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头多面巨兽。它有一张盛极而衰的脸。

造物主性情莫测,也许喜欢看到人们惊慌失措,也许随机展示威力,也许以此提醒人们别不自量力。

也许不是。

李家盖村喜事丧事一起办这事儿让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有了足够谈资,足够一年所用。整整一天,两个村的乡亲们同情心爆棚,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来了。

他人的倒霉常常是提高自己幸福指数的捷径,没有成本。

人们热情高涨,陪流泪,陪安慰,陪蹲陪站陪说话,陪熬时间。乡里也来了不少人。孙娘的儿女接到信后迅速赶了回来,脸上挂着泪痕,与迎在门口的新人父母打招呼,跪拜母亲大人。人们陆续过来说着抚慰的话,或说明情况,或深致歉意,或赞颂孙娘的一生。刚刚在婚礼上随了份子钱的,转头又随葬礼份子。新郎新娘家的份子钱额外多给,用上了大号牛皮纸信封。

傍晚,太阳落山时,西天一片浓粉。另一侧晴朗的天空蓝里透灰,大月亮高悬。

薄云不成朵,也不成片,丝丝缕缕,或成绺,或如飞机划过的航道,如风,可以忽略。人们都在忙,无人看天。

月光下,桃花吐村一行人马饿着肚子走过二桥。一场突如其来的丧事搅乱了婚礼,也让大家一时忘记晚饭。

“八月十五月儿圆,正月十五赏花灯。”孟宪启说。

“孟校长在预测明年正月十五的天气。一准是个好天呗!”罗大可接话。夜晚,秋风盛,罗大可穿着短裤昂扬着。

“八九不离十。”

“好呀!我们一起见证,一起期待。”罗大可走到米安多身边,“米老师!我们要一起记住孟校长语录,一起验证明年正月十五的好天气。”

“但愿吧。”米安多心里笑菜馆大厨的幼稚。天知道明年是何年。

那凤楼又一次把这群人叫到自己家,给大家做了炸酱面。臭烘烘的农家酱飘着鸡蛋香,一桌人吃得狼吞虎咽。来那凤楼家一起吃饭还有赵平。连续两天的热闹,他都没赶上,一直独自在村西桃花坡上放羊。孟宪启进村后,特意让罗然去学校喊他过来。

一桌人说着白天的婚礼与事故,啧啧叹息,彼此提醒过几天举办葬礼时,大家能去尽量都去。那凤楼再次强调,一经办完葬礼,她就要去乡里找治保主任,通过他们正式报警,解救自己的姑娘。程丽眼圈立即红了,说武娟发了好几回微信,一再恳求帮忙,再帮她带几天孩子。

“你这不是非逼着我做坏人吗?”

“谁是坏人?再带几天?数数你都带几个月了?你都帮她带半年了。她是欺负咱娘俩不识数!咱们全家一起跟你当了好几个月的好人呢,她也该知足了。你‘五一’回来的,明天就是‘十一’知道不?我心里这个恨啊,不如当初不催你回家过那个破‘五一’,谁承想武娟就跟了过来。咱程家上辈子欠了她的不成?”

那凤楼算得上桃花吐最努力的人了,一生努力向上,努力向好,努力向往城里与成功。在努力的路上,她收获颇丰,自信满满,除了年轻时追求孟宪启而不得,再无败绩。她最大的骄傲是女儿程丽,她在城里上学,在城里工作,实现了父母最大的心愿。那凤楼的第二个骄傲是自己的职务,桃花吐村妇女主任,干部阶层,受人敬重,到哪里去都受待见。那凤楼的第三个骄傲是自己的朋友圈,不要说有两个在县里做公务员的朋友,单是全乡首富李立国的妻子胡文秀,就足以说明这是个高端圈,是身价圈。此外,那凤楼还是全村同龄人中独一无二去过康谷县电大深造过的女人,这再次证明知识就是力量。换是别人,这桩桩件件中能有一件已是十分了不得。只是,如今,女儿的执意犯傻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她五爪挠心,以至于在饭桌上不管不顾不停嘴,还把碗筷摔得叮当响。

程永福见不得女儿难受,说让大家吃好饭要紧,有事儿明天再说。

那凤楼顿时火大:“你到底站在哪头?”

程永福分明站在女儿一头,但他一生不习惯与老婆做对,只好干笑。

那凤楼最烦他这不阴不阳的一出:

“耗子尾巴长疖子,打你一百棒子,能挤出一羹勺脓不?”

“武娟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们再等等看,毕竟当年人家帮过程丽。”

“要当好人你自己当,别连累我们一家子说不清道不明的!”

那凤楼嗓门越来越高。

罗然心疼程丽,要帮她解围,悄声对她说:“其实,有个好办法,不知你同意不?”

