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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催的小王他哥低着头走在他弟弟和弟媳妇的后面,卑微得像一道正午阳光下的影子,可有可无。也许他并不觉得自己挣得太少吧?他一天连五块钱都花不上,算起来,他每个月至少能存下五百元钱呢。这是他在家种地时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他既有地方吃饭,又有地方挣钱,他简直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呢。他可没有半点委屈或者不满意之处。他对李老板两口子只有感恩戴德,他觉得自己只有拼命地干活,才能对得起人家给他的那些工资。

  秋天的长沙城里遍地是落叶,总是扫走一批,紧接着又落下一批,落叶沿着有坡度的街道,慢慢汇集在某个坑洼地方。辛勤的清洁工每天不停地清扫,劳动量是夏天的几倍还要多。但秋天的阳光是很讨人喜欢的,不再浓烈得让人害怕。阳光从更高的地方照射下来,变成淡淡的、温馨的、柔和的了,像有了年纪的人一样不再急躁张狂。如果想出门旅游,再没有比秋天更好的旅游季节了。只是翠花顶着夏天的毒太阳把长沙市的几个基本景点都逛过了,至于那些景点在秋天里的景象如何?她根本没兴趣去了解。如果再年轻一点就好了,她就会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坐不住了。以前每逢星期天她都要带着女儿去逛街的。那时候她从来不知道累,还玩心重,缺少朋友的她,就把女儿当做闺蜜,个个星期天都拉上女儿去市区里转悠。两个人总是把难得的休息日浪费在老家那走过无数遍的街道上。一提到女儿,她这颗有别于常人的孤僻心灵,也闹心起来了。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一别快三个月了,从打女儿出生,她们娘俩还从来没分别过这么长的时间呢。一想到女儿,翠花就跟老刘闹着要回家,老刘就死求白赖地劝她,留她,怎么也不肯松口让她走。

  天气一天比一天地凉了,晚上睡觉时薄薄的被子已经难抵寒意。老刘只有一床被子,老式的单人棉被根本不够两个人盖的,睡觉时不是露肩膀头子就是露脚的。两个人每天夜里都得紧紧挤在一起才能不至于挨冻。老吴他们这些人用的都是秦姐给买的垃圾棉被褥,又单薄又不干净,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等啥时候把我冻死了,你就省心了。”翠花抱怨着。

  “冷啥冷啊?咱们俩天天挤着睡,多暖和呀。”老刘挤眉弄眼地笑着。

  “我放着舒舒服服的家不呆,偏偏跑这儿来跟你受罪。”

  “那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受罪吗?自打你来了,我干活都觉得有劲儿了呢。你要是走了,我还在这儿呆个什么劲儿?”老刘嘟着嘴低声说。无奈翠花还得忍耐着呆下去。

  这天老刘下班回来告诉翠花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小王被李老板扣钱了,原因是老板发现了他偷着卖废铁管子的事。

  “老板是咋知道他卖铁管子的事儿的?该不会是有情报员吧?”翠花笑着说。

  “你是说是我背后告诉老李的?我才没那么无聊呢。是看大门的老头告诉他的。”老刘不屑地说。“他倒腾的次数太多了,看门老头注意到他了。”

  “那李老板是怎么收拾的他呀?不会光是扣钱吧?”

  “除了扣钱罚款之外,你觉得还有什么事儿能让小王害怕的?你以为他还怕别的招数吗?”

  “也是,除了扣钱之外,李老板还能把他咋的?”

  “呵呵——这才叫报应呢。他把老范给治了,这回轮到他自己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家呀?”

  “回家?干吗回家?”

  “都出了这事儿了,他还好意思呆下去吗?”

  “他才不会走呢,走了上哪儿挣钱去呀?再说现在活正忙,人手又不够。老李也不能让他走。”

  “呵,那他真行,竟然为了钱啥都不顾了。他在老板眼里的好形象这一下子全完了。那李老板为这事儿扣了他多少钱?”

