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婚礼照常进行,如果婚礼到此完全进入纯粹的吃喝侃聊程序,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孙娘也许不会出现意外。

但是,意外,就是人的意料之外。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的仪式完毕,新郎父亲钦点的拔河比赛开始,婆家亲与娘家亲各执一队,每队二十人,在院外的马路上摆开阵仗。

桃花吐村的拔河比赛最初由刚从乡中心校退休回村的孟宪启张罗起来。那是一个暑假,他看到一些学生无事可做,整日在村中闲逛,他感同身受。村中寂寞,大多数青壮年要么举家外迁,要么进城打工,只留老人与孩子。

“要给孩子们找些乐子,顺便活跃村里的空气。”他这样想。

最初,桃花吐村的拔河比赛无人观看,也没奖品,直到有的人家拿来挂面、手巾一类生活用品,权当奖品,比赛才有了看头。2012年春节的拔河比赛最为热闹,有了初赛与决赛。李家盖村也来人参加,有学生,也有成年人,奖品也开始丰厚,有了成袋的大米、成盆的酸菜和成坛的咸鸭蛋。参加的人都很高兴,获奖的人开始对下一次比赛有了念想。

这次新郎家如此张罗,一来为了丰富婚礼项目;二来也想显示自家实力。如今在农村,显示实力虽说主要看钱,但人丁也是重要一环。这一招果然让婆家人心中暗喜,娘家人还真就不够数。乡里有些本该属于娘家亲的人临阵叛变,加入婆家队。他们想在李家哥俩面前展示情义。事到如今,程永福这样因为身体瘦弱没有外出打工的爷们都上了,那院长也上了,村长季广发也上了,老哈头也上了,可娘家队伍还是比对方少了三个人。那凤楼站在地中间,一双急切的眼睛横里竖里狂扫一通,放大嗓门嚷嚷道:

“娘家亲!娘家亲!还有没有?赶紧站出来啊!不到六十岁的老爷们都站出来。我要是个老爷们,我第一个上,根本不跟你们废话。”

程丽最知道妈妈的心思,要强得紧,说什么也不能落下阵来。她把小星星往孙娘怀里一放,说:“我替我妈参战。”

一旁的罗然早有此心,拦住程丽,说:“我来,我是娘家亲。”

那凤楼面有喜色,高喊:“娘家人!还差两个,有没有?”

罗大可离开桌子,边走边说:“我实际上也算娘家亲啊!我替孟校长出征。”

眼见着娘家队只差一个。组织者让婆家队下去一个,但已经占好的二十人队列没人肯下。那凤楼四处张望着,心有不甘。

毛蛋远远站着。他不敢上前,担心被那凤楼赶走。

“我去。”程丽又站了起来,她个子本就高大,力气显然不小。

“你去吧,孩子给我。”孙娘再次接过小星星。

现场的人一阵波动。那凤楼情绪复杂,抱怨着吃饭上桌人挤人,比赛上场却滞滞扭扭,装病的,卖老的,害自己姑娘木兰充军。

拔河比赛终于开始了。吃饱喝足的人们围拢过去看热闹。米安多的位置高高在上,站起来能看清马路上的所有动静,眼见着双方势均力敌,绳子在两军中间来回游移,险象不断,暴土扬尘。

突然,孙娘一口气没上来,倒在地上,怀里的小星星同时摔倒在地,哭叫起来。米安多抱起小星星,附身去看孙娘,不禁大惊:

“天啊!孙娘昏过去了。”

人们围拢过来。现场一阵混乱。拔河比赛与舞台音乐同时停止。

 

未命名_副本.jpg即便参加过一百场婚礼,看尽了婚礼百态的人,也未必见识过婚礼现场死人。饶是那凤楼有着超常的魄力与胆识,饶是李立国李富国哥俩儿见过超级大世面,也还是被孙娘倒地这个意外惊到手脚发麻。

比较而言,孟宪启算是镇定。他先把米安多引至一旁,又指挥大家闪开,最后指点罗然等人把孙娘就地平放。新娘父亲那院长做梦也没想到女儿的婚礼会有如此事故,惊魂未定中给孙娘做了检查,认定老太太呼吸已停,驾鹤西行了。

程丽伤心地哭着,从米安多怀里接过哭着的小星星,进屋给她倒水冲奶。

米安多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浑身发冷,努力控制着双肩的抖动。

生活中乐极生悲的概率好大!不止电影啊!

