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终结篇)

  翠花终于回家了。在十月末的某天,她站在四方坪那个没窗户没门的车库里,对着老刘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通。

  “你再不让我回家,我就趴铁道去,要不就跳楼去!”翠花上来倔劲儿,谁都整不了她。

  “行行行!”老刘忙不迭地连声答应道。“我呆会儿就给你买车票去。”老刘可怜巴巴地看着翠花,再也不敢央求她别走了。

  “你也知道,我现在连个上厕所的地方都找不着了。这楼上楼下的屋子都安上门了,我哪个屋也进不去了。我怎么上厕所?”翠花委屈得都要哭了。她搬回四方坪的车库已经三天了,这几天把她憋屈得要死要活的。这偌大的住宅区里,竟然没有一个公共厕所,而楼上的住户每个单元又都安装上了门,就连单元门都关的死死的,翠花根本就进不去。这片建筑群已经就要完工了,而且都有陆陆续续来看房子的人了。晚上还可以找个乌漆墨黑的地方解决问题,白天可该怎么整呢?他们男人可以随便找个旮旯解决一下,女人能行吗?

  “你这一辈子净拿张破嘴忽悠我。我亏就亏在你这张嘴上了。”翠花一来气竟翻起了小肠。“你总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装的比谁都心疼我似的,其实你哪儿有一点事儿是为我着想过的?我跟着你吃不好,睡不好的。现在连厕所都找不着了,你还不放我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翠花居然开始对老刘的居心上纲上线了。老刘这会儿俨然成了她的阶级敌人了。

  “我马上去,马上去!”老刘像被人拿根鞭子追着似的,一溜烟地跑了。他心里直打鼓。他知道自己家这个败家娘们一旦上来脾气,谁也摁不住她。他今天要是不答应她,不给她买车票,她今天晚上就能作得他不得消停。算了,回去就回去吧,她呆了也有三个月了,也该回去了。他立马坐公汽去了火车站,买了第二天上午的卧铺票,又失去了他四百多块钱。比人家小王家三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都多。

  翠花这边赌气嚢塞地收拾着行李。等老刘买了票回来,她这才静下心来。然后把老刘的脏衣服都洗了,本想把他的破棉被也拆洗一下,又怕时间来不及,况且那条破被都大窟窿小眼的了,到老刘回家的时候,不如让他直接扔了算了。这么一想就不管被褥了。翠花又给老刘煮了一锅加冰糖的莲子粥,留做他明天的早饭和中午饭。好在现在天凉快下来了,不至于马上就变馊。

  晚上,翠花蹲在地上刷碗,旁边的电饭锅“噗噗”地冒着热气。老刘躺在木板床上,百无聊赖又有点心烦地看着翠花干活。这时候老吴突然走了进来。

  “嫂子,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吗?”老吴一进了这个没有门的车库就欢天喜地的叫道。

  翠花抬头就见老吴穿了一件特板正的崭新的暗紫色休闲服,下身是一条裤线溜直的黑长裤,脚上是一双铮亮的新皮鞋。这漂亮的一身打扮,把本来就高挑俊美的他,显得更加精神帅气了。就见他双眼闪闪发亮,目光炯炯有神,美滋滋地咧开的嘴里,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更衬托得他光彩照人。他脸上的笑容既得意又满怀期待,好像在等待着翠花的夸奖和那啥呢?

  “好看,真好看。”口拙的翠花只会说这两句。

  “赶明儿你给我哥也买一件吧。”老吴笑盈盈地说。

  “那等哪天你带着他去买吧。”

  “你要想买我带你去。”

  “我去不了啦,我明天就回家了。”翠花老老实实地说道。

  老吴的脸“腾”地一下就变了颜色,笑容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他的眼睛愣愣地朝着翠花瞪了一会儿,随后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想让自己的表情缓和下来,可那满脸的失望里,明显还掺杂着深深的恨意。

  “这咋说回去,就要回去了?”他讪讪地说。

  “她来的时间够长的了,再说家里孩子也老闹着让她回去。”老刘从床上坐起来说道。

  “啊。”老吴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然后就转身出了翠花的车库。

  这是老吴留给翠花的最后的背影。第二天她走时,老吴已经出工去了,两个人连声再见都没有说。虽然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可就这样分别,然后一直到死都不会再有联系。怎么说都有点别扭。就算是擦肩而过的两个人也可以互相道个别,说一声再见吧?虽然明知道此生肯定是永不再见,那又何妨互道一声珍重呢?这让翠花又一次体会到人情的冷漠,友情的虚伪。当然,木讷的翠花本来也不是个容易动情或者多情的人,老吴那么精明,怎么会看不出这个女人的迟钝和笨拙来呢?他想要的目的没有达到,那他就完全没有必要再对这个女人来什么虚礼了。他甚至连再看她一眼都嫌恶心。

