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正日子,又适逢中秋佳节,新郎家敞开大门,来者不拒,如此,十来张桌子明显紧张。按照优先招待娘家亲的习惯,早来的婆家亲如果不是特别重要,一定要靠后等待,于是,程丽、米安多、孟宪启一队人马均被请到上位,与已经坐定的新娘父母桌挨桌。大家彼此熟络,打着招呼。孟宪启身边有个空位,几个人先后要坐过来,孟宪启一直拿手挡着。

他们的座位比较好,背靠房子,在房前砌高的台阶上。台阶上仅有三张桌子,坐的都是重要人物。重要人物面朝院门,舞台、灶台、大门,尽收眼底。米安多几次不经意地望向大门,说不好看谁。就在她低头逗弄程丽怀里的小星星时,还是错过了精彩的一幕。

罗大可进了院。刚好舞台上一个女子换下两位二人转演员,音响改放许巍的《蓝莲花》。乡下人不太熟悉这首歌曲,听得马虎,罗大可却是深爱,他想都没想就一步跳上舞台,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台下掌声“哗”地响了起来。罗大可的烟嗓居然把掌声盖住。他努力嘶吼着。

好奇特的声音。

米安多抬头望去,即刻被舞台镇住。

一个长发束成马尾的男人,穿着大裤衩,一手拿烟,一手拿话筒,扯着嗓子忘我地唱。女子配合得很好,和着他的声量,摇滚范儿十足。那一刻米安多希望自己是画家,可以把眼前的景象画下来。她眼睛亮亮地看着罗大可,目不转睛。由于过于专注,眼距加大,眼神里有了少女的纯真、小学生的认真和野蛮女友的固执。

又一刻,她希望在台上呐喊的是自己。

她看着罗大可唱完《蓝莲花》,看着他看到了自己,随即跳下舞台走过来。

周围人群有了不寻常的骚动。

但罗大可的眼睛里没有别人,脸上依然是混不吝的嬉皮相。他叼着烟卷走过来,一歪屁股坐到米安多身边,坐到她与孟宪启中间,坐到孟宪启一直护卫的空座上。

“嗨!”他随便跟孟宪启打了声招呼,转头盯着米安多,面有得意:

“怎么样,米老师!乡下的炕睡得可习惯?”

“挺好的。”米安多故作平静,心里有了莫名鼓声。

罗大可吸着烟,抬头左右扫了一圈,旋即回头,继续把目光对准米安多。他的眼神习惯45度角看世界,冷冷地看,看万物,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眼皮一抬,就碧波万顷了。孟宪启注意到老友的专注,直觉得有趣。秋天是个有故事的季节啊。

罗大可注意到孟宪启的注意,全不在意。眼前这个女人,让他回到县里后想了一个晚上,想到不能自持,以至于弄脏床单,担心嫂子穆红发现,今天起了个大早,把床单洗净晾上。

罗大可目不转睛地看着米安多,脑袋里各种幻像。

 

罗然跟在罗大可后面一起进院。与叔叔一样,他的雄类动物属性也昭然而显。看见程丽,他喜出望外,丝毫不掩饰,径直走过来,在已经人满为患的状态下,硬是从另一张桌子旁拽过一只凳子挨程丽坐下,再没离开。

程丽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且最温柔的女子,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心生好感,也因此,每次叔叔让他来桃花吐村办事儿,他从不打折扣。他一直在酝酿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向程丽表白的机会。这个浪漫的男孩没想太多,什么乡村与县城的距离,什么农村与城镇户口的差别,都与他无关。他念想单一,就是要爱她,要娶她为妻,跟她生儿育女。眼下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对程丽的爱,父母不能,任谁都不能。目前,他只缺少一样东西:勇气。

叔侄俩的表现米安多一一看在眼里。孟宪启一直护卫的空座终于有了主人,原来是为罗大可预留。呵呵!闺蜜这套把戏不止女人在玩。

而那个罗大可,不经意间流露的嘴脸已然透露他的取向,貌似随意的举手投足也处处透着志在必得的自信。他没想过米安多是不是单身,也不去想米安多有没有与男人交往的愿望,当然,他也不在意自己合不合乎米安多的标准。

事实上,米安多不知道自己的标准是什么。

十点五十八分,婚礼正式开始。司仪来自县里,五官周正,气质非凡,声音好听,程序熟透,说学逗唱无一不会,婚礼全程气氛热烈。新郎新娘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气质高出乡亲们十几个台阶,一出场就惊艳满堂。新郎一身白色西装,新娘白色婚纱,在张灯结彩的背景映衬下异常洁净俊美。虽说如今城乡新娘无论胖瘦都着白色婚纱,可知根知底的人透露,新娘的婚纱是在双鹤市购买的,不是租借。新娘说了,她要永远保留。