有一刻,她感觉自己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北冰洋水面,飘在冰块上,随时入海,一沉到底。她心里呼叫着“巴德!”想蹲下身去,蜷起来。对于下蹲的渴望,总在她紧张时出现。或者,她希望有条围巾围住自己的脖子,挡住四面寒风。紧张中,她似乎听到枪声,是《杀死比尔1》31婚礼上的枪声,热闹的婚礼在迅雷不及掩耳中陷入死寂。

这样的意外,这样的气氛,这样一个大家熟悉的老太太突然倒地身亡,一时间,谁都不知如何是好。新娘泪如泉涌。新郎抱紧新娘,不知如何安慰。败局难收,两家老人都面色阴沉,绷着脸。

混乱中,毛蛋从后面挤到人前,凑到孟宪启身边。人们瞬间有了主心骨,无数双眼睛亮闪闪投向他。毛蛋中学毕业后在社会上闯荡过几年,在县城、省城干过装修与快递,最近两年担起家族殡葬服务事业,开着一辆长安v5殡葬车,操办丧事,运送尸体,烧纸焚香。至此,这个在任何人群中都没可能成为中心人物的青年有了从未有过的关注度,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拥有了无可竞争的用武之地。所有人瞬间俯首,听从他的指挥,与他一起从新郎家东屋卸下一扇门板,把孙娘抬到上面。随后,他一个电话打到七星乡殡仪馆,熟门熟路地安排丧礼事宜。

一个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婚礼,新郎新娘没有成为主角,婚礼司仪也没成为主角,毛蛋意外成为主角,这再次证明了毛蛋笃定的人生理论:“服务婚礼是锦上添花,服务葬礼是雪中送炭。”如今农村老人多,葬礼比婚礼多,因此对炭的需求量远大于花。他自豪地忙着,抽空扫一眼在他身边抢着帮忙不知歇停也不在点上的那凤楼,但见那凤楼眼里泪水充溢,复杂的难过的泪水。她替侄女难过,替两家难过,更替孙娘难过。见毛蛋看着自己,那凤楼迅速擦干眼泪,抱拳称谢:“好孩子!多亏你了!患难见真情啊!”

孟宪启也感安慰。自己的学生们像桃花坡上的草木一样长在他们该长的地方,经历风霜,吸纳雨露。

人们渐渐平静,一切开始有序。

就在这时,扩音箱里突然传来那凤楼的声音:

“在场的各位乡亲!老少爷们!谁知道武娟的下落?谁知道乡里老武家现在住在哪里?告诉我,我重金感谢。武娟她自己在外面不检点,不干不净不明不白有了孩子,欺负我家程丽善良,把孩子丢给了她。孙娘是看孩子累死的。多好的老太太啊!我不能让孙娘就这么走了,我要找到武娟,新账旧账一起算。我出一万块钱,谁帮我找到武娟,就奖励给谁。找不到武娟,我就报警。还有,这孩子谁要?马上领走,我一天不留。谁领走我倒找钱。他妈都不要他,我们也不要。我不能让我姑娘受累,不能让这个孩子继续害人。这个孩子是个灾星啊!她害我家程丽不能回沈州上班,还坏了我侄女的婚礼,害死了孙娘啊……”

那凤楼站在婚礼台上,声音先是愤怒,转而哭腔。

乡亲们都被感动到:

“说得在理!”

“那主任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孙娘这几天帮大家看孩子,是累倒的……”

“那孩子是真不错,如果不是女孩,我就替我儿子要下来。”

“男孩女孩都不能要,你知道她是什么种?”

程丽抱着小星星,满脸泪痕,向孟宪启求救:

“孟校长!我妈就是不放过着小星星。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第一时间联系到小星星。孙娘是被孩子累倒的,这几天我总去找她帮忙带小星星。我替武娟和小星星向孙娘道歉。是她们娘俩对不起孙娘。可是,武娟非常不容易……她一个人在外地打工,没法带孩子。再说她只是托我帮忙,从没说过就此不管。人不能没良心。我在乡里念书那几年,动不动就住在武娟家里,刮风下雨都住她家,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没有武娟,我就考不上大学。孟校长!孙娘的事儿,不怪武娟,也不能怪小星星。她这么小,她懂什么。我顶着好了,所有责任我来担。”

 

老远,罗大可的目光终于扫到米安多。他的目光跳过程丽,终于找到米安多,看到了她的紧张与颤抖,心里纠结如何安慰她,比如要不要伸手揽住她。无论如何,他要站在米安多身边。他担心她受了惊吓。

离开前,罗大可对孟宪启说:

“孙娘面有喜色,安详坦然。我将来死的时候要是能这样,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孟宪启瞬间知道了他的用心。

