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虎、陈七从蓝扇子妓院出来。盖虎问陈七:

  “洋娘们咋样?你还去鲶鱼窝那里瞎摸差吧!”

  陈七不以为然:

  “哪有嘛不好?你知道不,那里大都是良家妇人,家里穷的过不下去了,才偷偷跑那里挣俩钱。她们那羞羞嗒嗒的动作,真不差新媳妇入洞房,小声地哼哼,让人听着就骨头酥!我觉得那里还真不孬。不像他娘哩别处的妓女那样,颠嗒两下子就大呼小叫,弄得那么假。上洋娘们这里撅耸一下子,顶去那里一百回了。”

  陈七看盖虎呆呆地不说话,问他:

  “我带你去那里尝尝?”

  “滚你娘哩个屌蛋!去那里还不让人笑话死!”

  盖虎气哼哼的指嗒着陈七:

  “你这个下三烂!自个吃屎不算还叫上人家。我刚才没说话,是想洋娘们不裹脚也没嘛不好,咱这里女人把脚掌裹断蜷起来,弄成个尖巴小脚,看着就难受。你当是我想跟你去那里?”

  盖虎说着抬脚就踢,陈七跑开了。

  盖虎、陈七在他们的地盘上转悠到天黑也没碰上谁家卖孩子。早上,他俩收了两个卖孩子的大份子钱,转到金汤桥又碰上了卖孩子的,他俩收钱,让霍元甲搅了。上蓝扇子把手里的钱都砸在那里,陈七心里毛了。

  “‘排骨’,咋交账吧!份子钱没了。”

  盖虎不慌。

  “怕嘛?碰上‘黄面虎’了,他不让咱收份子钱,还差点让他打了,不是瞎话吧?回去,你听我的没错,交账去。”

  王秀才在鼓楼底下转悠,肩上搭着褡裢,褡裢里放着纸笔,墨水瓶贴肉揣在棉袍里头,怕墨水结成冰。王秀才来天津讨生活,他家里也揭不开锅了。王秀才在鼓楼那里替人家写信,或是到衙门口给告状的人写状子,平时文人的这种营生挣个小钱不难,大灾之年,吃的都没有,谁还有钱花在这上头,王秀才也得先找吃的,真有人家急着要动动笔的事,能给口吃的,不给钱就算揽到不错的生意了。

  一日,王秀才路过西口脚行,他拐进去找霍元甲,霍元甲想不到王秀才来了,赶紧把他让进东屋。女佣见霍掌柜屋里来了客人,端着朩碳送进去,又把火盆里火挑旺。霍元甲见王秀才冻得说话口舌僵硬,赶紧到前大厅倒了一碗热水给他。

  “秀才五哥!喝了暖和暖和。”

  王秀才两手捧着碗暧手,嘴吸溜吸溜地转着碗边喝热水。

  一文一武两人见面没别的话,霍元甲听王秀才讲武。

  “武林真要消失了!”

  霍元甲问:

  “咋说?”

  王秀才把一碗热水喝完,放下碗,把长棉袍向身上紧裹裹,两手互插进袖筒里,回报霍元甲的招待似的要好好的说道说道:

  “五十多年前,洋人向中国弄鸦片,干了那几仗,把清家打得再无还手之力。朝野都知道冷兵器再不能御敌了,清家向外国买了那么多洋枪洋炮,各路新军从不使大刀长矛了,不这样能行?被逼得!这个理儿没谁不知道。这样一弄,习武的人也觉得功夫不算真玩意了。一个枪子,人就呜呼哀哉,武艺不顶了用了。”

  “你先停停五哥!我再给你倒水去。”

  霍元甲从前大厅端来水放在王秀才面前。

  “我看毛病出在习武的人把自个看轻了,没谁肯在易筋洗髓上下功夫,忘了这个里头有多厉害的玩意!”

