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茨榆坨镇的集市中心有一个十字小街。这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有两间房,那便是金财爷的肉店“柏记肉铺”。小街路边的房子都是做生意的,有杂货店、裁缝铺、饭馆、理发店——乡下人称为剃头房。每逢集日,也就是农历的单日,各种各样的铺面,都在门前摆上“床子”——把木板架在凳子上,摊开自家的货物。这中心小街的外圈,还分布有许多商店:粮油、棉布、农具、油、糕点、百货、文具等一应俱全。外圈和中心之间有一些空场,不太规则。东北两面连成一片,这就是市场了。这街中心的集市有八条路辐射全村。这广场北面偏东的地方,有一片高地,镇上的人叫它庙台岗。大庙和学校就建在这里,它们连在一起。庙的前殿和后殿的庭院,也就是学生们游戏的地方,在后殿的北面还有一个大操场。金财六岁的时候还没上学,却常去里面爬树玩。学校的大门朝西,面向骡马市场。往西的那条街通到他家,只隔三个大门口。从家去他爷爷的肉铺,必经过这里。遇到集日,小金财便到这个市场里转,看大牲口,各种各样的:老驴瘦骨嶙峋,疲惫地低着头,脊上留下拉磨的印子;小红马东张西望,不停地摇着脖子撒欢。小金财爱摸它油光水滑的毛皮。那些剃光头的、戴草帽的、露出泥腿的农民,挽着裤管的牲口贩子,嘴里嚼着盐豆子,嘻嘻哈哈地笑。有时两人把手缩到袖子里去,接起来,互相数手指头;或者捏着骡子的鼻子,迫使可怜的畜牲张开大嘴,用鞭杆子数它的牙。金财仰着头望来望去,常常会碰巧遇到熟人。金财爷爷带着孙子去买猪,走村串屯,认得一些大人——有一次就这样,南岗老孙头和驴贩子秦伯说话。孙爷爷让他挑一头老驴,便宜一点的,能拉磨就行。伯伯爽快答应了。

“大叔,你是该养头驴了。园子里有些杂活不说,就是你从南岗到集上来这四五里路,也要有个代步的,腿脚不行了。”他拍了拍孙爷爷。

爷爷拍着金财的头,对他说:“这是肉铺小子!”金财嘻嘻笑。秦伯说:“认得。”他便抱起金财,放到马背上,这当然是小孩子心里所希望的。金财高兴地摸了摸他的连毛胡子。他还牵着缰绳在市场里转了一圈。金财一面和孙爷爷聊天,一面做出老练的样子,用双手扣着马肚,身体向后仰去,高声吆喝。老人回头,乐了,现出他残缺的牙齿和慈爱的笑容,“长柏(金财祖父的名字)这孙子,真鬼。”

大庙的门朝南,前面是一大片广场。隔三差五,或者庙会,农历节日,还经常有一些说书的、耍猴的、拉洋片的,在这里圈起一块场地,敲起锣鼓,愉悦赶集的农民。这也是金财最爱转的地方。

胶皮轱轳大车从城里拉来的旧衣物,最吸引贫苦的农民。这一个特殊的行当称为卖故衣。而卖故衣的人有点像流浪艺人。那些乡下妇女,老太太,大姑娘,腋下夹着孩子的农妇,都弯着腰,一面挑拣自己能用的东西,一面和贩子激烈地争论,讨价还价。即使那些不买什么的庄稼汉,也围在那里,扛着锄把,一面欣赏忙忙碌碌的女人,一面听那“艺术家”的演唱:

红的新鲜绿的翠, 

扯幅帐子做床被。

窦尔敦,帐里醉,

怀中搂着十三妹。

王三姐,寒窑睡,

单等丈夫薛平贵。

——卖了嘿……

汉子们便嘻嘻地笑。卖故衣的又抖起一块绉绉巴巴的绸衫——

怎那么艳,怎那么新,

八姐穿它去游春。

她骑在那火车头上拉着一匹马,

眼望南唐笑嘻嘻地泪纷纷。

叼着烟袋的老头乐了,露着残缺乌黑的牙。

他左半脸哭来右半脸笑,

哭了一声小白脸的丈夫程咬金。

“哟——”二狗娘听过《瓦岗寨》,她叫了一声。她捡着破布,小五睡在她的臂弯里。受到女人的赏识,贩子越发来了兴致——

她心中恼恨黄天霸,

不该杀死潘巧云。

——卖了嘿……

当二狗妈王大娘正在为一块花布头留恋不已时,贩子说:“拿去吧,大嫂,那汉子替你付了钱。”“谁呀?”王大娘一边问身边的艾五,一边望着汉子强壮的背影。

“还有谁能这么仗义,驴贩子老秦呀!”艾五嬉笑说,“八成是看那小五怪可怜的,难怪你敞开怀让他吃奶,谁不想酌两口啊。”

话音未落,他肩膀上便挨了一拳。

这时木匠胡四来给故衣贩子修车厢板子,王大娘挤了过去。

“他叔,啥时候有空,把我家的扇车子收拾一下?”

木匠哼了一声,头也没抬,末了说:“你的活闲下来,叫二狗唤我一声就是了。”

拉洋片的人总爱打扮得稀奇古怪:穿一件皱皱巴巴的洋服,戴一顶破礼帽。肮脏的花衬衫卷曲在他的脖子上,那脖子像褪了毛的鸡。他站在板凳上,嘶声呐喊。一只手挥着一根细棍,指点封面上的街景;另一只手牵一根绳,串联着一组打击乐器。随着有节奏的抖动,锣、鼓、镲便一齐发出“咚咚嚓”的声音。每当他的解说念上两遍之后,便去拉箱子边上那十几条细绳中的一条——洋片翻页了。这只有坐在凳子上的三人才能看到,封面还是不变的。

孩子们喜欢拉洋片的。金财的口袋里如果积下几个铜板,便会急不可奈地跑去,蹲到那个条凳子上(坐着不够高),撅着屁股,用双手捂着镜头,绕有兴趣地看那“西洋景”。说是西洋景,不过是城市的画片。老板还高声念着歌,“往里瞧,往里观,哈尔滨十八趟大街你来看看。”

那些掏不出几个铜板的孩子和没见过世面的农民,也总爱围在他的身边,望着他那飘洒的洋服、歪斜的礼帽,听他滔滔地宣讲。乡下人在欣赏他的风采的同时,也激起了对繁华城市的想往……孩提时代的金财就是其中一个。

唱鼓词的奶奶,给金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有四十多岁,清清朗朗的面孔,鬏上别一枚玉簪。一件深蓝色的长衫,随着她手中的鼓点,随着他男人的弦声,飘飘摆摆。她使我们这些乡下人领略了说唱文学的优雅。

虽然金财那时还小,却能听懂她的《白蛇传》。因为它是大众化的,特别是用一个母亲的口吻来演唱的:

……

雄黄酒儿毒,

雄黄酒儿毒,

为娘我现玉身,

吓死你的生身父

……

接着是那男人的一阵繁弦促节,凄婉哀绝,催人泪下——

盗灵芝多亏了

你那青衣小姑。

唉—唉—唉—

这种情绪和语气,乡下人很熟悉。在妈妈摇孩子睡觉的时候,农村妇女不会什么摇篮曲,只拣些辛苦的往事来吟唱——就是这个样子。

候五叔爱听她的演唱,好多段子都能记下来。

后来好几年也没有见过这对艺人,有人说她唱《岳飞传》叫日本人抓去了,也有人说夫妻俩进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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