“你说。”

“把孩子送县福利院。我头几天拉过一对夫妇,就是到县福利院领养孩子的,看样子家里挺富裕的,教养也不错。”

“我不。我把孩子送去了,回头武娟找我要人,我怎么交代?我还是人吗?”

那凤楼态度坚决:“不送福利院,就直接送人。有人早跟我出了大价钱。”

孟宪启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凤楼,说:“那是拐卖儿童,小心犯法。”

那凤楼一时气馁,不再说话。

吃完饭,夜已深。大家各自散去。罗大可叔侄连夜返回县里。

米安多原计划跟着一起回去,可是程丽留住了她。

“米老师!多住一天吧!”她眼眶盈泪,眼神复杂。

米安多白天大哭过一次,与其说哭孙娘,不如说哭自己。孟宪启的话解开了她的心锁,让她坚硬的外表崩塌,心开始柔软起来。程丽分明在恳求。孟宪启的眼神分明也在期待。

“好吧。”她答应下来。

 

米安多回到东屋时,小星星已经睡下。程丽一个人在炕上呆坐。

米安多简单洗漱一番,躺到炕上。程丽靠窗坐着,眼神随着米安多移动。年轻的她满腹心思,不肯讲给任何人,如今却打定主意要尽数告诉身边这位相识不过三天的米老师,把信任给她,把未来给她。她在米安多脸上看到了可靠,看到了智慧,看到了通透。此刻,她要跟着直觉走。

从白天开始,米安多就看出程丽有话要说,索性坐起身来,看着程丽,安静地等待着。

“根本没有武娟什么事儿。”

“什么意思?”

“小星星是我的。我自己的孩子。”

未命名_副本.jpg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32开篇时颂莲听从继母的话决定嫁个有钱人一样,程丽先是一只眼睛出现一粒晶莹的泪珠,紧跟着另一只也出现一粒,当两只眼眶盈满时,两行泪就流了下来,再以后是抑制不住的抽泣。这个看上去高高大大美丽动人的女子在陌生的米安多面前解开了封存,把从怀孕开始的纠结、委屈、艰难化作泪水喷洒出来。

女人的哭是一种无力时的自怜,是一种释放,更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自我疗伤。白天米安多在台下倾听孟宪启的讲话时已经体会到这所有。

“是这样。”

“您没想到吧!”

“没想到。我只是隐隐感觉事情不该那么简单,毕竟这么小的孩子。她几个月?”

“8个月了。”

“长得不像你啊!”

“像她爸。”

“孩子爸爸……”

“他是我同事,他有家。”

“哦!”

“他知道你们现在的情况吗?”

“不知道。”

“他什么情况?”

“他是我原来单位的经理。”

“原来单位?”

“智选假日酒店。”

“沈州市?”

“嗯!就在市中心,离国际金融中心不远,附近有个星巴克。我原来在那里当大堂经理,现在辞职了。他只知道我怀孕,不知道我把孩子生下来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也没有离婚的打算。他一直要我把孩子做掉。”

“你不同意?”

“我不肯。”

“将来怎么办?”

“没想过。”

“还会回到原单位上班吗?”

“不会。我俩彻底分手了。他不接受这个孩子,也不会接受有了孩子的我。我们从此江湖不见。”

“孩子怎么办?”

“我要把她养大。我在武娟家生的孩子,又在她家住到满月。后来我自己租房过了一段时间,没找过孩子爸。我把他的信息都删了,不想给他添乱,也不想给自己添堵。‘五一’前,我妈问我能不能回家过节,说想我了。我就跟武娟做扣,我先回桃花吐,然后她带孩子来我家串门。”

“以后呢?回城里,还是就在桃花吐生活了?”

“无所谓。只要跟孩子在一起,哪里都成。关键是我妈,你也看到了,我在家里住不下去了。”

“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去吗?”

“没有。”

“武娟还能帮上你吗?”

“不能。她全家去了南方,在那里贷款买的房,把爸妈也接去了,过得紧紧巴巴。她跟她妈都在做家政,过得很辛苦。”

 “怎么跟你妈解释单位那里?”

 “我刚回家时,跟我妈说酒店装修,全体放假三个月,带薪假。”

“三月早就过去了。”

“当时多说几个月就好了。”

“她信吗?”

“说不好,但我也只能先这么说,没有办法。”

“快撑不下去了吧?”

“已经撑不住了。”

“你妈最在意什么?”

“她啥都在意。面子里子都放不下,又骄傲,又虚荣。”

“虚荣的人心里都是骄傲的。”

“我原来是她的骄傲,每个月都给她寄钱。回来后我头几个月每月给她两千,还以武娟的名义一次性给过她五千。上个月开始,我不仅给不了钱,还得拖累她搭钱搭时间,还搭面子,她才彻底受不了, 快疯了。”

“感觉她也很重感情。”

“算是吧。主要是对孟校长重感情。”

“看出来了。”

“全村人都知道。”

“你爸不在意?”