  王秀才把插在棉袖筒里的手抽出来,指指自个的身子。

  “不少人觉得习內功多余,能舞差几下子就不孬了,上哪里找真功夫去?我看你还是回到枣林里去,在乡下,林子里,多肃静,那里才能出真玩意。你的功夫是在那里头定的形,以后弄出多大名堂来,我看也是那里的根。从你敢打洋人那劲头上看,我估摸着你内功是到了,气到哪里哪里是石头。”

  霍元甲一怔,瞪直了眼。王秀才只顾说话没看他。这个秀才真说准了,霍元甲运气到哪里,哪里坚硬如石。

  “秀才五哥先喝口水,我去端饭。”

  霍元甲把热水碗递给王秀才,上厨房了。

  王秀才早已饥肠咕噜,他把长袍裹紧,两手插袖筒里紧贴在肚子上,不只是冷,他用袖子里的手压着空腹,不让它叫。

  听到霍元甲回来的脚步声,王秀才忍不住空咽了两口唾沫。

  热气腾腾的饭香久违了,王秀才抬起手接霍元甲递给他的筷子、馍馍,肚子里一阵咕噜,王秀才偷看了一眼霍元甲。霍元甲啥没听见一样,让他边吃边说。

  “内功练到气到哪里,哪里是一块石头,能顶得人近不了身,不过这还不是上乘功夫……”

  霍元甲又一惊,把咬了一口的馍馍塞给王秀才,王秀才让都没让,接过馍馍。

  “得把那个石头化去。咋着个化法,还是我上回说过的那个气。光硬不行!借老子的话说‘天下最柔弱的东西莫过于水,要克坚,没有嘛能比过水。弱能攻强,柔能胜刚’” 。

  霍元甲眼前一片亮,大坑闪了出来。

  内功有了,手上带着风暴,收气却不能嘎然而止。这是气还没走到正门道上,一 直困惑着霍元甲;气沉丹田,腹硬如石,又不算功夫。王秀才的话击中了霍元甲。王秀才讲到水之理,又猛然让霍元甲心头一震。

  “秀才五哥你比习武哩人高明多了。看来我还没嘛功夫。”

  “拳经上讲,呼吸要回到婴儿。用道家的话说,那叫‘不认不知,无声无臭(臭就是闻,那时的说法)’,蔽掉周围哩乱七八遭,嘛声音不听,嘛味道不闻。这是我说哩外界。”

  王秀才两手向外扑拉扑拉,回手指指自个。

  “再说里头,内心要虚的如空谷,静到淡泊守一。这个心境就到了极度的空明宁静。与老子论道讲的‘致虚极,守静笃’ 是一码子事。气,在这样的境内周流,那就是你的事了。我想嘱咐你一句,拳经上讲的高境,‘返本还元,复归婴儿。’你得往那上头靠。”

  莫了,王秀才说:

  “我看你有些达摩转世的样子。”

  “五哥又笑话我了。”

  王秀才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笑话。达摩祖师在嵩山少林那个山洞里面石九年,修行出了禅佛大道,顶天的武艺也跟着到手了。少林寺的‘禅拳合一’ 就是这个祖师爷爷创出来的。那个时候少林寺没名气,没人打扰,在远离尘世的嵩山里头,钻山洞中面壁,如婴儿在母腹中一样,隔世修道习功,他能捞不到顶尖的武艺吗?达摩修得正果后,不为帝王讲经说法,偏偏走进民间行医治病,为百姓排除疾苦;我听说你在天津城好为小民打抱不平。你从林子里得了武功,出来也算济民了。你没有达摩的能耐倒有达摩的心。日后不会成不了大器。这里满街的混星子如狼似虎,你能在他们面前为小民撑腰,不易也!难能可贵也!把话说回来,这城里头不是个修行功夫的窝儿,那片枣林子里可是通往得道的道儿。”

  “秀才五哥指的路在理。”

