也带些礼物给好心的肖老大爷。

小翠静静地讲述了家世,拿眼望小木匠,这个多情的小子早已泪流满面。这时太阳已经西斜,老杨树的影子偏了过来。风吹起,叶子沙沙响,荒草中向日葵沉甸甸的头摇摆着。

稍许,姑娘又平静地说:“那一天我在里屋无意中听到姑娘和二太太说,要把我带去。肖家那个未成亲的女婿来过两次,他在张大帅那当个小官。我给他们上茶,从他和老大爷的谈话里我隐隐约约听说,他们想把我带到城里去,说是姑娘得有人侍候。将来也让我认识认识他们的同僚。姑娘为探听我的口风,还讲了个故事:说如今给当官的做小如何受宠爱。我把这事跟教我画样的水石先生说过。他分析了之后悄悄对我说,按姑娘那性格,岂能容你争风?闹不好会把你送给他们的上司,拿你当礼物。”

小翠讲得很平静,似乎这事她已想了很久:对于一个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出路又在哪里呢?

今天她这样缓缓道来,可要看看于四的态度。

果然,小木匠听罢原委,双膝跪了下去。

从此,小翠便时而来棚子里与于四相聚。两人海誓山盟,以身相许,青年男女的柔情蜜意便在平静中发展着。

那一日,姑娘在案上描图样,弓着纤细的腰身。一缕阳光照在她的发际和稚嫩的面庞,幻一圈光辉。她白白的、细细的手指在图纸上蠕动。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她咳嗽两声。小木匠望着,心里陡然升起无限爱怜。他放下手里的尺子,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霜降了,你可要当心,别着了凉。”

她便也倚着他:“看你说的,我是金枝玉叶吗?”

她沉默了片刻,用下巴指指她正在描的“黛玉葬花”:

“再讲她吧。”

于是他便坐下来,又给她讲了大观园里的故事。

“她跟你一样,没了爹妈。”

“我怎能跟人家相比,姥姥也死了,没人疼爱,是卖到别人家的丫头,像那个……补裘的……”

“真的,你的手和晴雯的一样巧,还那么美,那么柔软……”说着他便紧握了她的手,把她揽入怀抱。

她莞尔一笑,一面用另一只手梳理他的头发:

“娘临终的时候叮嘱我,珍贵这双手。她说我体弱,不能下大地干活儿,就用这双手养活自己吧,这——”她看着自己的手,“就是她给我的……”

秋日温煦的阳光照着这一对爱恋中的情人。

时而他们也能找到一点短暂的空闲,聚在一起倾诉情怀。

有一次她慌谎地跑来,惊恐地依偎着他。她问他缘故,她更贴紧了他,摇头,喃喃地说是梦。他抚着她,在薄薄的衣衫之下,那娇小的浑圆的胴体在颤动。他一下想起了三年前他和父亲去千山看林木,无意中碰到一只被猎人网住的小鹿。他把它抱在怀里,抚摸着它光滑的毛皮,听它“咻咻”的呼吸,感受它的体温和剧烈而柔弱的颤抖。它的目光是哀怜的。他轻轻地放它到草地上,望着它弹跳而去。这一次,他的浮获者目光中闪着同样的哀怜,却要他拥得更紧。一个无助者对命运的悬念鼓动的激情,就这样胸贴着胸,臂环着臂。他的手轻轻滑下去,沿着腰际美妙的弧线。他的面颊在她的耳际磨擦,就在他的唇触到她颈项的一瞬,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他嗅到她的体味,那青春处子的纯美的芬芳……

正是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毛驴子不停地喷着响鼻,荒岗上积雪在它的蹄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它时而用困惑不解的目光扫一下它的主人:大冷天,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小木匠没有回答,只是亲切地移动一下它背上的毯子,还把一件狗皮褂子搭在它肩上,而后又温存地摸摸它的面颊,依旧踮起脚望着村边的肖家大院。

牲口棚的杆子上那盏马灯在风里晃动,那是更倌老孙点的,夜里还要给牲口添料。

小翠虽然瘦小却也机灵。场院西墙根大柳下有一段木头,那是他白天放好了的。她只要把它竖起来,倚在墙上就能蹬着它翻过来了。毛驴还在不安地躁动着蹄子。他又从口袋里抓一把高粱塞到它嘴里。不知从哪个窝棚里传来小曲:

星儿稀,月儿明,

梆儿已打罢三更呐啊,

我的小妹,你穿过门厅,

脚步儿可要放轻啊呀唉。

农历腊月二十,半轮的明月已升到中天。

帷幔和屏风都做好了。四扇屏面雕的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配上时令的鸟儿,雕镂得玲珑剔透,活泼点雅。帷幔中间是水波与荷叶映衬下鲜艳的并蒂莲,四周是四时的花卉,它的枝叶翻卷勾连,形成了流畅而浪漫的花边。更为美丽的是幔帐前面的那一幅宽宽的帘幕。一排绣的是《红楼梦》里四个美人: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湘云醉眠和惜春作画。

他们两人都知道,两件手艺完成之时,便是他们分别之日。肖家老大爷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岂容一个毛头木匠搅了他的算盘?在他的观念中,那是给小翠一个更好的前途,何况他有恩于小翠母女,焉能纵容那伤风败俗的负义行为。

那一天,这两件工艺品在堂屋展示,家人和几位亲友都交口称赞,纷纷向老大爷祝贺。老大爷也让于本匠上座,命家人看茶。就在这闹哄哄的时候,小四和小翠到后院的棚子里,搂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对方的心儿在怦然跳动。他们只用三两句话便约定了这个计划。事实上,它在两个人的心里早重复了百十余次。

小翠紧紧地偎着小四,一会儿觉得他们将生活在一起,一会儿又感到他们要永远分离。这种极度的欢欣和恐惧剧烈地折磨着她,使她的精神和情绪濒临崩溃。于是从她的内心深处,从她的感觉深处,升起一种欲望,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求。她的身躯微微颤栗,暖蒸蒸出了虚汗。她望着小四,眼里是奇异的光彩,口齿却像害了热病一样呢喃着。这时小木匠感到一种力量,一种本能的冲动,他要把小翠放在热烘烘的胸口,他要给她一个顶天立地的誓言。他站起来,毅然拨旺了炉火,反锁了板棚的门。小翠瘫软在案上,胸脯激烈地起伏着,葱绿色的对襟小袄裂开来。小木匠瞥见了粉红色的精巧的兜兜,兜兜下面绽露出清纯处子的小小的蓓蕾。炉火哔哔剥剥地响,他通体燃烧着……

小木匠在寒风中跺着脚,一想到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甘愿委身于他,眼泪便止不住滚落下来——“我小四顶着天上的星星发誓,让她过好日子。”

是的,只要小翠找到机会溜下场院的土墙,便会有一件皮褂子裹在她身上,把那纤弱的簌簌发抖的小身子放到驴背上,远走他乡……

两个年轻人有手艺还怕挨饿吗?要是有个孩子,妈会在他兜肚上绣条小鱼,爸爸会给他雕个小马驹……

突然,肖家场院里的一声驴叫打破了他的美梦。他的驴也跟着叫起来。乌鸦从树上飞起,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天上的残月正在黎明中消隐……

露儿浓,霜儿重,

寒风儿透前胸呐啊!

我的哥哥,你在荒郊,

奴家的心儿痛呀啊唉!

那只小曲又响起了,但不是从窝棚里,而是从他悲怆的心头。

他再也忍不住了,便在就近一棵树上拴了毛驴,小跑进了村,翻过土墙——就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望眼欲穿的那段土墙。他落到场院里,刚好踏上那段木头。响声惊动了老孙,他悄悄走过来对小木匠说,小翠被送走了,昨天吃过晚饭就走了。城里来了一辆车,一个当兵的跟着。“噢,这是她给你的。”小四连忙接过来,那是一条绣花手帕,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小字:“我恨你。”

他像遭了雷击一样,木然站着。《红楼梦》那股撕肝裂肺的邪劲儿在他身上发作着。他不知怎样翻过墙,骑上毛驴,昼夜兼程,在掌灯时候到了奉天城边。在小店里喂了牲口,猫了一宿。第二天,他卖掉了他的驴。可怜的畜牲纳着头,疲惫不堪地啃了啃它乖戾的主人。就这样,他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茫然踯躅,四处打探。遇到衙门便询问肖二的下落,他从别人的呵斥声中感到地位低下的屈辱。于是在日落时分,他走进了一座兵营……

是了,更倌老孙曾经用棍子捅他,让他回家。他走到村北曾下了驴,登上那古昔的烽火高台。望着他祖辈留下的,现在父母居住的老房子,在雪中跪下去……可是五年后,当他拖着伤残的身体返回故里时,二老已双双谢世。

那是民国十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坨村,我们苦难的家乡,有多少流失的故事待我们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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