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财爷爷的肉铺的路南面是个饭馆——“独一处”,何家开的。它是这个镇上唯一的二层楼,因此得了个浑号——何二楼。路东的对面是老胡头,六十多岁,孤身一人,卖干莱度日。他的北面是李家的杂货铺,再北是鲁家的饭馆。卢婶的茶馆就在鲁家的隔壁,三间筒子房,门朝西,一明两暗:外屋一间摆几张桌子,招待客人;布帘里面是烧水房和内室。

茶馆在小镇是人文荟萃的地方。

茨坨有什么特产?那就是“小曲”——小镇的儒者,水石先生这样说。

提起水石先生,在坨村可谓是妇孺皆知。譬如说吧,金财姑姑要绣花请他画个样儿;福盛兴的冯掌柜喜得贵子,请他起个名;警长的岳父死了,求他写个挽联;或者剃头房的徐伯为了让那些庄稼汉在刮脸的时候不为市面声音所扰左顾右盼,能正襟端坐,专心地从镜子里看对面的墙,也请先生画了一幅裙带飘扬的《仕女图》,挂在那里。那时候虽然没有泳装模特儿,明星的剧照还是有的,但徐伯不喜欢这些东西。也许,他怕他的客人看了这些花枝招展的美人过于激动,影响他的操作,给顾客刮脸时候手里是拿着刀的……

水石先生过闲散的日子,全靠祖业的积蓄。但在金财出生之前,他差不多已把家产荡尽了。因为他实在无任何不良嗜好,不过喝一点小酒……当然后来他教富家子弟读书或写春联卖字画也有一点微薄的收入。

唱小曲,在坨村要数三个人:柳三、候五和小金财的三叔了。柳三是海城人,海城——营口那可是二人转南派的老窝。他擅长大段的叙事情歌,为妇女们所喜爱。候五惯唱小令,俚俗小调,还有那诙谐的即兴的表演。这小伙子可是个机灵鬼。至于金财的三叔,他习惯作配角,更注重文字的整理。在坨村唱小曲有几个地方:夏天在卢婶的茶馆门前,小镇和外地的生意人、村里的长者、工匠和庄稼汉,有的喝茶,有的站在两厢,听歌手和乐师们的演奏,享受一天劳累之后的清闲。秋天有时在肖家的场院,长工们打完场,在井水边冲一冲,吃完饭便聚在场院里吹喇叭唱小曲,那些拔草丫头也嘻嘻哈哈闹闹哄哄挤在草垛边……“一更里,月牙儿挂树梢”,那当然是谈情说爱最佳的场合。到了冬天多半在徐伯的剃头房,文化圈里的人,大家围坐于火炉旁,喝着酒或饮着茶,浅吟低唱,更带有切磋研究的性质,时而也讲些艺坛掌故。那时候,徐小楼等沈阳城南四将正红极一时……
  茶馆门前,摆好了两张桌子,那是专门给长者和有身份的人预备的。金财的爷爷有时也在这里坐坐,但对小曲没多少兴趣,他的心总是沉甸甸的。他在这里坐一会儿,抽一袋烟,与别人说笑一阵子,无非是享受一下在下人中受到的尊重,维系心里的平衡。

听曲子,金财总是每场必到。那年他才五岁多,有时金财和他三叔一起,有时卢婶抱着金财坐在凳子上。金财的三叔,高小文化,却有演唱的天才,有时还客串几段。演出开始了,一般是唱几个小段,有时是候叔,有时是柳叔,三叔也时常开个头。大有店的马夫孙二也惯唱小曲,但有点腼腆,人一多不爱出场。如果要演奏,那就是徐伯、胡四和高老道了。

徐伯——徐国风,是位理发师。祖上也是书香门弟,没落了。但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无奈选个理发的行当,落得个自在。他深通音律,家藏许多“工尺谱”。眼前的管弦,无所不通。徐伯谦和儒雅,常穿一件白大褂,飘飘然,人如其名……