  翠花到家时正是早上五、六点钟,一出火车站,面前一水的低矮的楼房,让她感到极其陌生。这是自己的老家吗?她以前从来没觉得老家的房子是这么的低矮呀。冷丁看着火车站广场,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来到了某个城乡结合部或者某个乡镇似的。她习惯了长沙那满大街都是几十层的高楼,突然看面前这普遍五、六层的房子,感觉特别别扭。

  翠花回到家楼下正碰上要上学去的女儿。女儿又惊喜又委屈地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回来呀?”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匆匆走了。翠花惊喜地发现,女儿的个子又高了一截。这孩子在同学中一直是最高的个子,目测马上就有一米七了。

  晚上和女儿睡在一起,女儿委屈地诉说这三个月的煎熬。并说她特别恨爸爸和妈妈,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扔这么长的时间不管呢?从那以后,她说她最心疼的人,就是那些农村的留守儿童,她觉得再没有比那些孩子更可怜的人了。是啊,翠花这一辈子做的最不对的事,就是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跑长沙去了,没有在女儿最重要的学习阶段,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可是,翠花的苦恼又有谁理解呢?

  翠花走后,老刘也买了个手机,两个人可以随时随地打电话了。只是还是不敢多使用,电话费太贵了,聊上几分钟就得花上七、八块钱,真心用不起呀。

  从电话里知道,老刘他们又搬家了,这次是搬到另一个未建成的楼群里,虽然也是没窗户没门,但可以在窗户上钉上塑料布,多少能抵御一点寒冷。这一次老刘和老吴住在一个屋里了。小王和他媳妇、他哥也住在这个楼里。

  “老吴要疯了。”老刘幸灾乐祸地说。他说老吴如今已经快要熬成精神病了。他每天晚上都是不到后半夜不回来,晚上吃过饭就见不着他的影了。半夜回来了也不好好睡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不是唉声叹气,就是骂骂咧咧。早先的文雅端正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了。老刘原以为跟老吴这么个活跃的人在一起住会很有趣,却没曾想,他天天玩起了失踪,还得忍受在后半夜睡得正香时被他惊醒的烦恼。

  “他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呢。呵呵——”老刘这会儿觉得老吴很可笑了,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煎熬的时候了。

  “这是正常现象。你要是熬这么长时间也得是这个样子。呵呵——”翠花回忆起老吴的样子也笑了。“那他能就这么老实地挺着吗?说不定他是出去找女人去了吧?”

  “这个不好说,不过他兜里没钱。上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他哪儿还有钱了。”

  “那他出去干什么呀?不会是光在大街上溜达吧?那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呀。呵呵——”

  “谁知道,那就看他有没有胆量了。”

  “你想让他进监狱呀?他才不会这么傻呢,而且,他还真没有这个胆量。让他动动嘴、动动心眼什么的都好说,来真格儿的他可不敢。”

  “那也不一定呀,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他说不定就会干出什么事来的。”

  “也没准呀,人要是逼急眼了啥事都能做得出来。”

  “要说这老吴也不至于熬成这个德行呀。他那么会来事儿,又会勾搭女人,咋也没勾住谁呢?”

  “谁叫你们包工队里也没有女人呀?难道让他去勾小王媳妇去?”

  “拉倒吧!那样的女人白给老吴,老吴都不要。”

  “呵呵——你们这帮家伙呀,要饭还嫌馊。”

  让老吴一个人溜达、一个人闹心去吧,他所受的煎熬只能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了,谁也帮不上他的忙。说说小苏吧,他在翠花回家后不久也回家了。听老刘说他是被李老板炒了鱿鱼了。因为他在干活时故意把好料弄成废料,还把可以利用的材料弃置不用,专用好料。他这么干远比小王偷着卖几根废铁管子给老板造成的损失要大得多,所以,被李老板发现后,他二话没说就把他赶走了。不过,他和秦姐一分钱也没敢扣小苏的,这可能是秦姐那么厉害的人,也没法找到理由克扣工钱的惟一一次吧。

  一转眼就进了十二月,东北这嘎达已经天寒地冻,下起了雪。老刘这时还在长沙煎熬着呢。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想着老刘在这个时候还要辛苦地干活,住的地方又阴冷阴冷的,翠花好不心疼。

  “实在不行就回家吧,别受那个罪了。”

  老刘说:“谁不想回家呀,可是老板不给你开资,你怎么能走啊?”

  “你不是说李老板不会跑吗?你还很信得过他呢。”

  “这年月谁能信得着谁呀?只有钱到了你的手里,才是真的属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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