“我爸对我妈重感情。”

“唉!男女之事,没人说得清。”

“没有对错是吧?”

“没有对错。爱,麻烦,渴望,死亡,随时光临,由不得你思量。爱让人烦恼,麻烦也是,渴望也是,死亡也是。可是,如果人生没有爱,没有麻烦,没有渴望,就只剩死亡了。还有意义吗?”

“您说得真好!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要亲自把我女儿养大。”

“会很艰难。”

“不怕。”

“真的不怕?”

“不怕。只是我现在必须过我妈这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我自己真的没什么可怕的,但我怕我妈出状况,你也看到了,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那股劲一上来就没收没管了,没人能止住她。”

“怕她什么?”

“怕她趁我不备,把小星星送给别人,让我找不到。她一辈子追求别人的仰慕,追求成功,追求城里人的生活,如今我让她丢了面子,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程丽一直边说边流泪,说到此处,哭出声来。

“我要怕死了,也要憋屈死了。没人可以说话,没人可以求救。我太孤独了,我的小星星太可怜了。”

“你的事情对我来说有些突然,我需要想想,把所有事宜仔细想想。你先休息,我也躺一会,我们明天早晨再说。”

 

这是米安多来到桃花吐的第三个晚上,短短几天,她经历了多个生命的不同态势,从安静,到奔忙,从喜庆,到哀伤。白天的场景白天的人在她脑海里过着电影,不,分明比电影更生动,更出乎意料。《四个婚礼一个葬礼》33的故事根本不是想象,而是确有其事。

电影再精彩也精彩不过生活本身。

白天的一通流泪,已让她把心里淤积的所有不快倾泻出来,此刻轻松。原本她就不是爱流泪的人,所有的事情日久淤积在心,积成坨了,积成冰疙瘩了,而白天的眼泪,洗净了她所有的悲苦不堪,身心双双软下来,从里到外妥帖了。

走了那么远的路,今天第一次,她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疲惫。她累了。她没像往常那样打捞思绪,揣摩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连住三天意味着什么。她禁止自己思考。她需要睡眠。

一切有什么要紧呢?谁让人类是个精神动物呢?这是一切的原因。也许不是,也许一切只与天气有关。

 

“我看过一个故事。在格陵兰岛上有个山谷,白颊黑雁喜欢在那里孵化下一代。刚刚出生两天的幼鸟必须在绝壁上跳下来。小小的脆弱的它们要随着父母跳到120米以下。绝壁上只有安全,没有食物,而下面青草肥沃,有水,以及各种美食。幼鸟们知道这是活下去的必须,知道自己不得不跳,命运使然,于是逐个奋起一跃。有一半的幼鸟会死在跳跃中,摔死在沿途的凸石断壁上,但另一些鸟会活下来,落在柔软的草地上。改变,意味着死亡,同时也意味着存活,这是一场赌博。生命之旅需要力量,需要一个落脚点,那里青草肥沃,草丛柔软,有水,有食物。而我们需要的就是勇敢。”

米安多闭着眼睛,躺在硬而热的土炕上轻轻说着,说给程丽,又像说给自己。她没有困意,异常清醒,脑海里浮现着白天孟宪启讲话时的情景。

程丽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

1.jpg“我看过一部好电影,《四个婚礼一个葬礼》。一个外国片,讲的是生活中乐极生悲的故事,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像在讲缘分。电影里有一句话,‘我们都无能为力,这就是人生。’这话说得对,我们对于自己的生死总体而言是无能为力的,但只要我们活着,就要努力活下去,好好地活,勇敢地活。我们都跟鸟一样,知道方向,知道哪里有青草。那就奔过去吧,带着孩子一起奔过去。也许成本会很大,也许根本看不到明天,那又怎样?我们还是要奔向有青草的地方,只要我们活着。当然,如果一口气奔不过去,那就歇息一下,喘口气,再奔。”

“您说的真好。”

“是电影好。”

“我以后找机会看。”

……

“有没有想过办个幼儿园?我看你们村里需要个幼儿园。”程丽半睡未睡中,听到米安多幽幽地说,像是梦话。程丽感觉自己像在梦中,一切都不确定。

“办个幼儿园,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守着小星星,还可以挣钱贴补家里,对你妈妈来说也许是个安慰……也许不是,但总之不能这样一天挨一天困在家里……然后,你找个机会,把事情告诉你妈妈。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你需要一个落脚点,站在那里你可以从容些,然后,让一切重新开始。”

夜晚,气温陡变,北风劲吹,遗珠摇落,草木枯黄。

 

注释:

32、《大红灯笼高高挂》—1991年国产电影,导演:张艺谋,主演:巩俐、何赛飞、曹翠芬

33、《四个婚礼一个葬礼》—1994年美国电影,导演:迈克·内威尔,主演:休·格兰特、安迪·麦克道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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