一旁,新郎新娘父母及一众头面人物聚集一起,像是商量事宜,都心神惴惴,不知所为,心里一致庆幸婚礼已经举办完毕,不然后果更惨。有人开始拨打电话,通知孙娘在双鹤市的儿女。毛蛋回村开车,准备送孙娘去乡殡仪馆。

孟宪启拄着拐杖,穿过乱成一锅粥的人群,走上婚礼台,拿起话筒。婚庆公司的摄像师眼快手急,录下了孟宪启如下讲话,回去后制成光盘,送给了孙娘儿女,大家为此唏嘘很久。

“老少爷们!乡亲们!我来说几句。孙娘在桃花吐一直受人敬重。这些年她到底帮助过多少人家,带过多少孩子,谁也数不清。按辈分,我要管她叫姨奶,可是村里村外她带的孩子多,都叫她孙娘,我也就跟大家一样叫她孙娘。孙娘种庄稼是把好手,我家的菜园子孙娘也帮我打理过。她本来可以在市里安度晚年,大家都知道她姑娘儿子都孝顺,早早就把老两口接到身边,可是孙娘舍不得桃花吐,舍不得乡亲们,最近几年又回来了,帮助乡亲们带孩子。谁家有事找她,她从不推脱。

“今天,孙娘参加婚礼,看到小两口和美,看到婚礼搞得这么隆重,这么好,她由衷高兴。新娘是乡里人,新郎是李家盖的,但我知道,早些年孙娘帮着带过新郎。她有恩于新郎,有恩于我们大家。今天她看到一对新人喜结良缘,深感幸福,高兴之余喝了不少喜酒。她是怀着一颗高兴的心走的。她走的时候面有喜色。这是个好老太太,她在最后一刻还在造福大家,祝福大家,不留遗憾。她活着的时候自力更生,不靠儿女,如今走了,也走得干净,不给儿女添麻烦。她趁着人多的时候走,在热闹中走,也是想替大家省力,不用现通知了。大家都在,她这辈子帮过的、带过的孙男娣女都在,都看到了她走时面有喜色,心无遗憾。今天我们都送到她了。祝她老人家一路走好,去一个跟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快乐的地方。

“人有带着高兴走的,有带着遗憾走的。孙娘是带着高兴走的。她倒在她爱的土地上,倒在她爱的人群中,倒在爱她需要她的人群中,她是幸福的。她活着的时候,把每天都活得圆满,心疼儿女,心疼邻居,心疼路人,心疼粮食。你们看过她吃饭吗?她认真咀嚼每一口,从不囫囵吞,更不浪费。如今,她走得安然满意,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心满意足,这不是谁都能得到的,是有福的人才能得到的。其实,我们当中谁也不知道谁会先走,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走。人生就是这么短暂,就是这么突然,没人知道谁会在哪一次简单的串门,或参加婚礼时,或下地种田时,就与这个世界、与深爱的土地和乡亲们永别了。我想说的是,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聚,相聚在同一个地方,我们会跟孙娘以及我们爱过的所有人,所有家人,所有乡亲们聚到一处,聚到一个快乐的地方。”

孟宪启讲话时依然严肃,四方脸紧绷,只有罗大可看得出,他正在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的情绪。

米安多的眼泪早就流下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看到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理解与赞叹,第一次看到生与死之间洞开的大门如此恢弘,穿越这扇大门的风也不再阴气袭人。委屈与感动交织,劳顿与觉悟汇合,多种情绪自然而然搅到一处,米安多泪水失控,身心放空。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明白孟宪启受到众人尊重与信任的原因。

他是掌门,是瓢把子,是乡村舵手,是民间领袖。

台上的孟宪启与罗大可四目交汇。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再次验证对方是同道知己。孟宪启尚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赢得了另外一个知己,那位初来乍到的米老师,正在人生路上艰难独行的女人,因为尊重与信赖,生活从此不同。

程丽看见了米安多的泪飞如雨。她被孟宪启的讲话与米安多的感动双重感动着,笃定这两位是自己未来最信任的人。她决心告诉米安多一件天大的秘密,一件她艰难独守的秘密。

一旁的那凤楼哭出声来。她哽咽着称赞孟宪启说得太好了。她对程丽说:

“丫头!哪天我死了,也要请孟校长为我讲话。”

 

注释:

31、《杀死比尔1》—2003年美国、港电影,导演:昆汀·塔伦迪诺,主演:乌玛.瑟曼、刘玉玲、大卫.卡拉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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