  霍元甲送王秀才出门,没敢说句让他再来,要是有人常来找他吃饭,那可不是脚行的规矩。

  之后,王秀才把几张纸塞进脚行门缝里,霍元甲看到上头写的是养气和“胎息” 的文字,这些霍元甲也听爹给元栋、元卿说过,爹说嘛都是按迷踪拳的套路来,霍元甲有意无意的就抵住,不想听,听了也融不进自个的那一套里。枣林里出的套路是无师自通的东西,灵活甚至无法,其他功法要进来,霍元甲先得把别人的痕迹拨离干净。

  王秀才喜武不习武,好看国术拳经的书。那时候没有武术这个称呼,叫作国术,民国时代一开,不像过去禁武了,国术改称为武术。国术不仅是一个名称,它代表中华民族文化里的一枝,武艺拳经之道与孔子、老子、孟子的思想不分,究其根也分不开。越是功夫进到上境,越靠的圣贤们近。叫国术的时候,从来没有武术表演套路,修练的是内功,出手就是技击,都是实在东西。功夫的概念,指的就是內功,无他。内功与中医同理,功夫习到一定程度就能为人治病。现代人打太极拳,为了去疾健身就是此理。遗憾的是当下啥都沦为实用主义的,行事急功近利,追求健身,亵渎了功法拳术,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又把其视为一文不值。

  拿杨式太极拳来说吧,现代人再练也出不了名头。大师杨露禅是在武林云端里的人物,当年被京城的皇族请去教拳,杨露禅见那些娇贵的弟子想学功夫又吃不了苦,他就把杨式太极拳中难度大的招式简化改造了,那都是杨式太极拳中最关键的东西,改后好练好学了,但也永远练不出真功夫了。

  王秀才看的东西多,一介文人,他讲武艺好上圣贤上靠、借圣贤的道儿。通常习武的人一听就把他当成耍嘴皮子的书生,没谁瞧得起他,霍元甲听着顺耳,他需要的正是王秀才的高论和武道的“原始” 性。霍元甲习武全在自悟,没有门派桎梏,王秀才的“空谈” 很适合他的口味。

  文人对武林的兴趣,自古由来已久。无数的诗词中、小说里,武侠书就更不用说了,对武艺功夫的描写,可谓极尽所能。语言让人陶醉,故事诌的使人对武艺功夫迷失。王秀才博览群书,对这些都目有所及,王秀才又喜武,与那些妙笔生花的文人不同,他专注的是武道。每每他一说武,就引起霍元甲的兴趣。

  文人对武艺功夫的描写,是对应文字魅力与人乐于接受虚拟故事的兴奋点来的。恩怨情仇,刀光剑影,鲜血崩践,文人的想像力把其幻化的不着边际,让人看着过瘾且拿故事当真事儿。看的人追得紧,写的人乐此不疲。书里那些功夫武艺、侠客、大仙,只能在空中,无法落地。

  习武是踏踏实实的事,不能拔苗助长,可悟性又得神通才行,又显得比拔苗助长还快。别人习武师父总是急地想一脚把弟子的脑门子踢开,把真传灌进去,让其速成。霍元甲却是没人管没人问,自个在枣林里坟堆旁习武、自修,他脑门子里让自个悟到的东西塞满。功夫不停地上进,他尝到甜头,欲有兴趣。一头扎进去,林子外的一切不闻不见,一门心思摸功夫的路数,越弄越有收获,他上瘾了,不管啥事只要一上瘾,没有弄不出名堂来的。练功不能在空中楼阁里,练內功讲究环境场所,对其有影响促进。霍元甲千辛万难习到功夫,枣林的景致也自然伴进意识里,枣树、坟堆、地面的模样,枣叶、枣花、枣的味道,这些在异地或打拳练功或与人交手时,都会有枣林的模样和味道的条件反射,这就是练功场所的影现。悟性又让他的功夫如神助,无师自通,超过父兄。历史上比他这样超常、异类的功夫还不知道有多少,正好成为了武艺让文人无限夸大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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