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腹大料少死循环

  家乡的主食是米饭,粮食作物自然以水稻为主。然而50年代合作化以前的水稻品种太拙劣,稻杆倒是很高大,收割前水田放干,小学生钻进去不见头。遗憾的是稻穗不争气,短小而且瘪谷多,亩产不会超过300斤。秋收后获得的食粮仅为所需量的五成左右。另一半全靠蔬菜和红薯类杂粮来补充。每年的夏季是青黄不接的荒月,许多农家无不忍饥挨饿。

  那时候,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食量都很大,成年人一餐干掉一斤大米饭绝不会感觉“真的吃饱了”。其原因首先是“底子太薄”,各类种植作物原产量很低,食物没储备而紧缺,就连最基本的粗菜淡饭也得不到保障,以致终日无“饱感”;其二是养殖业更落后,人们一年到头难得吃到“荤”,肚子里没“油水”,感觉特别“斋”;其三是生产力落后导致劳动强度极大,每天的体力消耗殆尽却又缺乏充足的营养补充……

  除了食盐之外,各家各户都要“自力更生”, 以维持全家人在最底层的条件下生存。

  早餐先喝一大碗锅巴粥垫底,晚餐以蔬菜为主。除了过年饭,除了来贵客,一年里几乎吃不到荤食。哪怕是小孩子过生日,讲究一点的家庭也只是添一碗由一两个鸡蛋生成的蒸鸡蛋。

  偶然能吃上荤菜的机会是去亲友家做客,尤其是红白喜事的赴晏,一般是40岁以上成年人整10的生日、婚礼及葬礼等。主人家再穷也得撑“面子”,办几桌酒席。入席者一个几千圆(几角钱) 的小红包可以赚一顿难得的饱饭。

  湘乡县的传统晏席是“蛋糕席” ,8人一个方桌。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提到过。它的第一道菜必然是切成片状的蒸蛋糕,由搅拌了猪肉末的红薯淀粉底层和淡黄色的鸡蛋层两层组成,底层中肉末的多少与蛋层的厚度体现了蛋糕的品质,表明了主人的投入。第2道菜一般有2碗,满碗的粉丝,中心点缀一小撮猪肉丝,可能还会掺入少量的黄花菜与香菜;第3道多半是油光发亮的红烧肉,俗称“熬肉坨” ,肥肉为主,一般不会掺杂;第4道也许是红烧全鱼,通常是一条一斤左右的鲢鱼;应该还有一碗豆腐或者鸡肉,两碗蔬菜……设法拼足8道菜10个碗。最后给每个客人发两个肉丸子或者两个回饼作为回赠礼。厨师不需要研究品味,只求量足能让大伙吃饱,主客双方皆大欢喜。

  当时还没有水果糖与饼干一类的副食品,杂货店里只有片糖、红砂糖、烘糕,还有猫耳朵与回饼。片糖是压制成条形片状的红糖,红砂糖据说是提炼出片糖后的糖渣类次品。烘糕则是湘乡本地的传统特产,用米粉压制成条形片状烘烤而成,香脆可口,曾经是当地奉送皇宫的贡品。

  此外也有白色的冰糖,俗称“石冰糖”,价格较红糖贵不少。白糖则是60年代才上市的,那是古巴成为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新成员后,从该国海运过来的,当时不叫白砂糖而直呼“古巴糖” 。

  走亲友时,半斤红糖送上辈,或者1斤烘糕送小孩,已是一份令主人心满意足的厚礼。如果有财力购买半斤石冰糖送年岁已高的祖辈,那就成为人人夸口的孝子贤孙了。

  很明显,空腹肚皮填不满成了一个无底洞,劳累过度和缺乏营养构成一道死循环……


  6.4 瘟鸡死猪成美食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养几只鸡,主要原因不外于三个。其一是鸡吃山地野食,饲养成本极低;其二是鸡子比其它家畜长得快,对于分文无收的农家来说能尽快挣到几角几分的小钱。其三是当时农村惟一的商店,供销合作社随时收购鸡蛋,可以换回食盐等不得不外购的必需品。

  母鸡生蛋后,从窝里跳出来张开翅膀扑一扑,舒展一下疲倦的身子后会立即向主人发出“咯咯咯”的报喜音。我母亲赶忙跑过去,喜滋滋地将那个依然热乎乎的小蛋捡进瓦罐里。积累到一两斤后用竹篮子提到供销社,换回来大小颗粒混合、灰白交杂的食盐。除非家里来了贵客须留餐,否则小孩大人都不可能尝到鸡蛋。

  气温转热的春夏时节,乡里不时会突发“鸡瘟”,家家户户死鸡,一窝鸡一两天之内就莫名其妙地全部倒下去了。灾难降临我家后,母亲最伤心,蹲在死鸡旁边,半天不说话。

  父亲烧了一大锅开水,将死鸡放进大盆里烫过后,扯掉羽毛,再抓住两只鸡腿,一只只放在火苗上烤,烧掉手工没法清理干净的绒毛,最后剖腹,清洗内脏,翻腸倒胃,全部利用。我说:

  “爸爸,听老师说瘟鸡身上有很多细菌,它们会传到人身上,瘟鸡要用石灰埋到地里去,不能吃。”父亲满不在乎:

  “你懂个屁,讲这种话的人都是干部和老师,他们是书生,科学过头了,瘟鸡也好,瘟猪也好,我和你妈见得多呢,可是从未看见过谁会将它们埋到地下去。一年到头难得吃顿肉食,神经病才不会张口呢。”

  “听说吃瘟鸡会中毒,会生病,甚至还会瘟死的。”

  “那是吓人的,刚死的鸡,有的还是我加了一刀才断气的。煮熟了,烧开了,没事的,我没听说过谁吃病了。别说我们,就是下边花瓦屋以前住的谭家大地主,人家那么富,也舍不得丢呢。好,你害怕生病,那就不吃呗。”

  父亲挑出来几只肥大一点的,腌上盐后将其吊在灶台的上方,数日即熏成腊鸡,且以此法长久储存,随时招待上门的贵客。剩下的,头天一顿生姜红枣炖鸡汤,第二天一顿辣椒炒鸡肉。父亲领着我们几个孩子,饱食了两顿。

  母亲始终心事沉重,怏怏不快,脑海里浮现一幕又一幕。从挑选“公鸡蛋”到孵出小鸡,从小鸡到养成母鸡,直至生蛋,付出了她成年累月的心血。每当她外出进屋时,一大群鸡子都会聚集过来,跟在她的后面迎接她,同时也在乞求她的施舍。她每天只给它们一两半钱的碎米与瘪谷,逼迫它们成天在周边的野外寻食,回到屋里却能生出白净净的鲜蛋。每当家里需要零星开支时,除买盐外,还有孩子上学必备的石板、石笔和笔墨砚池等学习用具,都是鸡蛋做出的贡献。她觉得家里给它们的太少,而它们给家里的太多,现在它们都不在了,房前屋后空荡荡的,感觉有些内疚。

  面对桌子上的禽肉,尽管父亲和我们做儿女的不停地催促,甚至送到她的碗里,可她哪会吞得下……

  不时也发生瘟猪,一旦瘟猪,无论肥猪与仔猪,无一躲得过,损失远远超过瘟鸡,几乎等于倾家荡产。不过日子总得过下去,瘟死了还得再利用。父亲和邻居们也都是做类似的无奈处理,沸水淋泡,刮毛解剖,翻除腸胃中的残留废物后,全部利用。

  一年四季,全家人难得吃顿猪肉,小孩子越吃越高兴,大人们越吃越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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