  “不太清楚,好像是他媳妇这个月算是白干。”

  “呵,这倒霉媳妇。”

  “整不好,小王还得怀疑我呢。”

  “可不是。谁叫你老是找人家的茬、跟人家闹别扭来着。”

  “他爱咋想就咋想吧,反正我从来都是明人不做暗事,我是问心无愧的。”

  “你是问心无愧了,可人家不这么想呀。”

  “那我就管不了了。”

  “没准小王会报复你呢。”

  “他敢。就算报复也该找老李报复去,又不是我扣他的钱了。”

  “他才不会恨老板呢,他要恨,也是恨别人;要报复,也是报复别人。只是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继续溜须老板了。”

  “肯定照溜须不误。他就那个死德行了。今天看见老李还是照样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喘。”

  果然如此,不光小王没啥大变化,就连马脸媳妇也特别有修养,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工钱被扣光了,她照样天天上班干活,照样一看到李老板和秦姐就咧开大嘴、呲着黄黑的牙笑。即使被扣了钱,他们也觉得走了的话,损失更大。大不了继续从嘴上省钱吧。不管怎么说,自打他们出来打工,家里人的日子就宽松多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十来口人,都指着他们这三个壮劳力养活呢。对他们来说,什么事也没有挣钱更重要。小王经此一番打击,虽不再像以前那么横了、傲了,但雄风不减,照样对除了李老板以外的这些人不客气,仍旧不服不忿的,而且他也一点都没有因为被扣钱而影响到工作热情。小王他哥更是不受丝毫影响,仍旧整天累死累活地干。

  看着他们这一家人,翠花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生存。和肚子比起来,脸面算个什么呀。脸面、尊严能当饭吃吗?有那个闲功夫计较面子上的事,还不如美美地睡上一觉,攒足了精神明天再接着干活,只有这样才能有口饭吃呀。再说,小王他们一想起家里那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那时时刻刻都要吃、要穿、要过日子的一大家子人,他们哪里还会有闲心合计那些屁用不顶的脸面之类,有饭吃才是硬道理呀。

  小王夫妇刚刚三十岁出头,就被生活的枷锁牢牢地套住了,他们为此放弃了一切生活上的享受。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不用吃饭也能活着,他们肯定愿意把自己的嘴巴都扎起来不再使用。这种对自己极端的克制,真的好残忍。翠花才不要这样的活着,虽然她也没钱,连两万元的存款都拿不出来,可她也得保证自己一个月能有几百块的零花钱才行。像小王媳妇那样的生活,她可受不了。

  这一天,他们这个队伍又浩浩荡荡地开到芙蓉路那座高楼上干活。翠花也照例跟着去了。男人们和惟一的女英雄,小王媳妇都在外面干活,翠花坐在下面的空房间里看会儿别人扔下的报纸,和楼下的街景。隔了一会儿觉得实在百无聊赖的,就扔下报纸也爬上老刘他们干活的平台上来。

  走出楼梯口,面前就是布满阴霾的天空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又是个阴雨天呀。南方的天空真爱下雨,隔不上几天就下场大雨,平时就总是细雨绵绵的。这样的空气倒也可以,不冷不热的,很舒适。

  翠花面前是宽大的平台。平台上面横七竖八地堆着许多铁管子和干活的工具。翠花小心地跨过铁管,慢悠悠地往老刘那边走去。就在她望向老刘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被恐怖抓住了,一眼之下,她竟吓出一身冷汗来,整个人都呆住了。就见整个平台上只有老刘和小王正一起背朝着她站在楼房的边缘,而且,小王就站在老刘的身后,那么高大的小王把身材瘦小的老刘衬托得更加渺小。而他们紧挨着的就是这座高楼那矮矮的女儿墙。如果小王此时有什么歹心的话,他只需轻轻地一抬手就……

  “哎呀——”翠花不顾一切地大叫了一声。

  老刘和小王听见叫声,都回过头来惊愕地看向翠花。

  “你怎么了?”老刘喊道。

  “啊——”翠花双手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尽量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得到老刘的回应让她害怕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可又转而担心自己这个样子太不理智了,弄不好会让小王生疑呢。“没什么,我刚才差点摔了一跤。”她故作镇定地回答道。

  “哦,那你慢点走。”老刘说完又回过头望着楼下。

  翠花绕过纵横交错的铁管子走了过去,也挨着老刘旁边,站到楼房边缘向下面望去。原来,他们是在用绳子从楼下往楼上拽铁管子呢。老吴和小苏两个人就站在下面,正在把铁管子往绳子上栓呢。就见下面栓好之后,老吴一挥手,老刘和小王就一起使劲地向上拉着绳子,两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汗珠。

  翠花松了口气走到一边去站着。看那两个人很自然地干着活,没有半点不和谐的地方,她觉得自己真是疑心生暗鬼呀,怎么竟然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呢。人家小王虽然和她老公的关系不和,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呀。就像老刘虽然讨厌小王,却从来都没有向老板说过他的坏话、揭发过他一样。人和人之间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可是真正达到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程度的毕竟不多。翠花有这样的念头,只能说明她的心理太阴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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