婚礼如常举行,跟城里一般程序,东西元素混搭,有司仪冒充神父代表上帝询问新人无论如何是否如何的环节,有新人给双方高堂鞠躬礼拜的情景,也有双方海誓山盟永不离弃交换戒指喝交杯酒的场面。

另有一个项目是孟宪启讲话,这是桃花吐与李家盖两个村年轻人婚礼上的固定环节,约定俗成,新人喜欢,家长同意,乡村两级领导都没意见。新郎父亲李富国只比孟宪启小几岁,却是孟宪启的学生,严格说是孟宪启初当教师时的第一批学生,而两位新人读中学时都受教于孟宪启。应该说没有孟宪启,他们是考不上大学的,当然日后也就进不了县城。虽然,眼下看,考不上大学也进得了县城,但断不会进到县电视台,顶多是个打工仔,在超市当收银员,或者当个外卖小哥。

孟宪启上台时拄着拐杖。主持人富于表演,特意下来搀扶,孟宪启也不拒绝。他站在台上,直得像一棵树。他讲话不长,以祝福新人百年好合开篇,然后说了几个观点:要做读书人,别以为上了大学,有了工作,结了婚,就可以不读书,要一辈子读书。将来路长,靠什么进步?靠什么解决工作乃至生活中的问题,当然靠读书;若将来工作不如意,生活中有了解决不了的问题,靠什么坚持下去,当然也是读书。孟宪启说:

“在我的心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读书人和不读书的人。新郎新娘过去是读书人,他们今天的成绩就是读书读出来的。我希望他们今后永远是读书人。同时也希望今天参加婚礼的乡亲们喜欢读书,希望大家有空到我们桃花吐书屋看书,家里有了闲书也可以捐给桃花吐书屋。有人问了,我们不过是农民,读书有用吗?回答是肯定的。读书有用,谁读谁有用,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即便一时用不上,也会给你的生活增添一些趣味,让你成为有趣味的人!”

与以往一样,孟宪启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的掌声。那凤楼的掌声最为热烈,她站起来鼓掌,全不在乎同桌坐着的老公程永福。程永福起劲地拍着巴掌,全不在意老婆的异常激动,或已习惯也未可知。米安多也在鼓掌,她久久地凝望孟宪启,敬意涌心头。在这个雾霾时代,在这么个偏僻山村,遇到这样有趣的人,实属不易。

婚礼的重心在酒席。婚礼仪式过后酒宴正式开始。大圆桌上,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但显然凉拌菜最受重视,一盘子五彩拉皮转眼见底儿。程丽对米安多说:

“孟校长语录:‘不吃凉拌菜怎么喝酒?’我们这里家家都喜欢吃凉拌菜,而且各有绝活。”

“每家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我家拌凉菜必须有姜丝肉末。孟校长家的凉拌菜必须有土豆,或者用土豆粉自己旋的粉皮儿。”

“真的!”

“是啊!别看我们这里冬天天冷,但是炕烧得热,所以需要降温。”

“主要是咱们这里人心热,温度降不下来。”一个衣着鲜亮时尚的年轻人走过来接住话头,在程丽后面站定。周围一阵骚动。来者李洋,新郎的堂哥,七星乡首富李立国的独生子,程丽高中同班同学。

“程丽!明天来我公司成不?这可是我第三次邀请了。”

“我去干嘛呢?”程丽一脸不自在,把怀里的小星星换个方向。

“干嘛都成,随你挑。你这回来好几个月了是不?明摆着不在沈州干了。你这个决定是对的,早就该回来。你的未来在我们安邦星业集团,那里是你的用武之地,自有一番成就等着你。”

“我不能去。我去了孩子谁带?”

“开什么玩笑。这孩子是武娟的。哦!她的孩子她不带,你接着?傻不你!”

“武娟是我朋友。她的孩子我当自己孩子一样。”

“算算!今天这里不适合争论。哪天我专程去你家。我必须跟你好好聊聊。我必须对你负责知道吗?我在中学时就立志要对你负责,要不是咱们敬爱的孟校长拦着,非让你读完高中,你我哪有现在的情况?是不孟校长?”

李洋拿起一只酒杯对着孟宪启举起,孟宪启拿起酒杯与之相碰,双方并未说话。程丽从带来的双肩包里拿出奶瓶喂小星星牛奶,咿咿呀呀跟小星星说着婴语,没再理会李洋。

李洋悻悻而去。除了罗家叔侄,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李洋在中学时追求过程丽,被孟宪启阻止。

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大家继续吃喝,都没少喝酒。就连米安多也被让着喝了两杯啤酒。就连罗然也喝了一杯啤酒。他计划今天晚些时候走,一来消消酒劲,二来与程丽多待一会。就连孙娘也喝了不少酒。她跟孟校长一起喝了一杯白酒,足有三两,是她年轻时的半量。老头子走后,她还没这么高兴过。这样的场景在城里别想看到,还是家乡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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