胡四是个细木工,早年当兵,受伤回家。他性情忧郁,喜爱音乐,擅长箫管。夏夜里,他的箫声从村西的瓜棚里传来,别有一番感伤清幽的韵味。

高老道和他的同伙并不是真正的教徒。不错,道徒的衣冠是有的,但那只能叫“行头”。因为他们真正的身份是乐队。如果哪个财主办丧事,邀了他们,他们便穿上道装,吹起笙管,敲着“铛铛磁儿”(巴掌大的小锣,挂在手持的架子上),做一番道场,拿几个钱。之后,他们各自回到妻儿身边,和常人一样,享受他们的天伦之乐。不错,北街却有一个高台庙,但无人称它道观,平时也少有香火,不过是他们办公的地方。

演唱开始了,柳叔起头:

柳叶尖又尖,

柳叶红了半边。

诸君落座,

细听我来言。

言的是……

柳叔噪音清脆而柔润,用的是古诗传统“兴”的唱法:

言的是,

东庄有个王员外,

一辈子无有儿,

生了个女婵娟

……

唱词讲的是婵娟女的风流故事,这里不说了。在柳叔之前,听三叔和候五叔唱过另一曲,是这样:

宋家名老三,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

生了个女婵娟。

这姑娘年长一十八岁呀,

起了个乳名,

叫荷花女翠莲。

一更鼓儿发,

翠莲没在家。

……

随后的情节大致相同。艺人即兴加工把荷花女的风流故事从地主的宅院搬到一个浪荡人家,更可自由着笔……

故事唱着,年轻人耐不住了:

“我说,浪子(柳叔的绰号),来点荤的。”大有店的长工,叫艾五,十六七岁。别人也跟着附合:“来个’十八’摸。”

柳叔迟疑地笑着,唱了一段小曲:

一不要你慌来, 

二不要你忙,

三不要你穿错了

奴家的小衣裳。(小,言其贴身)

奴家的衣裳

带一个兜兜链呀;

情郎哥哥的衣裳

绣的是绿鸳鸯。

许多年过去了,金财一直记得,且能吟咏这只小令。它一点也不春,相反,它俏皮而优雅。

可是,那些梦里都想着大鱼大肉的汉子们并不满足,他们叫候叔来个荤的。候叔也正在兴头上,嗓子一提,唱起了“闹五更”:

一更一点一更鼓儿梆,

情郎哥哥来到奴的绣房。

妈妈也是问:

妞儿妞儿,什么东西响?

妈妈你要问,什么东西响,

馋嘴的花猫蹬翻了柳条筐啊,

睡觉吧,娘啊……

“这馋嘴的猫儿真是到处都有啊!”顿时,一片笑声。

三更三点三更鼓儿梆,

情郎哥哥爬到奴的身上。

妈妈也是问:

妞儿妞儿,什么东西响?

妈妈你要问,什么东西响,

……

“是烧开的壶水咕嘟盖响吧?”艾五痒痒了,大家哈哈大笑。他还想说什么,肩上已重重地挨了一棍。见卢婶生气了,艾五连连讨饶。同时他又把话锋转到了借着灯光剪裁铁皮的丁茂身上:

“喂,丁老大,你别只管闷头干活儿,学学这小曲。半夜睡不着,唱上几句,说不定会有哪个拔草妞儿,钻进来……”

铁皮匠全不理会,他正一正滑下去的近视镜,低声地和蹲在他身边的裁缝闫叔叔切磋技艺。

这时三叔说:“小柳,唱蓝桥。”

水石先生有一次在剃头房讲起小曲的来历说:小曲也称俗曲,明清时代由于民间艺人的传播盛行于城镇。究其渊源,可追朔到隋唐五代,如《闹五更》就源于南朝时已流传的《五更传》(见宋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金财在省里实验中学读高中时。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丰富的藏书,因喜爱家乡的小曲便胡乱去翻阅。金财找到了冯梦龙的采风之作《山歌》,爱不释手。他赞赏民歌的自然真情,认为俗曲的美学价值正在于:借男女私情揭名教伪药——实乃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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